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物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一

生日那天，她收到一份小礼物。说它小，是因为包装礼盒只有巴掌大小。

那会儿，她正蹲在洗手间就着水盆搓洗衣服。听到电话铃响，她赶紧起身胡乱擦把手上的白沫，并着重把食指尖儿擦干净——接听电话，一个食指肚儿足够了。

“陈女士你好，你有一件快递，我马上送货上门，请问你是X号楼X单元1105吗，还有，这会儿方便吗？”

电话是快递员儿打来的，说有快递要送货上门，她以为是前天下单的手机套儿到了，还寻思着就几块钱一个手机套儿，还有送货上门儿的服务，这也太贴心了吧。继而感叹，快递也这么卷了吗？

“对，我是X单元1105的住户，这会儿我正好在家，请问你大约需要多长时间过来？”

“我这会儿正进小区大门儿，到你家大约需要五分钟左右。”

“好，一会儿见！”

出于对快递人员敬业精神和殷勤服务的尊重，她索性擦干净双手，将入户门打开一道缝儿，自己则守在门侧，等待签收即将送上门儿的快递。

随着电梯门打开的声响，一阵脚步声快速走近来。

“你好！”对方打着招呼，正要敲响虚掩的大门。门“吱呀”一声开了，并随着惯性向墙壁上靠过去。

一个身穿顺丰标识工作服，戴着黄头盔的微胖中年女人出现门口。

“你好，请问你的手机尾号是……”对方再一次慎重确认她的身份。

“4513。”她认真地回答。

“好，请你签收一下！”对方递过来一支笔。

她有些惊讶，又有些好笑，一边迟疑着接过对方手中的黑水笔，一边好奇地问道：“现在不都是你们用手机扫一下，就代表签收完成了吗？”

“原则上是这样，但是贵重物品，公司还是要求手签的。”对方解释道。

“贵重？” 她不由得一笑，怕不是有什么误会吧一只几块钱的手机壳，该能有多贵重？转念一想，快递员只管送货，肯定不知道里面的东西是否贵重。为了打消自己的疑惑，她再次确认收货信息。收货地址，自己家的门牌号，自己的姓名，和隐藏了部分数据的电话号码，都清楚明白，准确无误，她也就不再说什么，提笔潦草地签上自己的大名。

撕开外递盒的瞬间，她“咦”了一声，第一反应是，不对头呀！哪是什么手机套，分明是一只做工精美的首饰盒。她睁大眼睛，几乎是屏着呼吸，轻手轻脚打开那个盒子的。一块能闪瞎人眼的通透油亮的翡翠色平安扣，登时出现在她的眼前……想到现在五花八门无孔不入的骗局，她脑子轰的一声响，顾不上细看玉的吊扣吊牌儿，迅速站起身就想冲出门去，追上那位送快递的女人。她刚站起身，又马上意识到那女人早乘电梯下楼了，况且，她就是个送货的，不具备对这个核心货物的解释权。冷静下来的她，只好再次蹲下，细细端详纸盒的外包装，真希望自己是错签了才好！错签的东西起码有物归原主的希望，而自己也不致于莫名其妙地担上被人宰割的风险。

她张大眼睛盯着包装盒，嘴里一个字儿一个字儿念着确认收货地址和手机尾号。可再怎么看都是自己家的地址，和自己的电话尾号，自己刚刚亲笔签下的名字，新鲜且滑稽。

不过，话说回来，这块儿玉真漂亮。金银之类，她不感兴趣，一块通透质感的玉坠，倒是她向往了许久的东西，只是高品质的玉坠价格太过昂贵，她一直舍不得买。她对着玉左看右看，越看越喜欢，不觉间想到，不管这块儿玉是碰巧填错了地址，还是店家使花招儿涉嫌强卖，如果价格合理，她也就将错就错了……

电话铃突然响起，打断她的思绪。

二

她抬眼一看，是个陌生的号码，顿时想到，这么快就有号码跟进来，应该是和礼物有关的吧？

“请问你是尾号为4513的机主吗？”对方开门见山地说。

“嗯，你是哪儿的？”她一听这熟悉的说话方式，想当然地认为对方又是移动营业厅的业务人员。

“是这样的，女士，我是X力公司的工作人员，我们公司现在有一场回馈老客户的大型活动，周六上午八点在XX路的工贸大楼四楼如期举行，现场有价值198的茶具和288的乳胶枕赠送……”标准的腔调，礼貌的话语，每次都差不多，理由也如出一辙，不同的是地址和赠品。

“我这个周末有事要忙，谢谢提醒，再见！”她不等对方回答，迅速讲完，马上挂断电话。

这样的活动太多了！第一次没经验又正好有时间，到场才发现是一堂花样迭出的洗脑推销课，可是在场工作人员，又是倒水，又是端果盘的，殷勤得不得了，让她都不好意思走，想想反正那天也没啥事儿，就当看一场表演了。临走时倒真是人手一份伴手礼，但精致的包装盒里是不敢使用、放在家里又碍事的三无产品。事后，她一再警告自己，占小便宜的心思要改，否则，早晚要吃亏。

