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5 一起住在积木里的人
从那天起,我有了世界上最好的朋友。午睡的时候,我和衍灵盖同一床被子,挤在一个角落里睡觉;吃饭的时候我们用同一个碗打两份的饭,然后用两个小勺分了吃。
有时候我不知道衍灵在想些什么,她偷偷地把宫殿的积木藏起来,每天都要堆好,然后推到它。像必须完成的功课一样。
“衍心,你知道吗,我曾经做梦,一觉起来,我变成了一个公主。可是我不是……”
她常常突然从梦里惊醒,小声地叫妈妈,然后拽我的衣服,拽得很紧很紧,拽得我喘不过气来。
睡意朦胧的时候,她一遍一遍地重复着:“衍心,你在不在?你是不是一直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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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爸爸死了,妈妈也死了。我爸爸是被我妈妈杀死的。然后我妈妈喝药死了。”
“我很小的时候,被妈妈拽到爸爸公司里,她掐着我的耳朵指着一个女人说‘囡囡,叫,叫她狐狸精,她拆散我们家,我们也不让他们好过!快叫!’妈妈平时很温柔的,可是那天她哭得很厉害,她扭我的耳朵,扭得我很痛。那个女人从爸爸腿上站起来,表情惊恐。我在爸爸公司门口叫了一遍又一遍,后来,爸爸出来,摔了妈妈一巴掌。”
“妈妈说爸爸不要我了,他要有小妹妹了。可我不相信,爸爸来接我放学的时候还给我买茶叶蛋。他不是坏人,他是我的好爸爸。半夜的时候,我被妈妈的嘶叫吵醒了,后来她摔门出去。我蜷在被窝里,一直等到天亮,我很害怕,就给妈妈打电话,可是没有人接听。后来我在满地湿漉漉的面巾纸里找到了砸烂的手机,上面的灯还在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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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岁那年,衍灵对我说了这样的话,她比我大一岁,说话却像个大人。那天我们和孤儿院的其他小孩打架,她的脸被划了很长的一道疤,我窝在被子说想妈妈,她就像个大人一样摸着我的头给我讲她的故事。
我问她:“你为什么来孤儿院,你家里没有其他人了吗?”衍灵摇摇头,又点点头说:“有大姨。”
“那你为什么不跟他们住?”
“他们有自己的孩子,他们不要我,谁也不要我。”
“他们说,他们不要一个杀人犯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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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这辈子听到的最触目惊心的话,然而这是一个十岁的孩子在一个雷雨交加的晚上对我说的。
——他们不要我,谁也不要我。谁也不要。
我们都站在一座四下无人的孤岛里,每一个海浪的来袭都给我们带来希望,令我们欢呼雀跃,我们的幸福,就是这样的简单,却也是这样孤立无援,因为每一次,它们都终将退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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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暑假的始末是孤儿院特别的节日,一年的寥落院落就在那几天忽而门庭若市。
社区照相馆给我们拍纪念照,我问阿姨要我的背带裙和白衬衫。
“要那个干什么。你早就穿不上了,”她撇撇嘴,指着好心企业送的,带着难看logo的新衣服:“没听老师说吗,呆会儿穿这个拍。”
“可是这样每个小朋友的衣服都一样,”我撅着嘴:“我不想和他们一样,我的背带裙比较好看。”
“小朋友就是要一样才整齐好看啊。”阿姨把我的衣服拉链“哗啦”地拽下来,把新衣服套到我头上,我抗拒地把头从新衣服退出来,任凭阿姨怎么套,都不肯穿上。
“好吧,给你,十头骡子都拉不动,真犟!”
