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久以来,我一直无比的好奇,在中国久远的封建时代,那些世袭的门阀是如何横空出世,成为新兴家族争相笼络和联姻的对象,甚至在分崩离析几乎算是销声匿迹之后,还有旧时王谢堂前燕这样的叹息感慨,并以其令人无法克服的敬仰催生了更多的新兴家族,以牵强的方式把他们追溯成为自己的先祖。
令人意外的是,以文艺复兴之好奇心而支撑我读完缘起那些迭代频繁的家族主持人往事的心情,最终竟然因为伟大的洛伦佐其人,而窥探到了某种本应该湮没于历史的秘辛,是的,甚至有人因此而被美第奇家族放逐轻蔑——因为他写出了一个教父式家族是如何炼就的。那个人叫做马基雅维利,那本书,叫做《君主论》。
是的,不仅仅是因为这本书说出了某些让人窒息的统治方法论,更重要的应该是,以捍卫共和民主来标榜自己佛罗伦萨公民身份的美第奇家族,其实一开始就把成为君主,放在了家族演变的行事历上,并且历经数代孜孜不倦。当高尚的奉献所掩盖的野心被直白的宣示,想来再宽宏大量的人都无法接受那种揭露对光辉形象的冲击。须知道,那个时候的美第奇家族,已然坚定的相信,恢弘的建筑拥有比所谓家族荣耀更为久远的存活力。
维斯帕西亚诺在记录里这样叙述:“我知道佛罗伦萨的习俗,我们美第奇家族将被流放50年,但我的建筑将保持原样。”
坦白说,和中国式的避讳不同,外国人似乎热衷于让自己的子孙拥有和祖先同样的名字。当剧情缺乏足够长的戏份并且因为年份的跳转而出现主角的反复刷新,实在是带来了很不好的阅读体验。是的,一个又一个的洛伦佐,一个又一个的柯西莫,实在是让人晕头转向。
但是这并不会影响那些标志性的事件被记住,即便没有细节,但是前后的谋划和经营里凸显出来的家族意志,虽然过了那么好几百年,竟然都还没有过时的意思。
早期的美第奇银行,就从古老家族的兴衰里嗅到了某种特殊的气息,那就是财富永远不可能脱离于权力而单独存在。在这一点上,权利的这种写法,似乎更加契合金钱与地位之间的密切关系。尽管那个时候的美第奇家族尚没有富可敌国的霸气实力,但是个中的机巧谋算,已经可以让人窥探到其后数百年的那种传奇式慷慨的雏形。
那个时候的欧洲,正是教会力量处于某种微妙的制约战略地位的时代,美第奇家族甚至不惜和声名狼藉的教会领袖勾连,也要争取在未来尚不能视作必然收益的回馈。这代表了这个银行家族的投机吗?似乎并不是这样,因为那个时候的美第奇家族,同样通过更具多元化特质的业务结构重组,以应对金融世界的变化。所以,简单的来说,美第奇家族从未试图跳脱银行业务范畴的安全和谨慎,并且以更多的业务渗透来维持利润来源的活力。而投机,更应该被视作为基于教会势力摇摆中的政治投机。
他一直隐忍了多年,慢慢地增强他的财富和实力的基础,用慷慨的赠予,在下层市民中悄悄地培养自己的声望。同时他还通过谦逊低调的生活方式,极力掩饰他大量的财富。他假装自己只对如何赚钱感兴趣,来掩饰他的政治野心,私下却悄悄地利用财富编织起一个美第奇家族支持者建立的关系网,以便在需要的时候进行政治利用。
话说武则天的父亲武士彟似乎也做过类似的事情。隋末纷争一团乱麻,作为一个商人,他热络的抱上了李渊的大腿,才能够在唐初以出身论英雄的朝廷上谋取了一席之地,才有了武氏在唐三代后取而代之的传奇。
尽管最后美第奇家族也攀上了君主的至尊位置,然而期间也经历了好几次的流放和召回……现在谈这个,似乎早了一点。
当正确的政治投资眼光,为美第奇家族带来令人惊愕的财富之后,获取更多的价值认同,成为了家族要做的下一步投机,或投资。那是一种很微妙的自卑心理,作为商人,在久远的年份都是被轻视的。那种被金银腥气沾染的族徽,怎么看起来都不够高级。
