怂人木兔

之一

木兔发现自己其实很怂，是在上幼儿园的第一天。当然那时候还不流行“怂”这个词。

那时也不流行二B、傻缺这些网络用语，可是等到它们都盛大传播，成为差不多所有年轻人的必用日常语时，木兔发现，这些词全部可以严丝合缝地按在自己的身上。

十五岁的木兔在高中开学后没多久的一天晚上，曾对着镜子悲摧地感叹，歪楼能歪成这样比萨斜塔也要在她面前甘拜下风呀。

作为一个长大后具备歪楼潜质的小姑娘，童年时代的木兔是无须置疑的漂亮可爱。恁大一双眼，又圆又亮，看人时憨气直冒，

木兔在家里的时候胆子贼大贼大，敢把小凳子叠在大凳子上，偷拿妈妈摆在食品柜最上一格的小熊饼干；听奶奶说蜜蜂屁股有刺，蛰人很痛，她特意逮来一只放在自己手背上，结果当然被蛰，痛到涕泪齐飙；她还会拿着大剪刀趁大人不注意自己给剪头发，最后剪成阴阳头；跟着父母去离家十几公里的公园玩，不小心走丢了，家里都炸开锅了，全部亲戚都被惊动了，警也报了，妈妈连去死的心都有了，附近的人工湖公厕什么的也都全部捞过了，可是到了晚上，木兔竟然自己施施然地走回来了，还很淡定地说，就是过马路的时候有点害怕，我一个人过了很久很久。

谁也想象不出这样一个鬼灵精的小姑娘竟然惧怕上幼儿园。

木兔实际上创造了平安小区第三幼儿园有史以来的记录，从入园第一天全天候无间歇哭了整整十二天，实打实的两个礼拜。老师们从最初的耐心哄慰到最后不闻不问视而不见。其他小朋友也很快把木兔归类为不合群的怪胎，所以长大后的木兔对于幼儿园时代最深刻的记忆就是那根教室门口的长廊上的木柱，因为她总是抱着那根柱子哭得肝肠寸断头晕眼花。

木兔是相当不合群的孩子，这从她进入人生第一个集体时就已经彻底地凸显出来。

之后的六年小学、三年初中，木兔也上得无比痛苦，交不到任何朋友，虽然说每个人最终都将学会面对孤独，但这方面木兔显然早熟得过于离奇，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圣诞节从来收不到贺卡，任何同学的生日会都不会邀请她，班级合影的照片上木兔总是缩在角落愁眉苦脸，彰显着与她的年龄绝不相符的厌世情绪。唯一值得称道的只有木兔的学习成绩，虽然在升入重点高中和挖洞把自己埋起来两者之间，木兔很想选择后者，但现实的人生还是把木兔推入了市立第一高中。

之二

木兔认为自己是在中考结束后的那个夏天患上了开放空间恐惧症。她想尽一切办法避免出门。死宅的结果就是体重飙升，别的女孩子在这个年纪纷纷开始显露曼妙的曲线，木兔别具一格的做了充气的气球。更悲剧的是，还因为内分泌失调长出了满脸的痘痘。

新生报到那天，木兔被不厚道的男生们封为全年级最丑的女生。

照理说，一个极力想躲避外界的人对于外界的评价根本不会放在心上，即使正处于最敏感的少女时代。本来木兔也确实不怎么在乎那些刻薄的言辞，如果她没有捕捉到那双明亮得像黑色宝石一样的眼睛的话，她可以一直以一种外星人的姿态熬完整个高中，固守自己的神秘星球，小心地和所有人保持足够安全的距离。

宝石眼睛的主人叫方宥。

身为一个男孩子，他实在太爱笑了，一笑，那对漂亮的眼睛就弯成新月的形状。

真是美好得像梦一样。

木兔感觉她的心脏简直要膨胀得和她的体型一样庞然。

别的女生也没瞎眼，纷纷发现了方宥魅力超凡又性格亲和，她们借故和他搭讪，说说笑笑的，很快熟识起来。

“你好，我叫木兔。”木兔也很想上前这样介绍自己，可是一向不怎么在乎别人对自己看法的木兔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尊容很惊悚，如果她刚刚走到方宥旁边，他就被她的样子吓得落荒而逃，那可怎么办才好？

