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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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欢送会都在村口办开了，大家伙还都等着你去主持大局呢。”

“我不会走的，你们就带着村里愿意走的一起去吧，往后就当没我这个爹。”

吴志鹏知道爹的倔脾气，爹做出的主意牛头牛都未必能拉回来。见劝不了爹，吴志鹏只好先退一步。他不动声色地把父亲的东西拾掇了出来，一袋子棉衣，一小袋子烟叶和几罐茶叶，拿几个袋子装好往箱子里一塞，差不多等所有东西都收拾出来后吴志鹏才发觉爹的东西简直少的可怜。小小的村子，小小的屋子，他只觉得住了这么多年的地方小得容不下自己。

老汉划了一根火柴，抓起两块玉米棒子就往炉子里塞，等火苗慢慢张起来的时候老汉又抓了几块黑煤炭，嗡的一声，火一下子飞了出来，老汉压上水壶才堪堪折了火的锐气。风呼呼地拍打着老汉的门，老汉在屋里点了烟，烟袋里的烟叶老汉已经抽了好几天了，味道有些陈。老汉深深地吐了一口气，烟气缭绕在房梁下面，还有几缕淘气的烟撞到了漆黑的南墙又弹回来的。老汉就披着一个大褂子曲着腿倚在炕边，风从身后的窗户里往老汉脖子里钻，老汉拢了拢大衣，一小口一小口地向外吐烟气。

这几天老汉心里愁得很。今年是收成最好的一年。秋天打的粮食交了公后还够明年吃一年的，今年的苹果价比上一年还高，卖完了还能剩下自家吃。猪身上的肥膘是肉眼可见的，就连看家的狗都改善了伙食，一天也能吃上好几顿。前几年还有人偷别人家的鸡换钱的，今年家家户户出门都不关门了。鸡在外面溜了几圈自己就回去了，不仅一个不少，还可能会把别家的小鸡拐回去。眼见着大家伙都把白菜和萝卜塞进了地窖，眼见着第一场雪飞进了村子，眼见着出去打工的年轻人也都回村过年了……日子越过越红火，偏生这个时候又开始了折腾。

风把一阵阵嘈杂的声音送进了老汉的窗子。老汉听到了，有鼓的高亢，也有锣的雄浑，  锣鼓喧天也不过如此了。上次这么热闹还是国栋家的宝贝国豆出嫁，请了两个乐队吹了一路。老汉穿上鞋走了出去。白色的树被雪压弯了腰，屋顶的三角檐上也挂着雪，菜园子里也只有几根盖着雪的木头架子还在立着，到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老汉慢慢地走在雪地里，一步一个脚印。从家到村口的路不远，也就一个路口，平常老汉去村委会办事走五分钟就能到，但老汉今天却觉得这条路格外长。

村口的光景和村里的荒凉截然不同。男人女人围着圆桌板板正正地坐着，每个人好像都把自己最拿得出手的衣服套在了身上。女人们在脖子上围上了薄薄的丝巾，男人们身上都打上了领带，俨然一副成功人士的样子，大舞台上放着今天是个好日子，比过年还热闹。最先看见老汉的是成有家的，接着大家就都看见老汉了。老汉一个人站在那棵掉光了叶子的柿子树下，越发衬得老汉渺小。

“支书，您来了啊，快…快过来坐……”

“爸，你咋来了？”

吴志鹏关了舞台上哄哄闹闹的音乐，他看着老汉一步步走到台前。老汉脸上扯出了一个别扭的笑，都吃着呢，大家吃好，他招呼大家接着吃，但没一个人动筷子了。浓浓的肉汤的香气飘散在空气里，把人肚子里的馋虫都勾出来了。老汉就跟没看见一桌子菜似的，他的眼里是化不开的愁。大家现在不急着吃的话我这个老头子就再唠叨几句。老汉仔细整理了自己的大衣，然后站到了舞台中央。

“我是这个村子里的一村之长，按理说应该为大家以后的生活着想，但今天在这里我还有几句扫兴的话得说。”

众人一听老汉这话就知道老汉说的啥事了。搬家这事是最近才开始办的，一开始听到要搬家的时候大家也都是十万个不情愿，住久了的房子，再怎么样也都成了一辈子的家，咋能搬呢。但这事是政府说了算，而且搬家后政府还给钱补贴，还给新房子。梅生一家早就去看过了，政府发的那房子是楼房，跟城里人住的楼房一模一样。第一批搬过去的人还是吴志鹏一家，据说这是政府要求做个表率，政府还专门奖励了吴志鹏呢。后来一传十，十传百大家也就都动了搬家的心思了。老支书不愿意搬走，大家也都是明眼人，支书放不下这个村，放不下这个生活了一辈子的村子。他们劝不了老支书，也不能劝。

