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截道
画舫慢悠悠在灯影中飘荡,岸上的热闹,反而使得船上之人更显冷寂。上官阙依稀记得两年前无意中听到水面飘来的琴声,他心绪波动的刹那。今晚擦着桨声,远去之境如梦似幻,伴着雾气与凝薰河上的月色恰为相融。只是此时的琴声不似当日清越婉扬,隐隐又添一分凄凉。
上官阙道:“菱儿,你竟还是不能释怀,都过去这么久了,不能总是沉浸于过去的时光。”
姬红菱停下抚琴之手,碎步走到船头道:“往事历历在目,却又怎么忘却!”
夜晚的风凉凉地有些刺骨,上官阙瑟瑟一抖道:“外面冷,菱儿,还是到里面去说。”
姬红菱道:“没关系,我只在这呆一会。你可知道,关于爹娘的回忆常常不间断地涌入到我的脑海中。昨晚我又梦到我娘了,她看上去是那么的廋骨嶙峋,一定在下面过得不好。”姬红菱说着,眼眶开始变得湿润。
上官阙看到姬红菱如此,心底猛然一酸,却又不知如何去安慰她。只道:“睹物思人,也是常有得事情。何况顾大娘,又待你极好,兴许是见到她,容易想起你娘的缘故。”
姬红菱道:“娘流着泪说对不起我,更对不起爹,没能留住姬家大宅院……”
上官阙道:“伯母何须自责,原非她的过错。你们母女也尽力了,少了得力的帮衬,何况又碰上秦中亲那色人等,用尽千方百计手段。他有权有势,真有心谋划,纵然躲过一劫,终究能防备到几时!他是官,你是民,官民相斗,没开始便早早料到了结果。你们拒绝了他,他岂有不计前嫌得道理。”
姬红菱道:“是啊,秦可亲借给皇家供奉丝绸之名,行卑鄙龌龊之举,以此来满足自己的私心,中饱私囊,栽赃陷害。”
上官阙道:“君子之心,难测小人之意。”
姬红菱道“生前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劝慰娘亲,只不过毕竟住宅非身外之物,有难以割舍的情感。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上官阙静静站着,不再言语,想是默许。
富贵如浮云,利禄皆过往。薛忆之虽然作得一手好画,在松亭镇也少与人往来,可终究是个凡胎。那世俗之心终难抛却,求名之念像烈火一般在胸中熊熊燃烧,哪能断去。烦闷与痛恨交织,宵宵难眠。
这日,薛忆之难敌煎熬,寅时就一骨碌翻将起来,坐在灯下捧起书本随意翻翻看看,无会心之意。好不容易挨到清晨,就急急推门出去,院子里的黄菊朝气蓬勃,草儿顶着的露珠还没来得及散去。看到这一幕,薛忆之不自觉想起已经故去的师父。深邃的眼睛,沧桑的面容,惆怅的背影倏忽近了,倏忽又远了。顺手从篱笆内的菊丛中摘下几枝开得艳丽之花,喷在手心,放在鼻尖旁嗅了一嗅,顿时觉得清爽许多,心旷神怡。该去祭奠祭奠师父老人家了,薛忆之默默道。可隔着千里万里的距离,不能亲自到坟前一拜,也只好找个高处,兴许能一眼望到埋葬师父的方向。思前想后,终于想起一处——无念崖,再没有比那个地方更合适做这件事情。
薛忆之穿着件粗布的丹青衣服,脖颈被一方白色的围布裹着。这件旧衣由于当初是师父收薛忆之为徒后,专门去店铺精心挑选的布料,又找了洛城灵河边最好手艺的裁缝,做好后才交到薛忆之手中,所以薛忆之一直迟迟舍不得扔掉。薛忆之个头不高,五官分明,有棱有角,颧骨高高,鼻子挺拔。面容憔悴,眼神有点迷离,整个人看起来郁郁寡欢。拖着疲惫的身躯打小巷走过时,隐隐约约可看见路面上留着扫帚刚刚掠过的痕迹。在旁人眼中,似乎只有他手里握着的菊花,才使其展现出点温和谦逊之色。
在薛忆之眼中,世间万物皆可入画。
正在这时,迎面走来一个约莫十七八岁年纪的少女。生得削细纤巧,身形婀娜。一张圆圆的鸭蛋脸,羽毛凝脂。点染曲眉似新月,眼珠子如一幅淡淡的墨画。两颊微微晕红,一个小小的酒窝,清清浅浅。神如秋水,周身素缟衣服,洋溢着一股青春的气息,甚是清丽绝秀,说不出的细腻柔美,在这清晨更显得夺目鲜润,平添一种说不出的情思,动人气韵。