那天晚上回到家，木兔对着父母又是一阵大喝，“我要退学！”

木兔爸妈连眉毛都懒得抬一下，该翻报纸还翻报纸，该看电视还看电视，反正木兔自打懂得退学这个词的含义之后，就无数次地表达想要退学的强烈愿望。

刚开始木兔爸妈还会耐着性子追问：

“你为什么想退学？”

“我就是不喜欢和那么多人呆在一起？”木兔回答说。

这算什么狗屁理由？当然绝对不能纵容。

“人总是要学会融入集体。学会怎么和其他人相处。”父母也曾这样谆谆教导木兔。

木兔当然是完全听不进去。她就是想自己一个人呆着，不想被划归到什么莫名其妙的集体里面，有什么不对？凭什么要任由别人将她每天的时间一小时一小时的分割，规定她在哪个时间学数学，哪个时间去运动？

她是个大活人，又不是冰格子里的冰块，为什么一定要被固定成方方正正的形状才可以？

木兔觉得父母不能理解和支持她实在太糟糕了。人为什么一定要被同化？一定要达到一个约定俗成的标准？他们从来不对她详细解释这个问题。也许他们自己也不知道答案。他们就只认一个死理，就是木兔这种古怪的性格一定要被好好打磨矫正才可以。

离群索居、遗世独立的，那都不是人，那是神仙，好么？

“我已经丑得不堪入目了。我不想在人前丢人现眼了！”木兔把书包摔在客厅的大理石地面上，又一屁股坐倒在地上。

木兔爸妈这才抬起头诧异地打量女儿。过去她总嚷嚷着要退学是因为觉得别人讨厌，这次，却是因为觉得她自己讨厌？

之三

第一次得到和方宥近距里接触的机会，是在第一次月考的时候。

考试的时候木兔的座位被安排在方宥后面。木兔一抬头就看得到男孩线条优美的肩背还有他顽皮微翘的发尾、甚至耳垂上的小小肉珠。题目对木兔而言并不难，但木兔还是一路考得神魂颠倒，方宥每一次咳嗽每一次抓头她都敏锐地察觉。

考最后一门的时候，木兔翻笔袋时不小心将橡皮掉在地上。方宥弯腰帮木兔捡起来，交还给她前还特意用手指轻轻掸擦了一下。

“给。”爱笑的男孩子露出可爱的笑容说。

接触到方宥视线的那一刻，木兔觉得自己像看见了流星掠过。被木兔握进手心的橡皮擦忽然有了沉甸甸的分量。那个近似于妄想的念头像朵花一样在木兔心头盛放开来，也许方宥并没有像别的男孩子那样讨厌她。甚至，也许他一点都不讨厌她。

木兔是相信的，总有一些特别优秀特别善良的男孩子，他们一点都不肤浅，他们不会以貌取人。

他们更愿意去体察别人的心灵。

而方宥，一定是其中之一。

之四

方宥确实不讨厌木兔。但他发现了木兔看向他的眼光总是有些鬼祟，每次他的视线快撞上她的时候，她都会迅速地别开眼睛，装作根本没在看他的样子。还有这个女孩子的脑筋真是相当相当的很聪明，可是也特别的不合群，体育很差，模样嘛，实在长得比较抱歉。那些男生羞辱木兔说她像猪，真的不算怎么冤枉她。

方宥不讨厌木兔，他只是觉得她有些滑稽，有些诡异。也许还有点儿可悲。

秋游的时候，所有同学都三三两两分成小群体，谈笑玩乐，分享着美食，只有木兔一人落了单。

一个人落在队列的最后，吃饭的时候也是独自坐在一棵大树的阴影下。

要坐渡轮才能抵达的小岛上风景秀丽。女生们都打扮的很漂亮，人比花娇。

木兔也特意穿了一条薄呢裙子。粉蓝色，很漂亮。只是买的时候还是合身的，这天穿在身上却是紧紧绷着，闷出一头一脸的油汗。

本来还以为自己精心装扮了之后也是可以显得好看一些的。

“嗨。”

