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呼兰河传》,内心颇不宁静。那看似漫不经心的笔触深处,隐藏着一种触手可及的悲凉。这感觉由内而外,渐渐蔓延扩展,最终如洪水般,攫住你周身的每个细胞,让你无法呼吸,无法行动,只能任其泛滥,直至被完全吞没。泥坑,扎彩铺,河灯,草房,阴森森的,孤零零的,立在那里,自生自灭,不知何年何月。这些特有的影像,构成了萧红幼时不可磨灭的记忆。时光,岁月,始终流不走的,将永远铭记!
呼兰河,一座偏僻的北方小城,即使名不见经传,却在萧红如流星般短暂的生命里,静静地流淌。它并不繁华,甚至有些荒凉。四季轮回里,它不紧不慢地前行,似乎从未改变。
“一年四季,春暖花开,秋雨,冬雪,也不过是随着季节穿起棉衣来,脱下单衣去的过着。生老病死也都是一声不响的默默的办理。”
东西二道街、十字街、各条胡同,萧红如数家珍,娓娓道来。在她质朴的文字里,是一股浓烈的,无法割舍的对故乡的思念,却又因它的固步自封、愚昧落后而痛心疾首。如同对自己的亲人,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责备痛骂之后,是她的心疼与怜爱。就是这样一座小城,成为她一生回不去的故乡,而故乡的原风景,是萧红永远挥之不去的梦……
世间百态,人情世故,在这个闭塞的小城,日复一日的上演。关乎童年所有的记忆,都在那里发酵、膨胀、升腾。酸的、甜的、苦的、辣的,各种滋味;美的、丑的、善的、恶的,各种形态,透过那双童真的眼睛,一一映照,犹如透视镜般,无一遁形。
而她浓墨重彩的,是那个后花园,一个独属于她自己的精神居所,一个自娱自乐又充满乐趣的地方。
“我拉着祖父就到后园里去了,一到了后园里,立刻就另是一个世界了,绝不是那房子里的狭窄的世界,而是宽广的,人和天地在一起,天地是多么大,多么远,用手摸不到天空。而土地上所长的又是那么繁华,一眼看上去,是看不完的,只觉得眼前鲜绿的一片。”
“采一个倭瓜花心,捉一个大绿豆青蚂蚱,把蚂蚱腿用线绑上,绑了一会,也许就把蚂蚱腿绑掉了,线头上只拴了一只腿,而不见蚂蚱了。”
童年的萧红,是孤单的。因为是女孩,加上天生的叛逆,祖母与父母并不待见。后花园,便成了她的乐园。捉蜻蜓,逮蚂蚱,摘玫瑰,与它们朝夕为伴。累了,困了,就在荒草地里美美睡上一觉。醒来了,她就去捉弄正在除草的爷爷。
“祖父蹲在地上拔草,我就给他戴花。祖父只知道我是在捉弄他的帽子,而不知道我到底是在干什么。我把他的草帽给他插了一圈的花,红通通的二三十朵。我一边插着一边笑,当我听到祖父说: ‘今年春天雨水大,咱们这棵玫瑰开得这么香。二里路也怕闻得到的。’”
“今年雨水大,爷爷”,顽皮的萧红重复着爷爷的话,已经乐得不可开交。当爷爷发现自己闹了笑话时,也笑得流出了眼泪。萧红呢,则在炕上打着滚,乐得忘乎所以。这段回忆,饱含着萧红对爷爷浓浓的深情与无尽的怀念,而祖父对孙女的舔犊情深,也跃然纸上。
“每到秋天,在蒿草的当中,也往往开了蓼花,所以引来了不少的蜻蜓和蝴蝶在那荒凉的一片蒿草上闹着。这样一来,不但不觉得繁华,反而更显得荒凉寂寞。”
年幼的萧红,早早尝尽了世态炎凉,她的心是孤苦无依的。她需要温暖,需要疼爱,而能给她的,唯有祖父。因此,后园成了祖孙俩的秘密花园,也是这个破败家族唯一给与她心灵慰藉的地方。
回不去的故乡——读萧红《呼兰河传》除了后园,萧红落笔最多的,是民俗人情。从放河灯,跳大神,野台子戏,到众生百相,笔调多了一层寒凉与悲悯。
像活泼可爱的团圆媳妇,因为行为举止不符常规,活活被婆婆摧残致死;穷困潦倒却仍坚强活着的冯歪嘴,因娶妻生子尽遭世人白眼,最终妻子也在流言蜚语中凄惨离世;寄人篱下而委曲求全的有二伯,对现状不满又不敢抗争,只能牢骚满腹,糊涂度日。