所以，现在一接到这类电话，她都会果断地挂掉，免得被一再纠缠。

眼前的这件礼物，让她犯难，这次明明不是自己主动去占的便宜，怎么便宜自己就找上门儿来，让人心里怪不安的。

事实证明，再好的东西，来路不明，都会让人心里不踏实，就像正走着路，天上忽然掉下一个馅饼，正好砸在你头上，吃之前，是不是要考量这个东西从哪儿来，会不会有毒呢？

她接连打出去两个电话，一个是正在市内上班的老公，一个是远在外地某高中教书的女儿。老公交代她先不要摘吊牌啥的，等他回来；女儿则让她将包装盒的单子和盒内的东西统统拍照片发过去，她上网查查这些东西的来路。

她现在也只能听这两个人的话了，等他们忙完今天的工作，再一起商量商量怎么办。于是，她小心翼翼把那块玉原样装好，重新走进洗手间。

她能忍住不看，但不能忍住不想。究竟她都跟谁说过，自己喜欢玉，而且还喜欢这种品相的玉呢？

算起来，除了给家人细说，还有她为数不多的几个朋友知道，平时也就有事时才会通知一声，礼尚往来而已，至于其他人，也许聊天时会随口带出来；从利益方面来说，她就一个小工人，既没有权力，也没有人脉，一点儿利用价值都没有，谁会这么巴结她？不会是前男友吧，她突发奇想，很快又摇摇头否定了，二十几年，太久远了，再见面恐怕都认不出彼此了，怎么可能还记着她的喜好，更何况也没有送她礼物的必要呀？

她将搓洗好的衣服扔进洗衣机时，还在胡思乱想。这块儿玉看起来确实漂亮，但自己对于玉的真伪和品质也确实一窍不通，万一是高仿的赝品，她又亲笔签收过，到时候如果……

她不敢往下想，同事的姐姐都干过类似的事儿，被套走不少钱，最后也只能打碎牙往肚子里咽。她心里更加不安了。

三

丈夫到家洗完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审视那块儿玉。他小心翼翼地举着玉坠凑近餐桌上的无影灯照了好一会儿，又打开手机各种查找鉴定标准……

最后，他把目光落在她脸上：“象是真的哦！如果是，价格可不便宜哦……该不会是……”他半开着玩笑，审视的目光中透射出一抹犀利来。

她马上领会到他的意思，心中不悦，当即沉下脸，愠怒地回之以严厉的目光，硬生生把他要说的话逼回去。

“我还没说啥呢，看把你急得！”他嘿嘿一笑，搓搓手，抓起筷子说，“吃饭，吃饭！”

其实，也不怪丈夫多心，这不明不白的事儿，她自己心里也犯隔应。去年秋天，一个关系还不错的老同学，突然和她亲密起来，第一次说来找她叙旧，她满口答应，老同学来时带着牛奶水果，她过意不去，送同学走时，还把自己单位发的连包装都没拆过的旅行箱，拿出来让老同学带回去给孩子用。第二次老同学又来串门，这次带了两瓶八五年的红酒，走的时侯，她回一挂丈夫去四川出差带回来的腊肠；第三次老同学给她带了一套化妆品，她一看是国外的某知名品牌，一套好几千块呢。老同学这次也亮明了自己代购的身份，说心疼她年纪轻轻，皮肤已经那样暗黄了。为了证明自己所说不虚，还打开手机，为她拍照一张，让她看自己的脸色。她一脸难以置信，天哪，什么鬼相机，把自己平时觉得不错的皮肤照得又黄又粗。老同学还一脸无辜的样子，你皮肤本来就这样子啊，也不是说你皮肤不好，主要还是缺乏保养。你看我以前的照片。老同学翻出自己以前的照片，一样的又黑又丑，她一脸懵的看看老同学现在的肤色，虽然只是淡妆，但确实与以前有着天壤之别。她犹疑着，小声嗫嚅，这也太贵了吧。

“你知道现代女性要做的重要事儿是什么吗？”老同学摆出一副说教的嘴脸。

“什么古代现代，女人要做的是照顾好孩子和全家人的健康。”对方高高在上的语气，让她感到不舒服。

“错啦，首先要做的是爱自己！”老同学像老师教导学生一样，笃定地说，“以前的女人是为悦己者容；现代的女人，自己挣钱自己花，保证貌美如花才是第一位。这张脸可是咱们的门面，门面漂亮最能提升自信。”

“你说的也不错，但养颜不是要从内养起吗？”

“内养不错， 但外养也很重要，你看过人家盘珠子盘玉没有，那个都是外养的！”