方宥走过来递上一瓶饮料的时候，木兔觉得自己惊惶得就像一只被人逮到的蟑螂。

“很热么？”方宥问。

木兔张着嘴不知道怎么回答，尴尬地挪动身体的时候，木兔听见了哧啦绽线的声音，身上这条裙子不知道什么地方绷开了。木兔不知方宥有没有察觉什么，有人远远地唤方宥过去。

“一起去玩呀。”方宥笑眯眯地提议。

“不！”

木兔断然地拒绝让方宥有点下不了台，他只好又笑笑，转身走开了。

木兔咬紧了嘴唇，又用手抓挠身旁的泥土，直到指甲缝里都塞满了潮湿了泥土。这大概是她第一次意识到无法在别人面前恰当地表达自己是一件多么糟糕的事情。为什么她无法轻松自如地说出，“谢谢你的饮料。我不过去了，你去吧，玩得开心点”这样的话呢？

之五

吃过午饭是自由活动的时间。有的同学结伴去坐木筏，有的则去了果园，木兔望见方宥和班上最漂亮的女生郁珍伊一起向僻静的河滩的方向走去。

河滩边有高高的芦苇，方宥和郁珍伊往回走的时候，方宥发现了撅着屁股蹲在芦苇丛里的木兔。

郁珍伊一脸毫不掩饰地鄙夷，方宥倒是对木兔不久前生硬无礼的态度毫不介怀，笑着问道，“木兔，你在做什么？”

“逮、逮蝴蝶。”

在芦苇丛里逮蝴蝶，真是鬼才会相信，方宥却没有揭穿木兔显而易见的谎言，仍旧是笑吟吟地问，“你很喜欢蝴蝶呀？”

木兔还来不及回答，方宥已经被郁珍伊拖走了。远远的，木兔听见郁珍伊对方宥说，“明明是跟踪我们的，这个人怪透了。”

木兔感觉自己的脸像被人按在炉子上烤那样迅速红了起来。

“应该是暗恋你没错啦。”郁珍伊充满不屑的声音一分不差地落入木兔耳中，同时还有方宥的回答：“开什么玩笑呀！”

之六

心情郁闷得都要发霉长出绿毛的木兔终于等来了一天出游的结束。同学们又依序登上渡轮返回主城，然后各自搭车回家。

也有家长特意开了私家车在渡口等着。方宥家就是。但方宥只是对坐在车里的妈妈挥了一下手，然后就追上了正往公车站走去的木兔。

“给。”

一只白色的蝴蝶在原本用来装梅子的透明玻璃小瓶子里扑腾着。

瓶子大约是方宥从哪个女生手里讨来的，他开口要，没有人会不给的，木兔想，那么蝴蝶呢是方宥自己捉来的？

“给我？”木兔无法置信。

“是呀，好容易才逮到一只。”方宥说。

那天，方宥陪木兔一起挤上了公车。没有空位了，他们一起拉着吊环站立着。车子颠簸时，木兔会身不由主向方宥靠近，她闻到了他身上混杂着草叶和泥土的气味。

就算那只玻璃瓶已经被她紧紧握在手心，木兔还是不敢相信方宥竟然为了自己特意去捕了一只蝴蝶。

那个本来已经被木兔埋葬还狠狠跺了两脚的痴心妄想又一点点在木兔的心中复苏，也许方宥真的一点都不讨厌她，也许，方宥还有一点点喜欢她？

因为不忍心看到那只小蝴蝶在玻璃瓶子里被活活憋死，那天晚上，木兔放了它。她看着它无力地扇动着翅膀在星空下一点点飞远。

“我把那只蝴蝶放走了。”木兔终于鼓足所有勇气主动给方宥打了电话，“不过还是很谢谢你。”

