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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清至今记得母亲带他去镇上采购的情景。
母亲牵着比自己高出一头的儿子,遇见熟人就说,我儿子要去省城上大学了,这几天就要走了。熟人无不说母亲好福气,养了个好儿子。在乡亲们真诚的恭维声中,宋清发现母亲是那样年轻。母亲其实并不老,才四十出头,可在宋清的印象里,母亲一直佝偻着腰,那是采茶落下的根。但那天在乡镇的市场上,宋清觉得母亲的腰杆挺得笔直。宋清看到母亲在一个个小摊子前掏出一把把皱巴巴的零票时,心里很不好受。他背着人小声对母亲说他不要那么多东西,父亲看病要紧。母亲就笑,我和你父亲养了你这么个争气的儿子,这辈子也值了,你父亲看病也不耽搁在你这几个小钱上,你要不备齐家什上路,你父亲能安心吗?你考上了大学,比啥药都管用,你没瞧见你父亲这些日子气色好多了?
出门那天,父亲坚持要送儿子到镇上的汽车站。母亲没办法,只好借了一架牛车,让父亲坐在上面。母亲在前头牵着牛,宋清在后面扶着架子车。村口的路不好,两块狭窄的石板搭在排水沟上,架子车的轮子要正好落在石板上才能过得去。母亲没有驾车的经验,好几次差点把车子翻到沟里。没办法,母亲只好拿掉牛背上的驼架,先把牛牵过去。宋清抱着父亲跨过桥,站在路边看着母亲一点点地将架子车移过桥。宋清一直不敢看怀中的父亲,直到他把父亲放到车上时才匆匆瞄了一眼。父亲的眼睛是闭着的,眼角拖着粗大的疤痕。那时天气尚早,牛车在薄薄的晨雾中“吱吱呀呀”地离开村子。闻着泥巴、青草和牛屎的味道,听着母亲琐碎的脚步声,宋清的眼泪夺眶而出。
他们到达镇汽车站时,发往县城的客车已经开始上客了。母亲拿着行李往车上塞,宋清要搭手被止住了,母亲说陪你父亲说说话吧。
父亲拉着宋清的手,蜡黄的脸上放着光,说:清儿,你好好念书,家里不要挂念,我这病说好就好,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不打紧的。
不一会儿,母亲满头是汗地站在父子面前,拿袖子擦了擦脸,然后催宋清上车去占位子,见宋清不动,父亲也催。宋清极不情愿地上了车,落座后便瞧见一个戴红袖章的人指着牛对母亲叫嚷着,母亲什么都没说,牵了牛就走,回头朝车上的儿子挥了挥手,似乎还笑了笑。宋清手忙脚乱地托起窗玻璃,伸出头嘶哑地喊了声:父亲母亲,便叫不下去了。母亲双手拽着往外挣的牛,脚步踉踉跄跄的,迟疑了一下才说,在学校里,别跟人打架。宋清小时体弱,上学时母亲经常这样叮嘱他,宋清已经好久没听见这句话了。父亲躺在架子车上,抬起枯枝一样的右臂摆了摆,宋清看见他的嘴在动,却听不见他说什么。一路上,父亲统共没说几句话。母亲搬行李的时候,父亲对宋清说,老天爷待我不薄了,我还能看见儿子上大学。
踉踉跄跄的母亲和站不起来的父亲很快就消失在车站的院墙外面,他们并未走远,可是却再也看不见了。宋清头抵在前面的椅背上,浑身颤抖。
大约过了一个多小时,车子才启动。车子里人挤得像农贸市场里鸡笼里的鸡,坐着的站不起来,站着的坐不下去。宋清却觉得整个世界异常地空旷,那种大空旷令他恐惧、令他哭泣,也令他心驰神往。车子驶出车站时,宋清清楚地听见牛“嗷嗷”的叫声,那声音是如此尖锐,像无数的麦芒刺在心上,痛得他脑子都木了。
宋清很快收到母亲的信,信由当小学老师的娘舅代笔,话是母亲的话。母亲告诉他安心学习,家里都好,父亲的病也见好了,一顿能吃一大碗白饭了,乡亲们都说这是儿子上大学冲喜冲的。宋清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收信的当天中午,他破例款待了自己一顿:中午花了九毛钱在食堂买了碗骨头汤。平时他一日三餐是六个馒头,每顿两个,背着同学就咸菜吃。
有个女同学很同情宋清,帮他找了份家教活儿,每周有二十块钱的收入。宋清马上给母亲写了封信,告诉她不要再寄钱了,他找到工作了,以后每个月他还要寄给家里三十块钱。母亲却借娘舅的笔,骂了他一通,说他没出息,不念书却去打工,还不如不上大学在家种田哩!
