风筝

一个中年汉子躺在如棉花糖一般酥软的重茵上，夏风不时吹起他额头耷拉着的疏散刘海。

阳光恰好被旁边古老静穆的大青树给遮挡住，只有淡淡的些许斑驳光影得以铺洒在他那因劳作而湿漉漉的汗衫上。

他在想什么呢，他在看什么呢？

他在看着天上像是睡着了般悠漾的风筝，他在想着风筝是否也有着一双像白衬衫般洁白的翅膀。

几个身穿着校服的小学生在阳光坠洒的草地上欢悦地跑动着，嬉笑声充分表示了这群纯真孩子是如何地沉醉于这片属于他们自己的天地中。

汉子想起来，他以前也很喜欢拉着风筝，在日落的夕阳下，伴着夏风，他在欢笑。

记忆就像一张又一张的相片，虽则的的确确地记录了那段时光的美好，却也不忘架上复古的暖色调，似乎是在对汉子说，他永远也回不到那段美好的时光了。

他盯得最久的是那个什么图案都没有的白风筝。

或许正是因为什么都没有，汉子才得以将旧日的颜料通通泼洒到上边去，让这洁白的平面成为一面时空回忆的镜子，他得以在其中穿行。在回忆的镜头下，这份净白变成了他所熟悉的老伙伴。

一样是在这般广袤可人的苍穹下疾跑，一样是欢声笑语地穿梭于花簇芳草间，记忆中的太阳也是如这时分的灿烂。

他已然许久没来过公园的这片草地上了。与其说忘记，毋宁说是缺乏勇气。这里，仅仅是脚尖稍稍触及，都会勾起无尽的回忆。

他眼旁的皱纹很是深刻，让人看着不忍起怜悯之情。或许是因为长期的劳作，他仍记得小时候母亲在除夕夜的晚上向宾客自豪地说道：

“这孩子呀，有着一对相当灵动好看的双眸呢。将来呀，一定能成一番事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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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旦陷入回忆的漩涡中，眼泪就会随之而流溢出来。因为怀旧而产生的悲伤，随着日历上时间的叠加，也变得越来越频繁了。

这个好不容易休得一天假期的汉子，在这炫彩的天穹之下，感到了一种很模糊的情感。他看着手机上那些论坛的年轻人经常发的贴子，他不由得下意识断定，这就是所谓的孤寂。

啊，他竟也会受到孤独的侵扰，在目睹别人的青春时坠落眼泪。这是他少年时候，绝没有曾想过的事情。

他年少的时候，最喜欢的就是在礼拜六日和朋友们一起在那山水如画的草茵上放风筝。或许是他与生俱来的天赋，他是那个圈子里边操控风筝最好的男孩。因此，也有不少同样爱好放风筝的女孩子喜欢和他一块儿享受这份乐趣。

汉子仍记得，里边有一个女孩子，虽然拉不好风筝，经常没几秒又坠回了地面。可那个女孩仍一如既往地喜欢着风筝，并没有因此而感到沮丧。

那时尚是少年的汉子，至为享受那种因为出色的技巧而被周遭小伙伴夸耀的感觉。甚至，他有时候放学在路旁瞥见公园内草地上的人寥寥无几，他也就打消了去玩风筝的念头。

至今，他才意识到自己那时候所享受的并不是放风筝本身的乐趣，而是那种为别人艳羡所带来的虚荣感。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风筝是个很容易就被孩子们抛弃的游戏。在他小学学年末期时，那片辽阔的草茵上本应该是十来个影子在移动的风景，已然定格在了回忆之中。每一次他兴致冲冲地带着风筝去找过去的挚友伙伴，换来的无非是敷衍的婉拒，后来甚至变成了直接冷漠的拒绝。

少年感到很沮丧，垂头丧气地来到那片曾经被视为天堂一般存在的公园草地。

失去了观众，他的表演也就变得可有可无。他发现，在这种情况下持着的风筝，还没等它飞翔起来，心中已经开始觉得厌嫌了。

他本想把这一次的拜访当做自己小学童年的告别，没想到，有一个熟悉的身影一直伫立在角落。是她，那个一直都放不好风筝的女孩。

他稚嫩的内心无法辨别是开心还是失望，却还是慢慢地靠过去打了招呼。

“大家，好像都不再喜欢放风筝了呢。”