从话筒里传出的方宥的笑声听上去虽然带着倦意但依旧甜蜜并且充满了暖意。

之七

高中第一学期快要结束的时候，方宥送给了木兔一张圣诞贺卡。

他是在课间很多同学都看见的情况下直接送到木兔手中的。

方宥并不介意被人知道他和木兔这种怪胎是好朋友。

他就是愿意善待这个女孩子。这个因为长得不美又性格诡异而被所有人都欺侮和排斥的女生。

也许仅仅是因为同情心，就像在路边撞见了流浪的小猫小狗时油然而生的那种怜悯。也许还有些别的什么，但十五岁的方宥自己也解释不清。

方宥将贺卡送到木兔手上时，教室里各种各样的声音依次消减下去，最后变为寂静。

“圣诞快乐。”方宥像是丝毫没察觉到氛围的变化，微笑着坦然说。

“圣、圣诞快乐。”

好容易才将快跳出胸腔的心脏压制回去的木兔留意到了四面八方射向她的带着惊诧、不解甚至是嫉妒的目光。

之八

木兔回送给方宥一张她手工绘制的贺卡。

艳阳，坐在青翠草地上的两个胖小孩的背影，远处的翩翩飞舞的蝴蝶。

寒假的时候降了一场大雪，方宥约木兔一起去公园堆雪人。

除夕那夜，木兔接到方宥的贺年电话，方宥说木兔你看看窗外，木兔打开窗户迎着刺骨的北风探出头，楼下有一抹璀璨，握在一个正在打电话的少年的手中，是方宥燃起了一把线香烟花。因为隔得太远木兔看不见方宥脸上的表情，但她知道他一定在笑，眼睛弯得如新月。

她应该再也不会遇见笑容比方宥更明亮更真诚的男孩子了。她应该再也不会遇见比方宥对她更好的男孩子了。十五岁的木兔就是如此坚信的。

所以，最后，木兔向方宥表白了。

我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我都不敢相信我可以如此喜欢另外一个人，比喜欢自己更加喜欢。

窗外爆竹齐鸣的时候，方宥看着手机里这条堪称疯狂的表白短信，彻底傻了眼。

他是会忍不住对木兔好。

他是一点都不讨厌她。

但，这并不代表他喜欢她呀。

方宥曾经见过杰西卡奥尔巴少女时期的照片，当时他就在心里对自己说，他以后的女朋友至少要这么漂亮。

之九

木兔呀，你真的是个特别优秀的女孩子，无师自通就能画出那么美好的画，随口哼歌的时候声音比天籁还要好听，还有不费什么力气就能拿到那么好的成绩，可是新年热闹的熙攘中，方宥却不得不苦思冥想绞尽脑汁斟酌着足够和婉的拒绝的言辞。

之前也不是没有回绝过别的女生，有时方宥也只是微笑着摇摇头就算了，可是木兔，他总觉得她特别的弱小和可怜，像她这种差不多是完全没有朋友的孤僻女生，如果被拒绝了恐怕连个哭诉的对象都没有吧。

方宥实在不知道怎么对木兔说出那个“不”字。

寒假快结束的时候，一直没有等到方宥回复的木兔却发来了另外一条短信，“我知道我是痴心妄想啦，像我这样的人，就算对着一只癞蛤蟆表白应该也是会被拒绝的。我知道。没关系。”