宋清连忙去信解释做家教和打小工是两码事,一个星期只做两个小时,并且都是利用课余时间。娘舅很快转告他可以干家教,但不要往家里寄钱,娘舅在信里加了一段自己的话:我知道你娘的脾气,你就不要寄了,她用你的钱心里会更不好受,反正来日方长,等你正式工作了,再孝敬你母亲吧。
宋清当时觉得娘舅的话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妥,事后想想才知道,娘舅没有提到父亲。可想而知,父亲那时就没了,娘舅和母亲从一开始就合伙骗他。
寒假,宋清用攒下的钱给父母买了不少吃的用的,特意为父亲买了件银灰色的中山装。当他兴冲冲地冲进家门,迎面却是堂屋正上方父亲的遗照!他全身一下子僵住了,母亲什么时候来到身边他都不知道,他就怔怔地仰望着朝他微笑的父亲,一股强烈的气流从无限的深处喷涌而出,化作撕肝裂胆的两个字:父亲呀——这两个字耗尽了他全身的力量。疲劳和悲伤一下子击倒了他,他的腿像面条一样软,他倒了,倒在母亲怀里,瘦小的母亲捧着儿子,嘴里哼着谁也听不懂的话,调子像摇篮曲。
宋清醒来时看见母亲坐在床沿,目光不知道落在何处。才五个月的时间,母亲仿佛走过了十年,头发竟都花了,面色灰蒙蒙的,腰弯得像一张快要断的弓,松松垮垮的。宋清轻轻地喊了声妈,就说不下去了。母亲仿佛一直在等待他这一声,涣散的目光立刻聚起来并凝结成泪水滴落下来。
在那个寒假里,母亲像祥林嫂似地反复说着:“儿子,我对不起你,没照顾好你父亲。”每当她跟宋清说话的时候,总是靠得特别近,有时甚至抓住他的手或衣袖,好像一松手儿子就飞走了。
宋清从娘舅那里知道自父亲去世后,母亲的精神头好像一下子垮了,她说是她克死父亲的,她出嫁前村里的李半仙就说她有克夫、克子命。难怪母亲说对不起我,原来她以为父亲的死,原因在她。宋清恨不得跑到母亲家的村子把那个胡说八道的什么“半仙”捶了一顿才解气,但他对母亲还信这个也觉得既可怜又可笑。年三十,给父亲烧了纸钱后,宋清为了安慰母亲,拍着胸脯说,妈你别听那个什么狗屁半仙胡说,骗人的,我身体好着哩!一顿能吃一斤饭,还考上大学了,说你克我还不如说我沾了您光哩!
宋清永远都忘不了母亲当时的眼神,就像一个筋疲力尽的落水人又见一个浪头打来。母亲嘴唇颤抖着,伸手捂着宋清的嘴巴,语无伦次地说,小畜生,小畜生,狗不理猫不闻,哪个稀罕你这条命?