老支书哽咽了一下，话到嘴边了又咽了回去，他扫了一眼台下精心打扮的人们，他心里清楚村子是留不住这些年轻的生命的。“打我出生就住在这里了，我是看着村子走过来的，村里的事也管了不少。人都说落叶归根，我老了，也就不搬了。我知道大家要搬走，我也知道自个儿劝不了大家，今儿个我也不是来劝大家的，就是想跟大家说没事的时候多回来看看，只要房子还在，只要我还在，这里就永远是你们的家。”老支书说完就走了，吴志鹏想送老支书回去被拒绝了，老支书让儿子留在村口招呼大家。

吴志鹏看着坐在炉子边烤火的爹，看着他佝偻的腰，吴志鹏还是不放心爹一个人留在村子里，这要出个事可咋整啊。再说大家都搬走了以后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他又不会上网，打开电视也只会看新闻，在村子里呆着肯定闷得慌。就在吴志鹏没辙的时候，他想起了妻子给自己的法宝。

爷爷，我是天真，天真想爷爷了，爷爷想天真了没有呢。

爷爷知道吗，我现在和妈妈在城里生活。城里可大了，可漂亮了。这里有高高的大楼，像动画片里的一样，那么高那么大，和公主的城堡一样的。我可以在床上翻好几圈呢，再也不会掉下床了。这里的床好软好舒服的，天真每天醒过来都不想起床的，想一直躺在被窝里。但是妈妈会生气的，妈妈说不起床的小孩都是懒小孩，天真才不是懒小孩呢。这里真的好好玩啊，我可以看大电视了，是有颜色的电视，妈妈说这叫彩电。我好喜欢彩电啊，有了彩电爸爸就不用再爬到树上把天线举高高了，我们可以一起坐在沙发上看彩电了。这里还有好大好大的澡堂啊，只要踩上去就会有热水从地下喷出来唉，真的好神奇。这里的水还不会停，妈妈说这里的水是从井里挖出来的，是甜的。我好喜欢这里的水啊，比爷爷家水管里流出来的水还要干净呢。

爷爷，你吃过方便面吗？那是一种非常非常好吃的东西。那天我还听爸爸和一个叔叔说要用妈妈换方便面。我告诉妈妈了，妈妈还笑话我，以后我有小秘密就不告诉妈妈了，我悄悄和爷爷说。爷爷，这里的东西和我们那里不一样的，我可以天天吃糖，虽然每天只能吃一颗，但是软糖真的好甜好香啊，天真都是把糖掰开，一半早上吃，留一半晚上吃，天真是不是很聪明啊。爷爷你知道吗，天真现在每天都喝牛奶，妈妈说喝牛奶会长得很高很高，天真每天晚上都会喝牛奶，天好像真的长高了呢。爷爷，爸爸还给天真买了好多好多漂亮的衣服呢。这里的姐姐都穿得好好看，像公主一样呢。天真也有小裙子，也扎小辫子了，爸爸和妈妈说我就是他们的小公主，天真好开心。天真是不是爷爷的小公主呢？

爷爷，你知道吗，这里看病很快的，还不疼。天真那天发烧了，妈妈抱着天真去了楼下的医院，有一个美女姐姐还摸我的头了，姐姐身上香香的，还有长长的头发，天真好喜欢姐姐。姐姐说小感冒不用打针，天真怕疼，不喜欢打针，姐姐给我拿的甜甜的药，是草莓味的，好甜好甜的。爷爷，你也过来吧，那样爷爷也就不用打针了，可以吃甜甜的药了，爷爷很快也能好的。爷爷，这里有好多好玩的。妈妈每天早上都带着天真去小广场跑步，那里有好多好多人，还有一条红色的路。妈妈说那是跑道，可以锻炼身体。妈妈还说身体棒了就不会生病了，就不用吃药了。爷爷你要快点过来，和天真一起锻炼身体。

爷爷一定一定要来这里哦，妈妈也想让爷爷来这里玩。妈妈说等爷爷过来也给爷爷接上暖气，让爷爷送天真去上学。我就在楼下的幼儿园里上学，这里有好多小朋友，她们还给我好吃的，我好喜欢她们。爷爷过来了还可以和王爷爷一起下棋，妈妈说王爷爷一直住在这里，爷爷如果无聊可以找王爷爷下棋，王爷爷很厉害的，我好像没有见他输过，但是爷爷一定比王爷爷更厉害。爷爷要快点过来，我还有好多好多话想和爷爷说呢。

……

妻子果然料事如神，老汉戴着眼镜看完了孙女写的信，老汉的眼眶一下子通红了。

突兀的铃声响了起来，一个电话打了进来。

“爸……”

“爸，您要不还是跟着我们一起去城里住吧，我们照顾您也方便。您看村里人都要进城了，您一个人住在村里多不方便啊，您过来我们还好照顾您。天真也想您了，早晚都念叨着让您过来呢。”

“妈临走的时候也叮嘱过我们了，她让我们照顾好您，您现在这样我该怎么向妈交代啊。您一定要过来啊。”

“爸，我和志鹏已经在这边给您收拾好屋子了，您到时候让志鹏给您收拾点衣服过来就行了。这边也不缺别的东西了。”

“您要是实在不想过来的话我们就给您请个护工，您在那边也有个照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