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拥抱着自己的傻瓜
我是一个孤儿。
和福利院里的其他孩子一样,我没有父母——这是我和他们唯一的共同之处。
寄养在这里的孩子很多,家庭在生命的缺失是带不走个性的——调皮的和乖巧的孩子,喜欢看书的和喜欢画画的孩子,好动的和聪明的孩子;不一样的外貌,不一样的性格,不一样的声音和不一样的笑,但他们都是圆的耳朵和黑的头发,没有一个人像我这样。
我的头发像宠物狗的长毛。
红棕棕的发尾总是到处乱飘。
我的鼻梁上长着白斑,四肢和脊背也稀疏地生出茸毛,我的眼睛和眉毛圆得出奇。更让我难堪的是我的耳朵,我的耳朵长在额头的两侧,有时候尖尖地竖着,露到头发外面,每次都要用手捂起来,它也是毛扎扎的。
我爱穿红色的衣服,却一点也不爱穿裙子。我的被子,枕头,洋娃娃,水杯,鞋子,都是红色的,我最爱的皮球也是红色的,记得小时候,我看不见红色的皮球,就会呜呜哇哇的乱哭。这没什么奇怪的,我想,我是个孩子,哭是难免的嘛。
我已经16岁了,从来没有过一个朋友,原因很简单——我看起来像个怪物。
的确,我是个孤儿,但并不是一个正常的,合格的孤儿。
在福利院长大不该是孤独的,小时候的我很愿意交朋友,为了弥补自己在外貌上与其他孩子的差异,我想尽了一切办法,甚至到柜台上偷过糖罐——那是9岁,我像个小霸王,哗啦哗啦地把糖倒在桌上,撒了一桌,撒了满地,周围的孩子拥成一团,争先恐后地扑上来抢。结果令人伤心,糖抢光了,依旧没有一个人敢靠近我。
第二天,我就被大人抓了起来,关进一个空旷的窄小房间里,起先我以为是偷糖的惩罚,后来发现并不是——9岁偷糖的孩子不至于被关到16岁。再说,福利院的孤儿,16岁早该离开这里了。
至于被关起来真正的原因是什么,我到现在也不知道。
总之,环境最终使我变成一个不愿开口说话的人,我要思考的是——我该要去哪里,或者说逃到哪里去。所谓朋友,早就成了小时候的梦想了,它像是变成某种很可笑的愿望,像我跳起来抓天上的星星,可那本来就是不属于我的,我得不到,它也不像是那么值得的。
不怕的,我有皮球。我还喜欢它。
我的名字叫赤衫,我是个长红色茸毛的奇怪孩子。
一
我最喜欢夜晚。
因为到了晚上,我就能透过房间紧锁的玻璃窗,看见远处那片丛林。
那是我所见过最迷人的地方,在黑压压的天空下,那片丛林显得幽静而浓密,我静下来,听见自己心跳的鼓动,我缓慢起伏的呼吸,像感觉有什么在悄悄地萦绕着我,带着我去向哪里,又是不动的——我在发光,发着红色的荧光。从头到脚——这像一种召唤。
我很平静,像只潜伏在灌木丛里的野兽,只有鼻翼轻轻地翕动。
——我在发着红光。我是个怪孩子。
我该去哪里呢?
二
半夜,我是被头顶两边的疼痛折磨醒的。
这是我从小就有的毛病,却是越来越严重了。我的头顶两边总像是有什么要从里往外顶出来,甚至是冲出来,最近有好几次,我感觉头皮像已经被顶破,长出了什么。我伸手去摸,除了那两处微微鼓起的一点,我什么都摸不到。
疼痛是会加剧的,最后变得让我难以忍受,我抱着脑袋从床上滚下,又爬起来,我不安地乱走,我想叫,想跑,想往墙上撞。可是半夜乱闹的孩子是会受到惩罚的,最后我停在窗前,窗外的树林沙沙地响。我的全身散发红色的荧光。
恍恍惚惚地,我像觉得自己飘起来,又狂奔着,像在飞,风迎面扑在脸上,像梦一样,我隐隐约约闻到青草和榕树叶的清香。我想起一些小时候看到的童话,它们在我眼前一闪而过,又变得空白,马上忘却了。
树林真的很美——可是除了我,没有人能看见它,白天它就消失了,那片地方只剩下空旷的平原。
为什么我总是和任何人不一样?