宋清被母亲的咒骂弄得目瞪口呆,在他的记忆里,母亲从未打骂过他。他不明白自己说错什么了,自己是为安慰母亲的呀,难道她听不出来吗?很久之后,宋清才明白了为什么。当时他怔怔地望着母亲,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母亲也沉默着,半晌说,去给你父亲上酒。宋清依言倒了一杯烧酒放在父亲的遗像下面,然后僵立在一旁看着母亲。母亲也倒了一杯烧酒,捧着对照片上的父亲说,死鬼,你们老宋家就这一根独苗,你保佑儿子平平安安的,我和儿子敬你一杯。
宋清刚举起杯子,不料却被母亲一把夺下放回原处,她举起自己的杯子一饮而尽,因为喝得急,呛得咳嗽起来。母亲一边擦着嘴角,一边说:死鬼,这杯酒是我和儿子一起敬你的。
宋清不懂母亲为什么不让他给父亲敬酒,后来听娘舅说母亲怕他触了霉头,娘舅说你妈再经不起打击了。
可能因为心情不好,再加上休息不好,宋清返校不久大病了一场。校医怕伤寒会引发肺炎,将宋清立刻送到市医院。在被隔离的病房里,宋清觉得孤独以及由孤独产生的恐惧。他本来不想告诉娘舅的,可他怕自己突然死去,连一句话都没留下实在不甘心,就跟娘舅说了,但他一再叮嘱娘舅不要把他生病的消息告诉母亲。他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信写得太伤感了,娘舅在收到信的第二天就赶来省城看他。看到宋清的情况比他预料的要好,娘舅说急性肺炎不要紧,你好好休息几天,莫想太多,就当得了感冒吧。
宋清已经从医生那里得知自己的病情确实没什么紧要,心情轻松多了,拿娘舅的口音打起趣来,你对别人可要说清楚,我得的是肺炎,不是肺癌,莫要吓死人。因为娘舅的口音“癌”“炎”不分,有次娘舅送一个学生的父亲去县医院看病,他很难过,回来后对那个学生的母亲说孩子的父亲得了骨癌,孩子的母亲听成她丈夫骨头发炎也不在意,不久丈夫死了,她哭啼啼地见人就说,骨头发个炎,咋就要人命呢?娘舅自然知道这个典故,有些发急,在宋清额头上轻敲了一记,上了大学就取笑舅啦!莫忘了是舅教你认字的。宋清连忙声明是开玩笑,娘舅的面色才和缓了。
宋清纳闷娘舅咋变得这么敏感呢?这么点小玩笑都经不得了。好像是他上大学后,娘舅无论是写信还是说话都变得咬文嚼字起来,有时候还拿腔作调地说普通话,似乎在提醒外甥他这个中专生也是见过世面的。
娘舅陪宋清在医院待了两天,见宋清没什么大要紧,星期天下午就赶回去了。宋清说如果母亲问起就说是感冒,如果没问就不说。娘舅说,不说哪中?两个村子隔得不远,我来省城的消息大概已经传到你母亲的耳朵了,有啥说啥,也没啥好瞒的。宋清想想也是,准备出院后照一张相寄给母亲。
宋清的体质很好,注射了几剂抗生素后,很快就出院了。出院那天阳光明媚,那个介绍他家教的女孩来接他,并且问他暑假里她能不能去他故乡玩两天。巨大而突然的喜悦搞得宋清语无伦次,他想这个世界上比他更幸福的人大概就是母亲了,如果她知道这个消息。
宋清红着脸问那个女孩能不能给他照张相,以学校大门口为背景。女孩一口答应,让他回宿舍打扮得精神点再来,她在大门口等他。
女孩给宋清整整拍了一卷,不仅校门口,校园里稍微像样点的建筑物都成了宋清自豪的背景。宋清从小到大也没照过这么多照片,捧着刚洗出来的照片,宋清笑得比照片上的人还要开心,有张照片的背景是科教大楼,屋顶是翅膀状的,宋清也做了个飞跃的姿势,在灿烂的阳光照耀下,他看上去像一条黄灿灿的鲤鱼。
宋清拿到照片的那天下午,他收到娘舅的电报,电报上只有两个字:速归。宋清猝不及防被这两个字打懵了,眼前一阵发黑,等缓过一口气来,他拔腿就往外冲,手上紧紧攥着那叠照片。
第二天上午当宋清赶回村子,站在院门口,听见屋子里传出嘈杂的说话声和哭泣声,他踉踉跄跄地撞进门,心里喊着“母亲”,嘴里却发不出声来。