短信的最后挂着一个笑脸。

方宥如释重负，他终于不必再去编造那些虚伪的言辞了。

开学前几日，方宥有些忐忑地设想见到木兔时他该如何表现，是像过去一样笑脸相迎亲切招呼，还是冷却态度保持距离？

真的等到开学那天，方宥发现他根本不必左右为难，因为木兔没有出现。

之十

木兔要转去一所普通中学，对方学校已经答应接收她，不过现在的学校仍旧试图挽留，一直在和木兔的父母交涉云云，班上消息灵通的同学这样传扬。

方宥想象不出木兔到底在家里闹了怎样的革命，不过开学两周后，木兔终于还是在父母的押送下重新出现在了学校里。

新一轮的流言又轰轰烈烈地展开，什么木兔一直都有自闭症、忧郁症、精神不正常，所以校方才会轻易地原谅她无故旷课那么久。

方宥发现本来就很黯淡，鲜少会像同龄人那样神采飞扬的木兔脸上的表情更加灰败了。

就像一小簇本来就很微小的烛火终于被拍熄了。

就算他是无心的，但造成这种局面的始作俑者是他没错吧，方宥没有办法不自责。

但是他能怎么补救？总不能要他违心地去对木兔说，我喜欢你。

拜托，他又不是博爱众生的菩萨佛陀什么的，他不过是个滥好心的大男孩而已。

之十一

木兔是在体育课测八百米的时候晕倒的。

老师吓了一跳，同学们则围在一旁啧啧称奇或指指点点。更有人刻薄地点评，她这么胖怎么还这么虚哇？

方宥用力撞开说话的人，然后弯下身试图抱起木兔。本来他真以为自己抱不动充气的皮球一样圆鼓鼓的木兔，但实际上她没他想象的那么庞然。

怎么说呢，木兔其实更像一个充满了PP棉的玩偶娃娃。

当方宥终于把肥嘟嘟的木兔抱起的时候，他发现他竟然一点都不讨厌这种感觉，当然这只是一瞬间的念头。方宥没有再去深究这个念头背后的喻义。

醒过来的木兔被校医恶狠狠地教训了一顿，因为木兔在回答校医的问题时老实地说出了，“早餐一点没吃。”

“你们现在这些女孩子是怎么了？动不动闹减肥！身体重要呢？学业重要呢？还是漂亮比较重要？不分轻重主次！”中年女校医滔滔不绝越骂越上火。

“你又不胖，你懂个P！”木兔冷不丁地顶撞了一句。

不要说校医猝不及防，连方宥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女校医大怒，正要更严厉地斥责木兔，“不管怎么说，早饭还是要吃一些的。”校医的声音忽然软化。

方宥的视线从校医身上转到木兔脸上，这才发现她竟然已经泪流满面。

之十二

木兔没有办法遏制自己的眼泪。她并不想当着校医的面涕泗滂沱，更不想当着方宥的面这样。可是她没办法。木兔想起自己初上幼儿园时那场漫长的、创记录的痛哭，其实她真的是个天生的没用到极点的怂人，只要面对自己无法应付的环境或者局面，她就会把自己哭成一场梅雨天。

可是她又不是能哭倒长城的孟姜女，她哭得眼泪鼻涕在脸上糊成一团难道就能让方宥忽然喜欢上她？

只会让他更加厌恶她吧！

“胖胖的木兔也很可爱呀。”方宥忽然说。

“不管什么样的木兔我都很喜欢。”方宥接着说。

之十三

若干年后，当木兔和方宥就读的这个班级进行周年聚会时，总有一个经典的话题会被提起，那就是校草方宥和怂人木兔的交往。

彼时，木兔和方宥都去了国外，无缘参加这些聚会、参与这个话题。

高中阶段的木兔，后来也渐渐的不怂了，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是。度过最为尴尬的发育阶段后，痘痘离场，体重回落，木兔渐渐有了些人样。可是方宥也随着年纪的增长越来越帅气俊朗，所以他们之间在外貌上的差距仍旧是那么触目惊心。以至于很多女生始终怀抱着想把木兔拖到阴暗处暴打一顿或者直接灭掉她的凶残念头。

后来，木兔也对自己的男朋友开玩笑说，当年要不是她及时地拱手让贤，她恐怕早就尸骨无存了。

是的，木兔最后和方宥分了手。

“不管什么样的木兔我都很喜欢。”这绝对是木兔此生听过的最为惊心动魄的一句话。并且余生都不可能有别的话能战胜它在木兔心中留下的震撼。

但是，木兔知道这一句并不是真的。

方宥这么说，只是因为他太好心。

他根本从来不曾喜欢过她。至少从来没有拿她当做女朋友那样喜欢。即使后来她努力改变自己，让自己变得合群、正常、开朗。

但像方宥这么夺目、钻石般的男孩子，只有和他一样璀璨的女孩子才能匹配他。

她是不配的。

之十四

方宥自己也这样认为过，他完全是因为不忍心伤害木兔，所以才违心地说喜欢她。

如果只要他假装说喜欢，就能让这个女孩子振作起来，那么他没有理由不这么去做。反正他又还没遇见自己真正喜欢的人。

一大早陪木兔长跑。

说服她参加学校的歌唱比赛。

拉着她去他的朋友的聚会。

这些事情做起来并不会比在暑热未散的初秋逮到一只蝴蝶更为困难。可是发生在木兔身上的转变却是那么的巨大。本来好像是只能在阴暗潮湿的地方生存的苔藓一样的女孩，一点点有了花季少女该有的明媚。

