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

除夕夜，晓忆和老公陪着女儿过除夕，这是女儿工作后的第二个春节，一家人难得欢欢喜喜在一起，分外珍惜，尤其是晓忆的老公工作性质的原因不方便请假，不但错过了女儿的毕业典礼，还错过了陪同女儿到工作地安置的机会。

吃过团圆饺子，女儿打开电视调到中央一套耐住性质陪爸妈看春晚，晓忆和老公一左一右环抱着女儿，久违的温馨气氛扑面而来，晓忆夫妇不记得多久一家三口没有这么亲密过了。

自从女儿走上工作岗位，第一个春节是晓忆陪着度过的，老公在家陪老母亲，这个春节难得在一起，夫妻两个早早做了功课：初一一家三口逛奥林匹克公园，初二去看一场演唱会，初三逛逛商场然后品尝铜锅涮肉……

01

“叮铃铃……”请求视频聊天的铃声响起，晓忆打开一看是同父异母的弟弟海强，立马闪到卧室去接听了。她不知道海强会说出什么过分的话，怕影响老公和女儿的情绪，不得不回避。

视频里闪出海强肥硕的大脑袋：“姐，猜猜我在哪里？”

“过年不在家里，还能在哪里？”晓忆一副平静得不能再平静的语气。

“你看！”海强把镜头转过去，让晓忆看看真实情况，原来继母在住院，而且还是省医院肿瘤科。

“什么情况？怎么会是这样？”晓忆看着继母花白凌乱的头发，忍不住问道。

经过海强解释，晓忆才知道：半年前继母查出了肺癌，在省城肿瘤医院做了手术，一直在持续化疗中，海强和媳妇换着请假陪护。

然后海强大倒苦水：“我都请好多假了，每次陪护都累得不行，也没有人替换一下……”

“表姐和舅舅不是在省城吗？他们帮一把你就没有那么累了。”晓忆口中的表姐是继母的大哥的女儿，舅舅是继母的弟弟，他们都在省城工作定居，况且舅舅也已经退休几年了。

“表姐也忙着呢，舅舅身体也不太好……”海强有点无奈，说完还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那只有请护工了，还真没有别的办法。”晓忆说出了自己的想法，随手在微信上转过去2000元，“给她买点补养品吧！”

海强设置了拒收款：“姐，咱家现在不缺钱，只是人手不够，你不是退休了吗？你看能不能……”

不缺钱？的确他们不缺钱，海强早就标榜自己是小康之家了！

人手不够？笑话，海强的表姐就在省城已经退休，况且是晓忆继母最看重的孩子，早年还在海强家住过很长时间呢！

我退休和你们有关系吗？原来视频的意图是这样呀——让我不远几千公里回去照顾你的亲妈，我的继母！

晓忆嘴上不说什么，心里想：“原来你们一家视我为瘟神，现在需要的时候想到还有我这个姐姐，你们想多了！当初的我你们嫌弃是个包袱，如今的我，你们高攀不起！”

晓忆顿了顿，咬咬牙，删除了和海强的一切联系方式，然后若无其事地回到老公和女儿身边继续看春晚，可思绪一下子被拉到了五十年前。

02

大概四岁那年，晓忆的妈妈带着晓忆去看外婆，突发胃穿孔，瞬间便血，在送往医院的途中因失血过多便停止了呼吸。晓忆爸爸接到电报赶回来的时候，妈妈已经被装进了棺材里，等待着爸爸回来看最后一眼就盖棺了。

爸爸看到这一幕一下子昏厥在了慢的棺材前，多么感人的一幕！外婆停止了哭泣，连忙颤巍巍地走过来安慰女婿：“人死不能复生，节哀顺变，你保重身体，还有晓忆呢……”外婆安慰着女婿，自己早已泣不成声了。

办完妈妈的后事，爸爸以一个人带着孩子上班不方便为由，就把晓忆放在了乡下的奶奶家，这一放就是十几年。

突然没有了妈妈的呵护，和六十多岁的奶奶生活在一起，晓忆有诸多不适应，尽管奶奶对自己很好，好到纵容的地步，但晓忆丝毫没有安全感。

夜里睡觉的时候，房顶落下的灰尘，或者老鼠跳跃的声音都让晓忆担心不已：老鼠会不会咬掉自己的鼻子？

刚开始的时候，晓忆爸爸每到月底还回来送点零花钱，慢慢几个月回来一次，最后半年也见不到他一面。还在姑妈家就在附近，经常过来帮忙拆洗被子，给晓忆做鞋子穿。毕竟姑姑家也有四个孩子，姑姑还要出工挣工分，能给奶奶家的帮助实在有限。

就这么磕磕绊绊晓忆到了上小学的年轻，爸爸早就在城里成了家，新媳妇就是现在的继母，她是回城的老知青，年龄大了，嫁给二婚的男人，也是有条件的：必须把户口本上晓忆的户口迁出去，给自己的孩子腾地方。