屋里一下子静了下来,人声甚至人都消失了,只剩下他和母亲。母亲身上穿着一身过年才穿的蓝布袄裤,安安静静地躺在堂屋的角落,脸上盖着黄裱纸。宋清动手去掀那层纸时,他的手臂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悲痛是肯定的,但更多的却是难言的恐惧,有生以来,他还是第一次如此真切地面对死亡,一个至爱亲人的死亡。那一刻,他居然荒唐地想到,如果自己躺在那,而母亲现在怎么样?这个念头给了他一种奇异的安慰。
那层纸拿开了,母亲的表情很安详,嘴角还挂着一丝心满意足的微笑。那样的笑容宋清非常熟悉,以前在自己学校拿到好成绩就会看见这样的笑容;或者茶叶收成好的季节,母亲也会如此微笑的。在宋清心中,这样的笑容是世界上最美好的风景,给他慰籍给他梦想也给他勇气。他没有来得及告诉母亲,他能考上大学,不是因为自己有多么聪明,而是因为母亲给了他微笑。他把所有的照片都放进母亲的口袋,然后像给母亲盖被子一样把黄裱纸重新盖在母亲脸上。
后来娘舅告诉他,他那天很奇怪,至少不少亲戚是这么看的,进屋后他没有哭,当掀开母亲脸上的黄裱纸时,他居然面露微笑。把纸盖回去后,他才哭了,哭声像狼嚎。亲戚们不顾他的挣扎,硬把他从母亲身边拉开,因为担心他的泪水湿了母亲的衣裳,让母亲过不了阴阳界,投不了胎。
母亲下葬后,宋清守完头七才返校。娘舅直到送他去车站的路上,才告诉他母亲的死因。
娘舅上次去省城看宋清回来,母亲已经在他家守了一宿,她那双熬得通红的眼睛就像行将熄灭的煤油灯芯子。娘舅说宋清没事,就是得了感冒,快好了。母亲的脑子非常清醒,她说清儿得了感冒,你就放下学生不管上省城去?你跟姐说实话,清儿到底咋了,姐就是要闹个明白。娘舅只得把实情说了,他用非常轻松的口气说着急性肺炎,听起来肺炎和感冒几乎是一回事。他愈说得轻松母亲就愈疑惑担心,娘舅急得赌咒发誓说如果清儿有个三长两短,他就一头撞死。母亲拉着娘舅的手说,这么大人了还尽说傻话,你和清儿都是姐的命根子。姐的命不好,半仙老早就说了,还拖累了你姐夫和清儿。娘舅安慰说,姐夫命薄,不怨你,姐你莫听那狗屁半仙的屁话,他自己现在只剩半条命了,成天躺着起不来,有啥仙气?清儿是个争气的娃儿,全村就出了他一个大学生,谁不羡慕姐好福气?母亲深深地叹了口气,姐命苦,受不了福。
母亲离开娘舅家时说,他舅,清儿没事的,以后你多去看看娃儿。娘舅以为母亲想通了,也没往别处想。母亲还笑着说了一句歇后语,挺斯文的套儿话,解铃还需系铃人,娘舅当时不懂母亲说这句是什么意思,直到两天后才明白过来。
那时母亲刚被救醒,卧在床上,面朝墙壁,一句话都不说。娘舅说如果农药是真货母亲那一次就没了。等村子人都走了,娘舅问母亲为什么走这条路,母亲很平静,就像交代给茶树施肥一样,清儿与我命相克,把我的阳寿加给清儿,清儿就平安了。原来“解铃还需系铃人”是这个意思!娘舅泪流满面,放声而泣,姐啊,你咋这么傻呀!母亲抓着娘舅的手说,他舅,人抗不过命,这是命。
母亲冷静得让娘舅害怕,他对宋清说那时说任何话都显得多余,他甚至连“想开点”这样安慰的话都说不出口,无论他说什么,她总是不动声色,甚至还露出笑容来,她让一切劝说的话语都显得空洞无聊。
在此后的三天里,母亲身体完全恢复正常,她让娘舅帮她一起去茶园除草,还让娘舅陪着去镇上买了七只鸭仔,说等清儿暑假回来就能吃了。娘舅听见这句话,一直悬着的心才放下了,一高兴去饭馆买了半只卤鹅,母亲没像以前那样怪他乱花钱。娘舅流着泪对宋清说,那天晚上你妈还喝了酒,我没想到那是绝命酒啊!吃完饭,你妈说她头昏要早点休息,我就先回去了。第二天下午,我放了学就去看你妈,门从里面反锁着,等我把门撞开,你妈已经走了。我不晓得她从哪里弄了瓶“敌敌畏”来,清儿,我没看住你妈,她的死我有责任。
宋清缓缓地摇摇头,哽咽着说不出话来,泪水不停地涌出。
娘舅担心宋清伤心过度,说要陪他一起上省城。宋清抹了抹眼睛,响亮地说,娘舅,你放心,我会好好活着。
娘舅在外甥的脸上看见了姐姐的表情。当载着宋清的公共汽车启动时,娘舅捧着脸蹲在地上呜呜地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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