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毫无生气的白,倒不如彻底纯粹的黑来得简单。这样的白令孙绪真的伤无所遁藏,他宁愿继续躲进混沌无边的黑;红的伤将房里的白割开,新鲜的血渗出来,似乎再也无法愈合。孙绪真躺在病床上望着不停拉高降低的天花板,其中一只肿胀的眼睛还充着血。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床单,还有几米外白色的窗帘;天空,就连天空都是惨白。孙绪真仿佛从来没有见过这般简单的色彩,一动不动地看着,不知疲倦地看着,再也没有别的东西能打扰他。傍晚,从窗户照射进来的夕阳将病房染成昏黄,宛如蜂蜜在滋润他的伤口;困倦在残阳的消散中滋生,迷迷糊糊,在朦胧中醒来又在朦胧中睡去。
医院的过道总是敞亮,亮得发白,白得发光,仿佛一走出门就是冰天雪地的荒原;这里的过道也总是让人感觉冰冷,冷得发麻,麻得发愣;一愣,所有的悲凉凄惨都暗里心酸,其实早就知道会这样。在医院,那股独有的气味只要一闻,心房就充满冰冷的寒气,犹如那天上落下的雨水直接滴进了心里。为了让身体暖起来,心脏就“扑通扑通”地跳得连呼吸都急促,血液也加速。所以,在医院里最难熬的莫过于等待。站在那儿,无能为力,什么也做不了。有时是等待别人的消息,有时是等待将要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孙绪真就走不了,他要打针。小推车上的玻璃和金属器具总是要发出刺耳的声来吓唬人,然后护士还要举起针管好让孙绪真明白,就是这个东西要扎进他的肉里。睁开眼睛,这里不过是普普通通的病房。孙绪真坐起来头疼得厉害,他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是小时候去医院打针的惨样。孙绪真背靠着枕头发呆,突然想要看看屋外天空的模样。当他转过头时,一株海芋出现在窗台,一株嫣红的海芋。
走下病床,孙绪真握住海芋粗壮的根茎,想着韦伯什么时候来过。对韦伯,孙绪真的心里满怀愧疚,自己以一个堂而皇之的理由疏远了他,却还假装这是应该;还有可爱的馒头,好久不见。孙绪真捧着海芋又躺回病床,把它抱在怀里和被子裹在一起,闭上双眼直到孙国忠和袁丽莉进来。他们说了很多话,孙绪真一声不响地听着,心里既不感到难受也不觉得舒服。回到家,只是从一个地方转移到另一个地方。晚上,孙绪真没有困倦的睡意,也没有对明天的期待,倒在床上,只因为这时候应该睡觉了。当孙绪真第一次意识到心里所呼喊的名字时,那悠长的鸣笛声正随着铁轨的轰鸣冲上云霞,在夜空中回荡。
“想吃什么?”清晨,袁丽莉坐在床边温和地说。
“你们定。”
“面包和饼干呢?”
“随便。”
“你喜欢哪种面包和饼干,我让你爸去买。”
“不麻烦了。”
“那……”
“家里有什么就吃什么。”
“我去帮你倒杯牛奶。”几分钟后,袁丽莉端着马克杯进来,把牛奶放在床头柜上,“趁热喝吧。”
“一会儿再喝。”
“热的好,喝热的……”
“我不想喝热的。”
“那怎么不说呢?”
“没事,我等冷了再喝。”
“真不懂你,”袁丽莉站起来,难过地离开儿子的卧室,“我真是越来越不懂你了。”
孙绪真既不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也不在乎自己的感觉。从医院病床到家里卧床的这段时间,育坚中学停课了。期间发生了很多事,用袁丽莉的话说,这关系到孙绪真的未来。未来?这不过是一个制定详细的计划,等着他去完成。孙绪真的内心宛如一座迷雾笼罩下的萧条小镇,空中漂浮着不知从何而来的灰烬,要如何才能挣脱这个寂静的无声之地。是不是只有死亡才能引起旁人的注意,是不是只有用终结的方式来宣告自己的意识。他受不了孙国忠和袁丽莉那般异样的眼神,这是一种观察、剖析的眼神,好像自己是得了传染病一样。他们一遍又一遍地质问孙绪真怎么了,发生了什么,这是为什么……以前漠不关心,现在却像陌生人一般地问候。孙绪真依旧缄默,麻木的精神可以承受任何话语,任何情绪。他们还是在问,似乎只要把心里话说出来就会好。说,从哪儿说起呢?孙绪真已经忘记了该如何诉说,而他们也忘记了该如何倾听。在很久以前,孙绪真还是会说的,那些看上去微不足道的烦恼和疑惑总是困扰着他。正是这些微不足道的烦恼和疑惑拉开了血缘的距离,他们被浅描淡写的解释,用经验三言两语的敷衍,又或者与数字无关而被忽视。然后,他们再也没有用心听过;终于,孙绪真也学会了闭嘴。其实说与不说又有什么区别呢?他们会说他们能理解,他们会说他们能解决。李文武也说了,李文武也被理解了,李文武也找到了解决的办法。是不是只有死亡才能震撼人心呢?李文武早就想要结束自己,却选在一年之后。一年,整整一年的时间让心灵枯竭;一年,整整一年的时间想着杀死自己。每一个人都错过了拯救李文武的时机,如果能在早一年……早一年……如果自己当时能开口说话,丁裕家会不会留下;如果在雷振铭第一次辱骂丁裕家的时候,自己能开口说话,会不会……