就这样，海强出生后享受的是独生子女的待遇，晓忆成了彻头彻尾的农村闺女。

一年级的暑假，家乡遭遇千年难逢的强降雨，眼看着洪水就要逼近院子，姑父过来把一张小木床绑在了院子里的大枣树上，提醒晓忆和奶奶：“实在不行你们就爬到树上，坐在木床上。”临走的时候，姑父还贴心地把梯子靠在树干上。

眼看着洪水一浪接一浪地卷上来，奶奶担心水太大，用口袋盛了饼子和晓忆的书包，还有家里仅有的现金，让晓忆背着去逃命。无奈晓忆只有8岁，背着口袋半天都没有走出那条街，最后被村干部送回了家。但是怕水成了晓忆心中可怕的记忆。

03

包产到户后，晓忆和奶奶分了两亩口粮地还有六分自留地。两亩口粮地姑妈家帮助种麦子，够晓忆和奶奶的口粮，多余的买成钱零花，秋季姑妈家种玉米。六分自留地种芝麻和玉米，解决吃油和喂鸡的饲料，晓忆就像个大人一样收割这些作物。

奶奶家的院子很大，种了好多树，隔一段时间姑父拉到集市上卖，掉换回来的钱供晓忆上学和添新衣服。

晓忆终于上到了初三年级，因为有早晚自习必须住校，这样晓忆早晚在学校吃食堂，中午跑回家吃饭。那个时候奶奶的身体已经支撑不住做饭了，晓忆初三年级第二学期刚开学一个月，奶奶病倒了，不得已晓忆退学照顾奶奶。

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子照顾生病的奶奶，还要干农活，乡邻们都看不下去，纷纷表示给晓忆说个婆家过来帮忙种地，被姑父果断拒绝：“这个妮子不属于这里，早晚要离开的。”姑父和姑姑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支撑着晓忆和奶奶摇摇欲坠的家。

晓忆刚刚过完16岁的生日，风烛残年的奶奶再也支撑不住归西而去。爸爸接到报信回来的时候，姑姑和姑父早就给奶奶准备好了一切，爸爸不过是走个形式而已。

过后，姑父给晓忆建议：“把老房子卖掉吧，你一个人住在这里我和你姑妈也不放心，以后我们的家就是你的家。”

晓忆听从姑父的建议怀揣着买房子的540元踏上了打工路，第一站去了浙江那边的工厂做流水线工人。

虽然流水线上工作烦躁，但收入相对还可以，晓忆在厂子里还算有文化的人，平时又爱看书、写写日记，很快被老板从流水线上抽到质检部门，工作轻松、还不用加班。

晓忆报考了自学考试财会班，下班之后就窝在宿舍里学习，而且现学现用，后来被老板调上来坐统计工作，晓忆有了更多的学习时间。拿到自学考试大专毕业证的时候，晓忆直接进了厂子的财务部门做出纳工作，收入也上升了一个档次。

03

工作的第五年，21岁的晓忆已经在工作上独当一面，工资加上奖金相当可观了。除了逢年过节给姑妈和姑父寄点过节费，其余的结余晓忆都存在自己的名下了。

业务熟练后，晓忆辞别东家，跳槽到了一家国企做财会工作，在那里偶遇了现在的老公沈军。

那时候沈军已经是技术科的骨干了，比晓忆大六岁，当时被晓忆身上的自强不息、勤奋好学的劲头吸引着。而沈军的沉着、稳重也给晓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互有好感的两个人就差把事情说破了。

有一次公司聚餐，沈军趁着酒劲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我爱慕一个姑娘好久了，但我没有勇气去追求……”好哥们趁机添油加醋，就这样把两个人的感情窗户捅破了。

晓忆和沈军的交往中说出了自己的身世：“我是姑妈和姑父帮助养大的，以后我会帮助他们，你介意吗？”

“知恩图报为何要介意，到时候我和你一起帮助他们。”沈军的话给了晓忆很大的安慰。

沈军的家就在本地，结婚的时候，沈军和晓忆拿出所有的积蓄按揭了一套小两居，公婆帮助买了家具和生活用品，家有了，终于有了自己的家，漂泊这么多年终于有了自己的家。

婚礼过后，晓忆带着沈军回家看望姑妈和姑父，姑妈执意给晓忆缝制了两床棉被，说是心意，晓忆落泪了：“姑妈和姑父不是父母胜似父母。”