渐渐的，那些曾经笑话木兔笑话得最厉害的男生提起木兔时的口气也客气了很多。

她变得这么好，全部和他有关。每每这样想起，方宥心中都会莫名地充满了成就感。

可是这并不能代表他喜欢木兔。

喜欢一个女孩子的心情显然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之十五

高考成绩出来后，木兔填报了和方宥不同的学校。

“方宥，对我好，从来都不是你的责任。”面对方宥的追问，木兔这样说。

已经开始放暑假的校园里空荡荡的。操场的塑胶跑道上只有他们两个人的身影。

脱去校服换上了轻盈的雪纺裙的木兔背着手笑眯眯望着方宥。

“你敢发誓你其实真的喜欢我？说谎的人一辈子找不到真爱！”木兔促狭地为方宥设置难题。

方宥张了张嘴，哑然一笑。

木兔别过脸，“就知道。”

方宥看不清木兔的表情，不过听她的声音她似乎并没有生气或者失落。

“方宥。”木兔将脸转回来。“在这里你抱过我一次，不过那是我晕倒了，什么也没感觉到，你能不能再抱我一下？”说完，她张开了手臂，像一只要起飞的鸟。

虽然当了两年多名义上的男女朋友，但方宥和木兔之间很少会有亲昵的举动。牵牵手都是极限，而且还是发生在雨雪天气路滑，或者谁过马路不小心被另一方拉回来这些特殊情况下。

已近傍晚，但天气照旧炎热，可是真的将木兔揽进怀里时，方宥却莫名地觉得心中一阵沁凉。因为身高的差距，木兔的脸恰好贴在他的胸口，方宥感觉到胸口处的轻微震动，木兔似乎说了句什么，但方宥没有听清。

木兔主动退开一步，对方宥摆摆手，“再会。”她说。

也许是故意回避，也许是缘分使然，此后他们再也没有相会。

之十六

升入大学后，木兔很快交到了新的男朋友。当木兔很坦率地告知对方，自己实际上是潜在的忧郁症患者的时候，男友根本不相信。

木兔解释说其实这是一种天生的隐疾，就像有的人天生易得糖尿病，她是天生的神经脆弱、心理诡异。

男友还是不信，说木兔就是爱云山雾罩满嘴跑火车。

也难怪他不信，成年的木兔已经蜕变为一个很爽朗很爱笑的女子。

只有木兔自己知道，其实骨子里的自己始终没有变。她永远不可能消除心中对于人群的恐惧，对于约定俗成的规则的蔑视，但她会努力地压抑克制。

她会用最努力阳光积极的态度来面对自己的人生。

不为别的，单单就为了方宥。这个明明不爱她却仍旧愿意不惜一切对她好的男孩子。如果这个世界上仍有这么美好的人存在，那么这个世界一定是值得她涉足、参与，而不是竭力回避的。

之十七

方宥如愿以偿终于找到一位能符合他心目中美女标准的女孩子是在若许年后。音乐学院的女生，体态轻盈肌肤胜雪，看上去真像一个误入人间的小精灵。

如果木兔有机会看到这个女孩子，木兔也会说，就是她了，她和方宥一样的璀璨和完美。

可是当方宥像拥抱一个渴望多年的梦想那样将女孩子拥入怀中时，他的脑海里却飞掠过木兔的面容。方宥忽然听清了多年前他未能听见的木兔贴在他胸口说的那句话，还是喜欢你，方宥，永远都喜欢。

疼痛像被摔坏的玻璃器皿上的裂纹在方宥心口丝丝蔓延。

怎样才算真的喜欢一个女孩子？

总是觉得她弱小可怜，愿意善待她、帮助她、爱护她，就是了呀。

怂人木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