薛忆之见到清秀绝俗,容色照人模样。不禁失声慨叹道“好个娇美无比,春梅绽雪。要是能把她画进我的画里,该有多好!”一面想一面说,发了痴症似的呆呆地盯着人家看。那女子反倒被他唬了一跳,以为遇上了什么不良人,叫出声来道:“啊,走开,走开,多么怕人,我要喊人了……”一惊一跳,酿酿跄跄逃开,远远还能听见喊声。薛忆之这方转过弯来,知是不小心冲撞了姑娘,也悻悻然觉出惭愧之意。先时的雅兴一溜烟都失了去,又回味一下,明了无聊,就迈开流星大步,头也懒得回一回。
走不多远,又见一帮小孩子穿得各色各样,在巷子里蹦蹦跳跳,打打闹闹,自在嬉笑玩耍。其中年纪稍大的一个孩子,外衣后背映着一些花点,有淡有浓,有稀有密,间接交错,煞是好看。心里想到:“若是把这样的图案用在山水画中,来表现光线的强弱,远近不同变化,不知又是怎番样子?”薛忆之一路上就这样痴痴想想,时而快,时而慢,不能自控。
薛忆之绕出巷口,走了一段大路,正准备上小路往无念崖时,突然听见身后有人喊道:“薛先生,薛先生,请留步,留步,请你稍等一下,稍等一下……”
薛忆之听着声音觉得十分陌生,并不像是什么熟人,再说自己在松亭镇素来与人少有交际。回过头来,向出声的地方望去。见一个下人模样的男子正急急忙忙向这边赶来,离这男子两丈开外的地方还跟跑着一人,像是也向同一个方向奔来,模糊见其装扮不像常人。说时迟那时快,这男子已跑到他眼前来,扑通一下直接跪倒在地,呼呼喘着大气道:“薛先生,请稍等片刻,我家公子找先生有话说……”薛忆之见状赶忙扶其起来道:“这却是何故,快快请起,折煞吾辈人了,折煞吾辈人了,有话站起来慢说不迟,不迟。”
说话时分,其后的男子也到了跟前。
“马虎,薛先生让你起来,还不起身。”男子道。
“是,公子,马虎遵命。”
薛忆之细细打量眼前此人,高挑秀雅的身材,穿着淡黄的缎子衣袍,单凭成色就可看出是上好丝绸,袍子内露出银色的镂空镶边。一头长发盘起,羊脂玉发簪斜插其间,交相辉映。浓淡相宜的剑眉下,狭长的眼眸潺潺,鼻似黛青色的远山般挺直,薄薄的嘴唇,笑容颇有点风流少年的轻佻浪达。腰间系着飘飘玉带,手持一柄折扇,正轻轻摇动。
看其相貌是极好,外人却难知其人底细。清初文学家张宗子有《自为墓志铭》,用来批这位公子哥儿极为恰当,中有句曰:
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劳碌半生,皆成梦幻。
学书不成,学剑不成,学节义不成,学文章不成,学仙学佛,学农学圃俱不成,任世人呼之为败家子,为废物,为顽民,为钝秀才,为瞌睡汉,为死老魅也已矣。
马虎道:“薛先生,这就是刚才同你说起的我家公子。”
“薛先生,打扰了,实乃情急,多有冒昧之处,还望海涵。”
“哪里,哪里,不知这位公子找在下有何事?”
“在下姓金,名万代。久闻薛先生大名,始终未曾得见。今日我家仆人马虎幸偶见先生,故告知于我。应怕错失良机,才如此唐突。”金万代道。
“金家……呃,金家,想起来了,听他人闲聊时提起过,不知可是松亭镇上的大户,你爹莫不是金双禄老人家,号称‘金满贯’?”
金万代道:“正是,正是,先生真是好眼力,好眼力。大户算不上,不过是小门小户,先生过奖了,实乃不敢当,不敢当!”
薛忆之道:“只是不知找薛某何事?请讲。”
“并非什么难事,只求薛先生举手之劳。我此番前来,一是专程受爹爹亲托,二来以敬犬子孝道。过十日便是家父五十大寿,诚望到时候可得先生墨宝一幅,以便让爹爹高兴。不知,薛先生,可否赏光,定当重谢。”
薛忆之心下有些着急,想赶在日头出来前祭拜师父,以免手中的菊花枯萎了,就太过可惜。知若是拒绝,这公子同这下人定然百般纠缠,如之奈何,就欣然应允了,道“公子且去,生辰是一桩好事,怎敢搅了大家雅兴,改日必亲自登门拜访。今日实乃有要事在身,不便多谈。抱歉,抱歉!”
金万代早听说想讨薛忆之画,颇费功夫,万般难事。来时眉愁不展,苦思对策。万万没想到,此事竟会如此顺利,自然喜不自胜,连连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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