有了孩子以后，此后好多年，晓忆除了给姑妈和姑父寄钱，很少回家乡看望他们。

女儿上初二的寒假里，晓忆忍不住思乡之情带着女儿踏上了回家乡的路。

动身之前，晓忆接到了姑父的电话：“前一段时间，你爸爸找到这里要你的联系方式，说是想你了，要不回来之前绕道看看他们。”宽宏大度的姑父总是那么善解人意。

无论如何父亲给了自己生命，那就去看看他们吧！

晓忆按照姑父给的电话号码拨过去，接电话的就是同父异母的弟弟：“姐，你什么时候回来我去接你？我也想像你一样到外面闯荡一番，可是爸妈不同意，多羡慕你呀！”真的是饱汉不知饿汉饥，能安逸谁愿意漂泊？

该来的还是来了，快到父亲的城市时，晓忆告诫女儿：“我也不确定回去什么情形，如果情形不好，你立马跟着我去乡下的姑奶奶家。”

女儿懵懂地点点头：“我听妈妈的。”

按照电话联系，在出站口接晓忆母女的是一个高达健硕的男子，眉眼间和晓忆还是有一点相似之处的，这就是同父异母的弟弟海强了。

跟随海强到家，确切地说是海强的家（父亲的房子刚刚拆迁，他们暂时住在儿子家），一套大三居，装修非常讲究，客厅一角还放着一个跑步机，可见家人的生活品味。

继母抱住晓忆眼里好像还有泪花：“你这闺女这么长时间也不回来看看！”

回来看看？晓忆知道你们家在哪里吗？

父亲已经满头白发，嘴里不停地叨叨着：“这些年我没有好好照顾你……”满脸的皱纹诉说着这些年的沧桑。

“快坐下快坐下吃饭了。”显然这个热情的年轻女人是弟妹了。

就这样，42岁的晓忆带着女儿第一次在家里过了春节。

除夕晚上，晓忆给继母一个大红包：“也不知道给你们买点什么好，你们自己看着买吧！”继母没有推让，坦然接受了。

“平时家里经济也挺紧张的，有这些钱可以缓解一下。”父亲不经意间的话语让晓忆很不舒服。

“四个人挣工资还不宽裕？你儿子住大三居，我还住着小两居呢？自始至终没有人问过我一句这些年过得怎么样，怕我连累他们吧！”晓忆心里嘀咕着。

无论如何这个年在平静中度过了，初二早上，晓忆就带着女儿看望姑父和姑妈了。

04

以后的日子各自平静着，也没有太多的交集。

仅有的插曲不过是海强偶尔会给晓忆电话：“姐，给寄点特产吧，我要送朋友。”

一点特产而已，无论怎么说还是有点血缘的。不过一次、两次、多次要特产，晓忆不耐烦了，最好的方式就是少联系。

时光如梭，转眼间晓忆的女儿就要上大学了，而且还是不错的大学。

送女儿上大学的时候，晓忆老公提议：“我们拐个弯去看看你父母吧！”

刚开始晓忆不想去，耐不住沈军的劝慰：“无论如何那是你父亲。”

那好吧！就去看看也好！

晓忆一家三口回去的时候，父亲一家已经搬到新置换的四室两厅的大房子了，海强的房子空着，偶尔小夫妻回去住一次而已。

当晓忆把一枚精致的金戒指递到继母手上的时候，显然继母有点失望：“这是几克的？”

搞得晓忆很不好意思，赶忙圆场：“闺女和她爸爸挑的，我也不太清楚。”

沈军的脸色瞬间都不好了，但是忍住没有说什么。

晚饭时，弟妹给女儿递上一个红包，海强赶忙补充：“这是3000元。”强调是3000元。

女儿谢过舅妈，晓忆最终没有说什么。

后来海强偶尔也会给晓忆打电话聊天，不过多半是炫耀涨工资了，家里买车了之类的。每当这个时候，晓忆恭维一番也就罢了。晓忆还能说什么？羡慕、嫉妒？免了吧！

女儿大学毕业的时候，晓忆终于熬到退休了。

有一次海强问晓忆：“姐，你退休工资多少？”

“也就1000元吧！”晓忆十分淡定，工资多少没有必要去宣扬。

“1000元够干什么？你咋生活呀？”海强吃惊的语气隔着屏幕传了过来。

“买点米、面、油和青菜，少吃点柔也可以的。要不大兄弟支援一点？”晓忆将了一军。

“我还要养家呢，毕竟两个孩子要养活。”对了，放开二胎政策，海强没有放过机会，反正他妈带孩子有经验，也不在乎多带一个孩子。

将一军后，海强好长时间没有和晓忆联系，他儿子考大学的时候，晓忆送了一台电脑，不欠他们一家的人情，各自安好就行了。

现如今，海强，你的妈病了你照顾是应该的，毕竟你享受了独生待遇，享受了你父母的所有资源。而晓忆要孝敬的是对她有养育之恩的姑父和姑妈。

拉黑了海强所有联系方式后，晓忆给表妹转了一个红包，让她取成现金交给姑妈，这是每年春节不变的形式。

这晚，注定无眠，晓忆平静的外表下内心隐藏着怎样的汹涌波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