我愣愣地站在那,想不出别的问题,脑袋里有点混乱、迷糊,又好像是空的。
疼痛迫使我放弃了思考。我环顾了一下这个昏暗的房间,没发现有人看着我——孩子们半夜是不该起来的,福利院里所有的规定我都不敢违抗,并不是因为我乖,是我实在懒得想怎么跟大人吵架,这个地方越让我习惯,就越像个牢房。
想这些是没有意义的,我该去睡觉了。
三
“啊——”
歇斯底里的吼声是我平时从未听到过的,但仅那一瞬,我就从声音里听出这是个大孩子。
这是我今晚第二次被惊醒。我害怕大的声音,害怕尖的声音,又尖又大的声音我最害怕,于是我没多想什么,马上捂住了耳朵。我被吓得不轻,连呼吸的幅度都大了,那个喊声一刻也不停。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我听见用力拍门的声响——就在我的隔壁。
那是个女孩的声音,我有些惊讶,她也再被关着,为什么,这也是惩罚么?
急促而忙乱的脚步声传进我的耳朵,我有点害怕,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只听见门开的声音,大人七嘴八舌地在骂些难听的话,还有那个女孩的声音。
“这孩子就不知道消停,多大个人了,瞎叫什么呢?”
“放开我,我要走——!”这是她。
我的心跳加速。
“闭嘴,闹出事来了,就该打一顿,关回去!”
“让这孩子小声点,要是把红头发的那只惹出来,够我们受的。”
……
我呆愕得像块石头。
过了几秒钟,我才意识到一件事——不管他们在说什么,都一定跟我有关系,想到这,我吃力地撑起近乎还在昏睡的身子,却一头栽在地上。
我咬着牙缓解了一会儿头痛,再次睁开眼时,我看见了这个房间的门缝。
门外有几个大人错乱的步影,还有隐隐约约在黑暗里散发的蓝色荧光——
四
平时的我是个听话的孩子。
但一旦我想要行动什么,我就会毫无惧色地违抗一切命令。
现在,我想出去。
如果不是今天,我可能永远都见识不到自己这样,如同幼兽从昏沉的梦苏醒的可怕。我用身子撞击我房间的大门,用尽了我全身的力气,门栓一下一下地发出巨响,我退到远处,耳朵里夹杂着大人的谩骂声,朝房门冲过去,我像发了疯,却是面无表情的。我撞不开门,就从地上搬起椅子,朝大门扔去,紧接着,我扔板凳,扔画框,扔纸箱般大小的书架,扔一切房间里我能拿得动的重的东西,这些都扔到门上,扔完了,捡起来再扔。我弄出的动静很大,房门被撞得变了形,凹下去一片。
“你#※——的干什么呢?”门外的人被气出了脏话,他狠狠地在门上拍打了几下。
“我要出去。”我冷冷地应声。
“什么!?”
“我要出去见她。”
“听不懂你这疯丫头在说什么!”
房内一片狼藉。
我又抄起书架,哐哐哐地往门上砸,我算计好了,今天就是吵得整个福利院睡不着觉,我也要去见门外的那个女孩——我看见了蓝色的荧光——我看见了的。
我没头没脑地砸了很久——不知道多久,直到门外都安静了,我像忘了这个世界的模样,我全身的血液沸腾,听见我脉搏的跳动。我尖尖的耳朵竖得很高,头顶两边是鼓鼓的疼痛,我的梦里是被灌木和榕树浸满的丛林,我像在飞,在狂奔——我不属于这里。
她也是这样的吗?她也是吧。
我又看见树林了。
这次它是清楚地映在脑海里。
我气喘吁吁地停下来,全身上下都大汗淋漓,我的头脑又变成了空白,身体一起一伏,眼望着地面,我的视线像是重影的,晕眩的,我的头很痛。我在做什么呢?在想什么呢?这会损失什么呢?会得到什么呢?我是谁?我到底该去哪里?我——
“赤衫……”
我抖擞了一下,转过头,四处观望。
“赤衫,这里…我在你隔壁……我进来了。”
我像又醒了,睁着干涩的眼睛,头脑变得很清晰。那个和我说话的声音清冷而温柔,竟让我有点想哭,我手里已经破裂的书架掉落在地上。
我抹了一下鼻子,寻声去找那个女孩的所在,最后扶着冰凉的墙壁跪倒下来。我低头等失控的情绪散去,用最平静的语气对墙壁对面的女孩说:
“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我一直都知道你,一开始就想认识你,可我有点害怕……”
“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我叫灵淼,16岁。”
“你跟我一样,对吧?”我闭了闭发涩的眼睛。“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9岁,你呢?”
“我从小就在这里。”
“……他们总在控制着不让你发现我。”
“为什么他们不让我们认识?”