我终于如愿穿上了我的蓝色背带裙,腰很紧,原来长到膝盖的裙子变得刚遮过屁股。
“呀,真好看,还有小花。跟孤儿院贴画上的小孩一模一样。”
衍灵小心得摸着我的裙子,无不羡慕地夸奖。
“这是我的校服,在外边上小学都要穿的,然后要扎红领巾”,衍灵瞪大眼睛听着我说话,我边比划着红领巾的样子,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不过我还没有红领巾,要成绩特别好的孩子才有,如果我没来这里,前年我就能有红领巾。还有一种牌牌,白色的底,划着很粗的红杠杠,线越多就越好,挂在胳膊上。三条杠就能站在队伍前面举小红旗。”
“如果我们也有牌牌就好了,”衍灵叹了口气:“这样老师只要看红杠杠就会知道,我每天都做的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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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师让我们站好拍照,我们就全部聚拢过去。人群的缝隙里,我又看见了那个高个子女孩,她也像特意打扮过的,虽然穿着捐助的衣服,却偷偷在里面夹了件带小花的衬衫,扎起了白色头绳,挺像两只蝴蝶。
老师带着她站到我跟前,指着我说:“陆衍心,你和姐姐一起站到中间去。”
“老师,我为什么不能站中间?我也想站中间。”衍灵问。
衍惜给了她一个白眼,然后小声嘀咕了一句:“老板又不会捐钱给你,如果死的是你妈妈,他也会让你站中间。”
她很多事情都看得太明白,甚至忘记了自己是个孩子。
我伸出手等她来牵我,她却瞪了我一眼,吓得我赶忙缩了手。她大步流星地走在前头,趾高气昂的样子,我只能怯弱地跟在身后。
“衍惜,往衍心那边靠一下,对,再靠紧一点,把手牵起来,都笑起来,你们的照片要给别人看得……”
她斜瞥了我一眼,似乎很不情愿地把我的手紧紧攥住,我甚至能感觉到她微微的手汗。
第二天的老师带来了报纸,说登了我们昨天拍的照片。除了我,所有的孩子几乎是一窝蜂般涌上前去看,衍灵也是,可她却一脸沮丧地回来了。
“上面只有你的照片。照片只登了一半,里面找不到我。”她说。
我丢下手边的画笔,惊讶地跑过去看,上面白纸黑字地刊登着标题“寻访英雄之女——三年前游乐场事故回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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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图中,我穿着蓝色背带裙和带花边的衬衫,身边的高个子笑得眼睛眯起来,一点也不像她瞪我的样子。
“她向记者表示,自己会像对待亲生妹妹一样对待救人英雄的女儿,也会好好学习,将来成为栋梁之才,这样才不会让救人英雄和关注此事件的好心人失望……”
虽然我认识得字不多,却也能清楚地读出这行新闻。
“谢谢你和你妈妈,我会把你当成我亲生妹妹一样对待。”
耳边又响起她当初的承诺。
NO.6 救命和害人的舞鞋
也是九岁那年,我死了。
如果不是因为一个叫欧阳小苏的女孩子,或许,我可以活到十九岁,二十九岁,三十九岁……她跟在院长后面,扎着随性的斜马尾,穿着NIKE的上衣和舞蹈裤。清瘦的身子,却有着一张极漂亮的脸蛋。
她声音温柔轻快,像爬着小山一样:“小朋友们好,我叫欧阳小苏,今天我来教大家跳舞,大家喜不喜欢跳舞啊?”
几乎全部人都围了上去,叫嚷着把她包围住。那一天,她如同一个头戴花冠的高贵的公主,被一群小矮人的围追堵截着。
“欧姐姐,你的头发好漂亮啊!”
“欧姐姐,你的名字为什么有四个字啊?”
“欧姐姐,你为什么叫‘小苏’啊?”
她轻轻地蹲下来,侧过身子,摸着大家的头,声音也是轻轻的,随着空气充溢着整个孤儿院:“我姓‘欧阳’,不是‘欧’哦,所以你们要叫我欧阳姐姐。因为我出生在春天,万物复苏的季节,所以叫小苏。”
她说完,抿着嘴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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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给我们发了新衣服和新书,然后带着我们站成一圈,准备教我们跳舞。
“所有的小朋友都要跳哦!”她狡黠地一笑:“跳得好,姐姐有礼物送。”
大家齐声叫好。衍灵站在我身旁,叫得特别大声。小苏姐姐把目光投射过来,对她微微一笑。
衍灵趴在我耳边悄悄地说:“你说,她像不像公主,就是童话书里的那种。”衍灵昂起头,做刚学的舞蹈动作:“我也要成为和她一样的公主。”
可是,为什么我就要成为那根为了把王子送上高塔去吻公主而咔嚓断裂的细蔓?
钢琴声突然停了,院长进来递给小苏一瓶水示意她坐下:“真难为你了,高考刚过就来这里给孩子上课,考舞蹈学院没问题吧?”
小苏点点头:“录取通知书已经来了。过几周就去报到了。”
她说着突然像是被呛到了,剧烈地咳嗽起来。院长一边递纸巾一边说:“别跳了,身体要紧,不要忘了自己有病。早点回去,你爸妈还在外面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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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璃门外,是西装革履的男人和衣着华贵的女人。
后来我才知道,小苏出生就有严重的先天疾病,父母都是彻彻底底的基督徒,他们相信做善事可以帮助女儿摆脱疾病的困扰,换来上帝的疼爱,于是每个月都带女儿来孤儿院,教这里的孩子跳舞。
咳嗽渐渐平息,小苏站起来,若无其事地说:“没事的,我答应要教他们学会这支舞的。”她从包里拿出一双艳红色的坡跟小舞鞋转向我们:“小朋友们,我们接着来学跳舞。这双红舞鞋是姐姐的礼物,要送给今天跳得最好的小朋友。”
那是一双极其漂亮的红舞鞋,至少它在第一时间扎进了我的眼睛。杜鹃红的软皮,缀着各种形状的珠子。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鞋子,衍灵也是,我们俩都惊喜地看着它,像是看着一个刚出生的孩子,并被那剥皮狐狸般幼嫩细滑的肌理深刻地震撼着。
“这双红舞鞋要送给今天跳得最好的小朋友。”
就是这一句话,害了我。让我在九岁那年,走入了一个错误的世界,遇到了错误的人,做了错误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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