它会不会留下……它会不会活着……
曲奇死了。
孙绪真是在到家的第二天,才知道曲奇的消息,它死了。被寄养后的曲奇从来没安分过,终于有一天它挣脱了拴在脖子上的项圈,带着喜悦和希望朝着家的方向跑去。它也许是被车撞死的,也许是被木棒打死的,在人们找到曲奇的时候这并没有区别。牛奶咖啡般的皮毛,血肉模糊,令人不敢接近。尸体应该不能算作是生命了吧,尸体也应该会尽快消失吧。孙绪真如鬼魂般转过身,面朝窗外一言不发。
“我在车上问要不要留下它,是你自己头也不回地就走了”。
这便是袁丽莉的话,这就是那一句孙绪真在雨中没有听清的话。要不要留下它?怎么不要?如果当时能回头,如果当时能回头的话……关上门,孙绪真背靠墙壁慢慢滑落,他坐在地上紧紧抓着自己的双臂,直到指甲插进肉里,流出血来,也没有停下。
不知过了多久,夜晚不知来了多久。眼前的黑暗由淡转浓,耳边的声音由静变寂。失眠,让人质疑自己,所有的一切是否还有意义。那不可撤销的孤寂犹如一艘庞大的巨轮迎面驶来,濒死的压迫感折磨着他的胸腔。呼吸,仿佛每一寸皮肤都承受着空气的重量,那地心引力令自己动弹不得,就这样慢慢死掉。孙绪真昏睡过去,在床上醒来,既没有脱去衣服也没有脱去鞋袜。身上新添了许多的伤口,十指和墙壁也沾满了零星的血迹,还有床单,枕头,和窗帘。嘴唇裂着鲜红的口子,嗓子干得像是粗糙的磨砂纸。孙绪真走过厨房被椅子绊倒,重重得跌在地板上。膝盖,手肘,胳膊都被撞得像是打了一针极疼的青霉素。旧伤口又被裂开,血液顺着手臂和小腿一直向下流去。凝固,变成细长的线条,红红的,和用颜料画上去的一样。
电话的铃声犹如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就和夜晚的火车笛声一样;在空气里震动,慢慢的,缓缓地,终于抵达孙绪真的耳朵。他提起电话,里面的声音仿佛来自心底的呼唤,让这个死亡的国度复苏过来。
“孙绪真,”穆子善轻言细语地说,这比任何时候都要柔弱,比任何时候都要动听,“我想你。”
孙绪真喉咙里震颤着浑浊不清的声响,他强迫自己吼出这原始野性的咆哮,可他没有力气,犹如临死前最后的挣扎。身体里灼热的悲怆焚烧着他的五脏六腑,孙绪真痛不欲生,压抑着的悲伤在把自己摧毁前仍要苟延残喘。
“丁裕家……”他说。
“什么?”
“丁裕家,不在了。”
“你说什么?”
“丁裕家死了……我早就知道,我去找过他,我想说对不起……可他,他已经不在了……”
“绪真,你说什么……”
“他被赶走的那天我没说实话……这都是我的错,这都是我的错……”
紧张的期末,酷热的暑期,滚落的汗珠。孙绪真站在乐器店门前犹如剥皮刮肉般折磨,抽出鲜血淋淋的脊梁骨。死者是乐器店老板的弟弟,他今天没来教琴。丁裕家死亡的消息在学员间传递,是一场和交通意外,肇事司机已被抓获。孙绪真只是失去了对自己身体的掌控,炽烈的阳光灼烧着他孱弱的意识。回家的路是那样漫长,孙绪真头昏目眩,举步维艰。他支撑着,强忍着,钻进洗手间头吐不止,肠胃绞痛,虚汗如瀑。
“绪真,我要见你,我现在就出来,我……”
“不,不。”少年闭上干涩的眼睛,“你……你不要再……我只想一个人,一个人……”
孙绪真的额头抵住墙壁,紧紧握着话筒,另一边则是无尽的沉默。穆子善沮丧悲怆的哭腔在流过泪水后更显冰凉,心中的壁垒也越发难以攻防,她开口说话。
“你还想让我先挂电话,是吗?”
讽刺,揶揄,嘲笑……无论如何揭露孙绪真的本质,对穆子善而言,只有失望。
“我恨我……”
她咬住嘴唇,她停止说话,她不再说话。这未完的三个字和那晚梦幻的咏叹调一起随着午夜的火车成了孙绪真不可遗忘的记忆,将永远存在他的脑海里。
青色的眼袋,黑色的眼眶,面容枯槁的脸颊比以前更加苍白。孙绪真是一只被天堂和地狱摒弃的孤魂游荡在他的臆想里,恐惧感袭上心头,但这个世界无处可逃。他不停地走,不停地走,走到失去知觉就更要再走下去。孙绪真希望有某种力量可将自己扼杀,这样便能消失在所有人的眼里;他希望有某种力量可将自己复活,这样便能重生在所有人的记忆里。而掌控这种力量的定是永生,唯一,无限的存在。当一切都化为乌有的时候,又有什么好挽回的呢?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