“或许……他们觉得,让这样的两个孩子在一起,事情会变得更加麻烦。”
这两个孩子……?我愣了一下,然后稍微有些明白过来,不自主地微微点了点头。
“这么多年,你一直都没有出声吗?”我问。
“我一旦发出动静,你就会发现我……我不敢出声,可是今天,我实在是忍不住了……”
“我会帮你教训他们。”
对面叫灵淼的女孩轻笑了一声,让我不敢想的是,这样温柔的她,是刚刚那几句尖叫和喊声的主人。想到这里,我的眉头凝了凝,又问:
“你鼻子上有红色的斑点吗?”
“嗯。”
“头发像长长的毛,耳朵像动物的耳朵,你半夜还会头痛吗?”
“嗯。”
“你在发光吗?像这样到了晚上。”
“嗯。”
“你的头发是蓝色的?”
“我的头发是蓝色的。”
“我的是红色的,我还有个红色的皮球。”
“我有几株蓝色的蔓长春。”
我们两个突然一同嗤笑起来。像都互相找到了什么,我把手贴在墙壁上,意识里想要靠近她,但却只触碰到一片冰凉,我有些恍神,听见隔壁那个声音轻柔地说:
“我很喜欢你,赤衫。”
“……我也是。
但我还没有见过你。”
“这没关系的,能认识你,我已经很高兴了。”
我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
“只是我希望你下次别再这么大反应了,你砸门的时候,连我的房间都在发震。”
“你还不是,这不就把我吵醒了嘛。”我忍不住笑。
“嗯……该睡觉了,赤衫。我有点累。”
“好,做个好梦。”
……
其实谁也没回到床上去,因为我们都睡不着,只是安静着不说话,真正睡觉的时候,是大概过了一会儿,我问灵淼:
“你觉得窗外的树林美吗?”
“很美。”
“……”
“我们会有很多一样的地方吧。”她说。
“也会有跟多不一样的地方。”
“晚安,赤衫。”
“晚安。”
五
我不是个听话的孩子。
只要我想要做什么,从来没有什么能拦得住我。而现在,我想见那个女孩——那个鼻梁上长着白斑 ,有着蓝色头发和奇怪耳朵的女孩。她的名字叫灵淼。
因为灵淼不喜欢,我不会再去撞门了,再说,这也并不会带来什么好处。他们只会用重东西把门堵得死死的,一直到我精疲力尽,再饿我好几顿。于是,我凿起了墙。
我几乎动用了所有孩童的狡黠,用切水果的刀一层一层地削下墙壁上的水泥块,像敲钉子一样用硬物砸刀柄将它们掰下。这个工程量很大,我干起来却显得两眼发光,仿佛突然间找到了什么很值得去发掘的擅长,就好像小兽很爱刨开地面做窝一样,泥土下如同藏了什么宝藏,它拼了命地挖。咔啦咔啦的声音弄得同伴都一头雾水。
“你在做什么?”灵淼茫然地盯着发声的墙壁。
“我?挖墙。”我干得起劲。
“你挖墙干什么?”
“来找你。”
紧接着,我听见那一边忍俊不禁的笑声,她的声音是很动听的,但如果是笑我,就让我有点害燥,我停了停手,红着耳朵听她说笑完,又说:
“你笑吧,等我从这里钻过去,看我们谁笑谁。”
在我又一次把刀尖抵在墙板时,灵淼突然开口了。
“我在这边帮你吧,赤衫,一起来会不会更快点?”
“嗯……什么?你别你别——”
我慌忙扶住墙朝那边喊:“这个要用刀子,刀子伤人,很……很危险!”
我愣了一会儿,像觉得哪里怪怪的,别扭地补了一句:
“别帮我!”
气氛无声了片刻。
我捂了捂自己的脸。
“……你这么着急干什么?”灵淼像觉得哪里好笑。“我和你差不多大诶,早就不是小孩子了吧。我会小心的。”
“我就是怕你伤到自己……”我说着,凿下一块水泥。
“那好吧……不过你要答应我,晚上要早点休息哦。”她说。
“嗯?”我顿了一下。“嗯……”
“晚上你还要陪我说话的。”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她用带着一些恳求和孩子气的语气对我说话,我有些错愕地向前看了一会儿——那里只有灰白的墙。几秒之后,我才轻轻地点头应道:
“嗯。”
六
夜晚是来得很快的。
我单调的视野总在这时才变得精彩,傍晚趴在窗上,我就能看见满眼被落日染红的云和天,我看渐变的颜色昏暗下去,飞鸟哗啦啦地扇动着翅膀,一片、一群地在天空掠过剪影,有一两只停在长长的黑色电线上,又马上飞走了。没有亲人的孩子们结束郊外一天的玩耍,牵着手,扬着笑,高高矮矮地回来了,世界变得那么可爱而热闹。
那片树林从空旷的原野上隐出——那是我所见过最迷人的地方。
我把手心,贴在面前那个坚硬的玻璃窗。
七
在一些事情上,我和灵淼总是不约而同地达成共识。
比如我们会同时想到,晚上聊天的时候要把被铺从床上拉下来,移到靠墙的位置,因为我们总是说着说着就会躺下,躺着躺着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话题永远没有一个结尾。谁也不见谁的脸,一天却是在絮絮叨叨的困意中结束的。
有时我们会在半夜被头痛惊醒,最近几天,这个毛病是越来越严重了,我们只能一起忍耐着等它消退,灵淼半开玩笑地说:“感觉还交了个苦朋友。”
“别说了。”我抱着头,痛得说不了长话。
“你有没有老觉得,头上有什么东西顶出来了?”