女孩坐在石头上，双眼一直盯着天穹的云团，似乎十分不解为什么大家会不愿来到这儿了。

“是呀，听阿累说，现在好多男孩子家里都有了电脑，都流行起打电子游戏啦。”

“要我看，还是放风筝的好。”

“为什么呀？”

“因为呀，每次看着风筝在天上飘着，就感觉像是自己也到了天上一样。跟语文老师说的那些比喻句一样嘛，就像是有了一双翅膀一样。”

女孩对风筝的一番话，一时间竟让这眼前的少年有些许不知所措。

“诶，你放风筝这么厉害，不用说肯定是比我还能体验这钟心情的吧。以后你一定也会像以前一样带着风筝过来的吧。”

“唔……嗯，会的，一定会的。”

少年不由感到脸红，支支吾吾地嘟囔着。看着女孩那纯真又坚定的眼神，答案不由自主从他嘴中脱口而出。

于是，女孩兴高采烈地挤到少年的座旁，伸出小拇指一脸认真地望着他，说道：

“那么，就拉钩吧。我先说啦，以后每天放学，我都会来的。”

“嗯，只要放学不被留堂罚写作业，我一定会来这儿，跟你一起放风筝。”

女孩笑了，这或许就是所谓真正的发自内心的喜悦。在那个少年眼中，这是一道永远都无法忘记的场景。

即或是若干年后的至今，汉子想起那一刹那，仍旧会感到自己乖慵的内心中，有青春的溪水潺湲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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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日以继日地带着他的老伙伴来到公园，无论学校内遇到什么样的沮丧事情，无论学业上遭到这样的挫折压力，他都能在这里得到缓解。

在他心中，女孩的微笑如同冬日的缕缕暖阳，消融了世间一切的烦恼与愁思。

他教着女孩如何控制好缠线，怎么更好地接住风力去让风筝翱翔天穹之间。在这过程中，他收获了许多的快乐，还有一种双方那时都不知叫做浪漫的东西。

玩得累了，倦了，他们就会到邻近的小卖铺那里买上一条绿豆雪糕，坐在树荫之下的栏杆处，一边享受着舌尖冰凉的触感，同时亦想着能让这快乐的瞬间变得长一点，哪怕只是一秒，却也已然足够。

可是，时光老人恰如他庄严静穆的神情般，不会因这份青春浪漫的美丽而选择偏心。

日子渐移，两个不在同一学校的伴侣迎来了中考。女孩一直以来学习都很好，不出意外是不用担心考不上好高中的。

少年方面，家庭经济较差的缘由，加之他也不小心考砸了这场重要的考试，再三商议下，父母亲选择了让少年去落户深圳的亲戚家务工。

那天临走之前，少年没有勇气去告知女孩这个消息，而是一如既往地教她风筝方面的知识。

“对，就是这样啦，比之前熟练许多啦。试着自己放一下吧。”

“这一次不会再失败啦。”

的确，如女孩所说的那样，风筝在天穹无比流畅地漂浮了起来。那条弧线，在少年的眼中有如一条待涂抹的彩虹。

女孩笑得很开心，甚至直接扑在了少年的怀中，激动得上蹦下跳。

少年第一次察觉到了世间全然不同的幸福，那是种从无有过的感觉。可是，就在这幸福河流蜿蜒流入他内心时，他又想起了昨夜与父母的谈话。

他感到有一股苦涩夹在咽喉处，让他坐立不安。

女孩那天满脸欢悦地和少年说了许多话，但他只是敷衍地回应着，大脑却是一片混乱，不知如何是好。

在隐约间，少年似乎听到了这样一句话：

“呐，我们填同一所高中吧。到时候呀，我们还是可以像如今这般，快快乐乐地再放上三年的风筝，你说，那该有多好呀。”

恰如一道轻雷稍稍滑过少年的眼前，他觉得始初那份不安已然完全占据了他的大脑。不知怎么的，本想告知一切的他，此刻缺少任何说话的勇气。

或许是女孩也察觉到了什么东西，二人回家的路上时她也不再像刚才那么活泼跃动了，一股并不应该属于这个年纪的沉默氛围，在它们二人间游衍着，那是一股让人难受的压倒性气氛。