花季般的生命,被无知、冷酷、残忍生生逼上了绝路;执着隐忍的生活热情,被嫉妒、冷语、恶毒击得支离破碎;汲汲营营地苟活,被轻蔑、冷落、无视伤得体无完肤。这些,是那个时代的悲歌,更是时代的不幸。
读这样的文字,就像听阿炳的二泉映月,那如泣如诉的曲调,不自觉会把你带入其中。时而心潮澎湃,时而感伤落泪,令人不忍卒读。这种悲凉,随着人物命运的跌宕起伏而越发强烈,直至浸入骨髓。这种冷,透着人世的无情与薄凉,悲哀与无奈。
萧红的笔下,不仅塑造了一个个身世凄惨、历经沧桑的小人物,更描摹了一群愚昧无知,麻木不仁的看客。
“老胡家跳大神,就实在跳得奇。用大缸给团圆媳妇洗澡,而且是当众就洗的。”
“这种奇闻盛举一经传了出来,大家都想去开开眼界,就是那些患了半身不遂的,患了瘫病的人,人们觉得他们瘫了倒没有什么,只是不能够前来看老胡家团圆媳妇大规模的洗澡,真是一生的不幸。”
“大神打了几阵鼓,二神向大神对了几阵话。看热闹的人,你望望他,他望望你。虽然不知道下文如何,这小团圆媳妇到底是死是活。但却没有白看一场热闹,到底是开了眼界,见了世面,总算是不无所得的。”
无独有偶,鲁迅在《药》里也曾描写了一群类似的看客:“老栓也向那边看去,却只见一堆人的后背;颈项都伸得很长,仿佛许多鸭,被无形的手捏住了的,向上提着。静了一会,似乎有点声音,便又动摇起来,轰的一声,都向后退;一直散到老栓立着的地方,几乎将他挤到了。”
旧中国的封闭保守,贫穷落后,造就了这样一群缺乏同情心而又精神匮乏的民众,着实可恨又可怜。在看似平静的叙述里,是萧红太多的嘲讽与无奈。正如她自己的命运,不甘包办婚姻,急急逃离已经没了祖父的故乡,却又阴差阳错,遭遇更多婚姻的波折与不幸。那个时代,一个普通的民众,凭借自身的力量,难以摆脱苦难命运的魔爪,更何况他们又缺乏起码的反省与救赎的能力呢?恰如萧红在开篇大幅渲染东二道街的大泥坑:若下了雨,人们便在泥坑边艰难地行走、挣扎,各个苦不堪言,但谁也不会想办法把害人匪浅的泥坑填平,甚至有的还期望多掉进几头猪,以便买点廉价的瘟猪肉打打牙祭。这样的故乡,难怪萧红竭尽全力地想着逃离。试想,置身于这样污浊窒息的环境,还能有什么希望可言呢?
与呼兰河截然不同的,沈从文笔下的湘西边城茶垌,则清幽素简,人心古朴。即使偏安一隅,也没有失去起码的善良淳厚。白塔下那条川流不息的小河,宛如主人公翠翠的心,晶莹剔透,不染尘埃。而河岸远近世代居住的乡民,也宅心仁厚,真诚善良,像淡泊名利的爷爷,古道热肠的杨总兵,坚守仁义的船总等等。整个边城,给人的感觉是温暖、宁静、祥和,如一幅浓淡相宜的水墨丹青,意境悠远,恬淡优雅;而呼兰河,则满溢着寒凉与悲悯,冷冽与肃杀,更像一幅一气呵成的民俗素描,气韵局促,粗犷不羁。同样的小城,不一样的气质,不能不令人唏嘘。
“那园里的蝴蝶,蚂蚱,蜻蜓,也许还是年年仍旧,也许现在完全荒凉了。”
“小黄瓜,大倭瓜,也许还是年年的种着,也许现在根本没有了。”
“那早晨的露珠是不是还落在花盆架上,那午间的太阳是不是还照着那大向日葵,那黄昏时候的红霞是不是还会一会工夫会变出一匹马来,一会工夫会变出一条狗来,那么变着。”
就是这样的关外小城,承载了萧红童年所有的记忆,寒凉的,温暖的,抑或悲情的。她的文字,凄婉却不失烟火气;辛辣而又饱含真情。呼兰河,不管它曾是怎样晦暗凄凉,仍是萧红心中永远魂牵梦绕的家园。之后,无论她漂泊于战火纷飞的内地,还是流离于风雨飘摇的香港,小小的呼兰河,那一串串如珍珠般的记忆,都在她的心中跳跃、奔腾、永无止息……
回不去的故乡——读萧红《呼兰河传》
网友评论
因为不回没有下回。
我回想自己那个年龄段的事情脑海里都是模糊的画面和些许零碎的片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