“那是啊……”
“我身上的茸毛变多了。”
“我也是,挠个痒都扎手。”
“……”
“……”
“赤衫……”
“嗯?”
“你说……”她停滞了一会儿,声音突然细微得像小虫叫。
“我们该不会不是人吧……”
灵淼的话音刚落,我的喉咙梗塞了一下。
这个问题让我难以回答。
最可怕的,就是把一直明显却又没戳破的真相说出口。我头部的疼痛更加剧烈,似乎只能麻木地点点头,但点头的话,灵淼看得见吗?灵淼是看不见的——她看不见的吧——我又想起树林。
“赤衫?”灵淼唤了一声。
不知道为什么,此时的我有点恼火了,我全身的茸毛都突然针挺般竖起——这是感觉得出来的。我像失去了理智,捂住头,略大声地对墙另一边的女孩喊:
“当人有什么好的?你想当人吗?他们把我们关起来还不让你说话,他们总想着把我们两个分开,当人好吗?嗯?这么想像他们那样,你没事干什么还跟怪物说话!?”
“……”
“……”一阵霹雳打向我冷静下来的头脑。
房间无声得可怕,这不是安静,是死寂,突然凝固的空气让我窒息。
“灵…灵淼……”我举起的手颤抖了几下。“你别误会,我的意思是……”
“……”
“我们不在乎,灵淼,我们不稀罕他们的……”
“我知道了。”
“……你没有生我的气吧?灵淼。”
“不会的。”女孩的声音很温柔,至少,我能听出她没有因我的话受伤。
我安下心,微笑起来。背靠在墙上,但又像突然想到了什么,表情僵硬下去。我拿起水果刀,往墙上那个已经被我凿下去一大片的缺口敲击。我低头看见灰的尘成片成洒地落下,鼻头酸酸的,刺激到泪腺。
“你要睡了跟我说一声。”我忍着哭腔对灵淼说。
这次,她没有制止我,半个夜晚都是在两人的安静和刀尖碰撞墙壁的声音中度过的,恍恍惚惚的困意中,我的大脑闪出一句触动心脏的疑问:
“既然我们不是人,我们为什么要待在这里。”
我闭眼闻见黑夜里青草和榕树叶的清香。
“……你觉得窗外的树林美吗?”
“很美。”
八
我们两个之间的墙壁被挖穿的那天,是灵淼的17岁生日。
准确的说,是她17岁生日那天的凌晨。她说她借着自己蓝色的荧光,亲眼看见墙上的裂缝一条一条地蹦出来,像小孩用笔连线一样接在一起,噼里啪啦地往下掉灰,最后啪嗒一下碎开洞来。
红头发的大孩子被呛得咳嗽了两声,不规则形状的洞口里露出圆溜溜的眼睛,看见她,又快乐地眯了起来。
两个小怪物,都望着对方笑着,很久很久,谁也没有说话。远处丛林的树轻轻摇曳。
“你像我土里掘出的宝藏。”
“你像我盼望破壳的小龙。”
九
晚上,我和灵淼挨着躺在一起,在她的房间,两个人都光隐隐的。
让我庆幸的是,我可以很清楚地看见她的侧脸,这个女孩在夜晚显得很安静,头发披在肩上,看起来长而柔软。除了颜色和眉眼,我们几乎拥有同样的外貌,这打破了十几年来我已经麻木的寂寞感。
也许是在过去几个月里,我们把欢快和值得分享的话都为对方说尽了,打破墙隔后,两个人就只能用大多数时间的沉默来相陪。于是我们经常望着天花板,谁也不说一句话。
而我知道的是,我和灵淼都向往着同一个地方。
那是我们从幼时就开始贪恋的家。
“你天天都看着树林吗?”我说。
“我天天都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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