送女孩到家门口时，少年一直低垂着的头终于稍稍抬了起来。

夜，很静谧。门旁昏黄的灯泡照在女孩的双颊上，少年吃惊地发现有泪水无声地流落，滴在了那青苔石阶上。

少年也不由泪盈盈了起来，本就不擅言辞的他不知为什么，忽然将手中的风筝递给了女孩。半响，女孩总算接过了这目睹许久的风筝。少年听到她低声说道：

“以后…..还有机会，一起放风筝吗？就在那片，那片草地上。”

他慌乱地点了点头，然后像是着魔一般在巷道间奔跑穿梭着。在某一个路口处，少年被石阶绊倒了，在地上久久没能站起来。

他的双颊布满泪花，却全然不是因为流了许多血的膝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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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孩子大阔步地从他横摆的双脚上跃了过去，那硕大的影子，将汉子从悲伤的影子中拉了出来。

放着风筝的孩子手上拿着缠线，跑没几步就停了下来。汉子的经验告诉他，风筝被卡在那棵苍老的青树上了。

汉子有些许生气，心中埋怨这个捣蛋的调皮鬼扰乱了过往的青春。

他慢悠悠地从重茵上站了起来，许久的仰卧姿势让他的背脊还有颈项感到无比麻木疲倦。汉子伸了个长长的懒腰，稍稍喘了口气，再缓慢地转过身去看那个风筝。

当他望见那个风筝的瞬间，那股熟悉的感觉，恰如初中时分那道道在眼前流落的滑电蔓延了他整个身躯。腿部的酸麻还没完全散去，汉子“扑通”一声又卧倒在了地面上。

那个风筝，正是陪伴了他一整个初中的老伙计。

那彩色的图案已然因岁月而变得十分淡薄零碎，边角也十分粗糙，一般人看到这样子的风筝，一定会断言不能再使用了。此外，其间还有许多线条修补的痕迹，完全可以从中看出，风筝的持有主人是多么爱惜它。

汉子有些许眩晕，心中与脑海传来的皆是一连串的不可思议。他坚信，这只是一种极为稀少的巧合罢了，只是巧合罢了。        

他是多么渴望这是真的，以至于一直在低声嘟囔着，全然没听见身旁的小孩子在跟他说话：

“叔叔，叔叔… 能不能帮我拿一下这个风筝呀，要是弄坏了的话，妈妈肯定会很伤心的。”

“妈妈？”

“嗯，她可是特别重视这个的。我也是说了好久才肯给我玩的。您就帮我拿一下吧。”

汉子爬上了青树，他已经回不到向以前那般迅捷的身法，在腰间疾病的纠缠下，这是不明智的做法。可是，他并不理会这些。

这风筝，就像是他的少年回忆，他的青春。他只想抓住它，企图它能变成如机器猫口袋里的那个传送门，将自己送回那个无忧无虑的浪漫时光。

汉子拿着风筝，无比小心地解开缠着树枝的线条。每一个圆圈的滑落，都有着一张记忆的相片在它眼前走过。

“诶，妈妈！快看，这位好心的叔叔在帮我救小风筝呢。它刚才，被卡到树上啦。”

小孩忽然叫了起来，让汉子吃了一惊，急忙解开最后一轮线条，从树上快速地下来了。

她一点儿都没有变，眼神还是那样洁净，岁月的微风只带给了她端庄与娴雅，却未曾想过卷走她那份纯真与美丽。

汉子呆住了，半响才意识到自己的失礼，将风筝递给了已然成为人妻的女孩。

“真是太感谢您了。孩子净会添麻烦，居然让风筝遭受这样的待遇… 哎，您真是细心呢，这风筝一定都没有被损伤到。”

“啊….不，瞧您说的，风筝就应该好好爱护嘛。”

“看来您也喜欢风筝呀，现在真是相当罕见了呀。”

汉子笑了，脸颊的皱纹让这笑容看起来无比的伤感。他万万没想到，自己如今的容颜，竟会被岁月摧残到这种地步。

“是呀，放风筝的人越来越少了呢。不过，对于那些将风筝比作自己翅膀的人来说，风筝就是她们的灵魂吧。”

“什么？”女子本来很是柔和的神情刹那间凝固了，那忽然睁大的眼睛似乎是懂得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一般。

不知为什么，汉子又一度感觉到了那一次离别时分的恐慌不安。他又一次选择了逃跑，没有留下一句话，随即伴着落日的余晖快速消失了。

女子呆站在公园中央很久，很久，直到黄昏完全消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