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中年的时候曾有个朋友,我们叫他老何。
不同于一般的朋友,老何是个卖豆腐的,住所在城市的边区。城市不大,从家向西走大约二十分钟,就可以看到一座座青山,向着青山的方向继续走,走到离城区最近的那座山角,往上爬到半山腰,就到老何的家了。这座山没有形成村落,只有老何一家在这落脚,倚着半壁葫芦形的山岩,老何用旧木板围了两间房,小的那间用作豆腐作坊,大的那间就是起居住所了。围好了房间,外面还有一些空地,老何就开垦出了一个小菜园,种些时令蔬菜。山的下面有一条河,这是我们城市的母亲河,河水一年四季流淌,非常的清澈。
老何不是本地人,至于他的来历,我爸也不清楚。认识他的时候,老何就已经在这里扎根卖豆腐了,一对儿女跟着他,他们的母亲不知去向。那段时间,经常到了周末我爸就对我说,“走,骑车去老何叔叔家玩。”我也乐意,就跟着他一起去老何家做客了。
每次我们去做客,老何都特别高兴。家里是坐不下的,他就赶紧搬出了凳子,拿了一小碟花生米,在半山腰的家门口搭了桌子,就这么坐下开始了闲聊。天南海北、人生百态他们都聊,老何说话的声音洪亮且平稳,我听着他们的说话,低头看见河水流淌,抬头就看见太阳晃晃悠悠地落坡,有种斯是陋室,却岁月静好的感觉。
老何的女儿名叫翠翠,儿子名叫小颜,因为条件有限,翠翠小学没有毕业就不上学了,去了一家饭店打工,全家的经济来源供儿子读书。小颜比我小一级,每次去都看见他在家门口,搬了小板凳写着作业。老何说:“晚上的煤油灯昏暗,看不清字,作业就要在白天写完。”小颜很少说话,有一次我想去菜地玩,叫了他,他就走上前带着我去,到了菜地也不怎么说话,然后我们就返回了。小学的时候,小颜对于我来说就是别人家的孩子,每次我作业不认真,我爸就会跟我说:“你看看老何家的小颜,那个作业本写得干干净净,字写得方方正正,他还比你小一级呢,你怎么不像他学习学习?”
后来慢慢长大了,我才彻底明白了小颜的沉默寡言和争分夺秒背后的原因,不过,那都是后话了,河水一直流逝,现在我都忘记了小颜的容貌,只记得当年的时光悠悠,这个小朋友却总是眉头紧锁,像个忧愁的少年。
我喜欢去老何家还有个原因,那就是对于豆腐作坊的好奇。以前问过我爸豆腐是怎么做出来的,我爸说是石灰点出来的,就是那个点字更让我对豆腐的成形产生了兴趣,和老何熟了一点之后,我请求参观豆腐作坊,他便开了门带我进去,昏暗的房间放了大缸、石墨、纱布筛子、平板桌子和一些杂物,老何聊起做豆腐好似没有和我爸聊天那么神采飞扬,不过他还是乐意跟我说这制作过程:一般凌晨三点就起床泡黄豆,边泡还要边把生石灰放在火中焙烧,接着再把泡了两个半小时的黄豆捞出来磨浆,将磨好的浆水倒入纱布过滤,用力挤出豆浆,然后将生浆倒入锅中煮沸,撇去上面的泡沫后,将烧好的石灰辗成粉末,调成石灰浆,充入生浆中轻轻搅拌,慢慢的豆浆就凝结成了豆花,豆花凝结后,用布将豆花包起,盖上板,便成了水豆腐。每天老何担上豆腐向着菜场出发时,天就会在他的身后慢慢亮起。
最后一次去老何家做客的情景还历历在目,那天下午三四点钟的时候,我和我爸上门拜访,恰巧老何一家在家门外围坐着吃饭,饭桌上破天荒的出现了肉菜,油淋淋地看着非常可口。翠翠也在那里,老何看着我们,那神情却是又热情又尴尬,我爸聊了两句,便带着我走了,回家的路上我爸跟我说:“别人来家里做人,家里正在吃饭的话一般是会热情地招呼客人坐下一起吃的,但你知道今天老何为什么没有请我们坐下吗?”我不解,我爸说:“因为今天他们是吃翠翠从饭店里带回来的剩菜。”
后来我爸因为工作的原因调离了家乡,一去就是八年,直到退休后才回到了这座城市。这期间有一次我爸回来后,特意空出了时间去城郊看望老何,走到时却发现那里只剩下几块破旧的木条伫立在山壁之间,门口的菜地已荒芜,山下的河水还似从前流淌,老何一家却已不知去向。
直到前几天,我爸打电话给我:
“你还记得老何吗?”
“当然记得了,做豆腐的老何叔叔嘛。”
“前两天我在菜市场看见他儿子小颜了,他接了老何的班,也卖起了豆腐,我在他那里买了两块煮汤,比超市里成批生产的还是要好些。”
“他也是像老何一样手工做吗?他最后没有去上大学吗?”
“估计是老何把手艺传给了他吧,说是考上了,没去……翠翠倒是早早嫁人了,饭店的厨子,现在小孩都六岁了。”
“那老何呢?”
“老何,已经走了……”
“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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