老同学的话，使她眼前浮现出女人腕儿上润泽的玉器，和古玩店那油光发亮的菩提子。她觉得是有那么几分道理，但一想到那套化妆品的品牌和市场价格，她还是摇摇头：“保养可以有，但要选一套性价比高点儿的才对吧！”

“我知道你舍不得 ，咱们这交情，我也没想挣你的钱。送给你的，放心用好了。”老同学一脸郑重，说的跟真的一样。

她摇着手向后趔趄身子。今天的礼物太贵，明显没法儿回，最终肯定是要用钱来解决的。

“嗨，看把你吓的。”老同学一边说着，伸手“嗤啦”一声，就扯开了包装盒，“说是送你的就是送你的，来，我从洗脸开始，一步步教你。”

“不用你教，我自己会！”她不停摆手，也没能阻止对方的热情。最后被迫享受了从清洁到保养的全套服务，而那套昂贵的化妆品顺理成章地被一一开封。

丈夫知道这件事后有些生气，说她那老同学就是看准了她不懂拒绝，属于绑架式强卖，劝她说，既然说是送的，那就干脆装傻充愣，看这个商人同学怎么反应！

那两天她正好用钱，就想等两天发工资再转给老同学。谁知第三天晚上，老同学就开始向她借钱，说什么孩子爷爷生病，自己手里钱不足……

想到这儿，她暗暗叫苦。莫非，这次又是哪位熟人要借礼物之名先斩后奏了？

四

接到陌生电话，是在周三中午。

“张玲，能听出来我是谁吗？”一个挺好听的女声问。

知觉在告诉她，该来的还是来了。那套几千块的化妆品，用了几次皮肤就开始过敏，为了物尽其用，她把它送给妹妹用了。这次的玉，她已经决定不再被友情绑架而稀里糊涂付钱。既已经打定主意，心态自然就稳。她品了品，对方的声音是有些熟悉，但一下子又想不起是哪位？

“听着怪熟悉的，一下子又想不起来。“她如实回答。

电话里传来对方“嗤嗤”的笑声，接着是嗔怪：“亏我还天天想着你，你倒好，把我彻彻底底给忘了。可真不够意思！”

对方莫名其妙的热情，令她不禁轻蔑一笑，心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于是淡淡地说：“我真的听不出来。”她看了眼手机上的1：10分，告诉对方，“我一点半就该去上班了。”

“好，那就长话短说。你看那块儿玉还入眼吧？”对方顿了顿，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看我这记性，忘了报名了，我是洪霞呀！”

洪霞？她轻轻念一声，想起来了。几年前，她们在同一个公司上班，自己一直对她不错，后来她辞职去了别的公司。看样子，也做副业赚外快了。都说金银有价玉无价，这可是个暴利产业呀，单位就有人业余做这个……

看看时间不早了，她匆匆和对方道别，约定晚饭后细聊。对方还贴心叮嘱一句，路上小心。

因为急于物归原主，她七点半就和对方打招呼。对方很快回过来，说起自己当初从公司出来去了另一家公司，后来还是觉得不够自由，就跟着弟弟开起一家网上玉器店，慢慢的，也算做起来了。想起当初在公司多受她照顾，有一次大失误，还是她替自己做的补救，才没有给公司造成大的损失，自己也间接地避免了损失。为这事儿她一直过意不去。记得她有说过对玉器的钟爱，又一直没舍得买。这不就趁着她生日，送一个过来，就是不知道她喜不喜欢？

她听了感到心里温暖，为这么长时间了，她帮助的人还在感念自己的恩情，更重要的是，对方还牢牢记着自己的生日。但是白白收人家的礼物，她又做不到。就赶紧推辞说：“那些事儿过去了，不值一提，事儿当时正好凑那儿，自己又擅长，就顺水做人情了。这玉呢，确实挺有质感，看着蛮不错的，但我也不懂它值多少钱。也不说按市场价格买了，给我走个人情价算了。”

“真的，不用了。”对方真诚地说，“玉这块儿呢，水很深，市场价看起来挺高的玉器，我们进货的时候，根本要不了那么多钱……”

和洪霞聊天期间，她用另一台手机联系上公司以玉器为副业的同事，打听这款玉坠的价格。得到反馈说，如果是真玉，市场价差不多六千多，至于本钱大约三分之一到四分之一区间。

她狠狠心，说权当给自己买生日礼物了，给洪霞转过去2600块，并一再客套，说了许多谦逊有礼的话，希望对方收下，另加一句，“我也不懂玉的行情，你看差多少，我再补上”。

可对方却没有再回应。她打语音电话，对方没有接听，同时也没有收下自己的转帐。她像找来之前一样，又一次归于茫茫的网络空间。

她有些不安，老同学推销化妆品那件事，像阴影一样倒过来，压在她的心头。

一直到第二天晚上，她都没有再收到对方的信息。八点半左右，手机收到短信，她一看，是钱原路返回自己账户的通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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