乔凡尼在晚年时才开始理解,人生中除了银行业和随之而来的风险,还有其他。通过提供赞助,金钱可以转化成艺术的表现形式。在赞助的过程中,得以通往另一个具有永恒价值的世界,这个世界和宗教统治的腐败,或者政坛和银行业的贪婪无关。
家族领袖的意识,成为了家族的训诫。也正因为这种基于宗教形象工程的需求,以及经历了中世纪混沌之后的人文意识觉醒,才有了以佛罗伦萨为摇篮的文艺复兴的可能性。坦白说,这种状况看起来既顺理成章,也充满了意外。只能说,当美第奇家族需要为他们那些暗地里的恶心勾当赎罪的时候,购买令人震惊分量的赎罪券显然已经无法弥补他们在宗教那侧天平的负疚感,而恢弘的宗教图腾显然更能够彰显他们内心的局促宽慰其中的惶恐。
当然,作者也说了,中世纪欧洲文化认知的分崩离析和进入后一个世纪时候,因为人文怀疑而逐步成长为新生的灵魂思考,乃是文艺复兴之精神土壤。可是我依旧认为,美第奇家族沿袭自中世纪的虔诚灵魂,和商人行为导致的不安,催生了他们沽名钓誉的需求,而促成了大规模的资助,成为了粉饰家族名望的需求——显然,大量的宗教主题作品,以及对希腊文明的回溯,是那么明显的奉迎着教会的喜好,即便作品里偶有的叛逆看起来让人无法直视,也不能掩盖宗教世俗化所铺开的大众认同,对教会的吸引力。
一边是慷慨的资助,无数的高黄金含量的金币,源源不断的为奢华的盛典添砖加瓦。另一边是华丽的巨作,令人惊讶的建筑和目眩神迷的画作、诗作、雕塑,构建起文艺复兴教父的伟大光环。
物质文明的影响力,和精神文明的鼓舞作用,在美第奇家族的手上,成为了精巧实用的道具,把家族血统雕琢打磨成为最适合进化成为贵族的雏形。
这一步,在足够的名誉建设之后,以和波旁血统的联姻开始。
情节的推进有着令人惊讶的跳跃感,这让人不得不艰难的承认,或许后人视文艺复兴为美第奇家族带给人类艺术史的最大成就,但是实际上这所有的一切,都不过是他们为了走进贵族圈的策略。甚至无数让人炫目的大师,达芬奇,或米开朗基罗,他们在欧洲大地的几度迁移,也都和美第奇家族的安排有着或多或少的关系——这些安排当然是为了讨好那些家族鞭长莫及的政治势力,以便在未来跨入贵族圈受到刁难的时候,获取珍贵的赞同票。
事实证明,这些举措不能说是没有用,尽管后来的某些联姻,赞同方也同样考虑了自己的权利是否会在错综复杂的欧洲情势中获利。政治的黑暗在所谓的通婚联姻里,显露出了更赤裸裸的轻视和血淋淋的凌虐。显然,美第奇家族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顺利的把贵族的标签贴到自己的族徽上去。
至少,没有年份压缩之后的文字,那么的快速和效率。
当他不断地经历外交实践的各种曲折与诡计所带来的无力感时,马基雅维利的观点逐渐坚定——最后存在的将是冷酷无情的算计而不是崇高的姿态。
毫无悬念的,扣除了充满戏剧性和爆发力的高潮期,兴起和衰败的过程都是乏善可陈的。当家族的人丁单薄必然会令未来陷入迷茫的时候,一而再再而三的同性恋族人所引发的继承人危机,也令佛罗伦萨的消沉不可避免。
而美第奇家的女儿们,则在跨越国界的联姻中,令美第奇的文艺复兴精神,辐射到了罗马和巴黎。或许,那种蔓延只是因为她们无法忍受巴黎的邋遢和米兰的粗俗,或许只是因为美第奇宫殿的耳濡目染和自幼熏陶让她们做不到对苍白单薄世界的视而不见。但无论如何,当佛罗伦萨作为一个小小的城邦点燃了文艺复兴的耀眼光芒之后。走进更大舞台权力中枢的美第奇家族依旧遵循着乔凡尼时代的领悟,并坚定不移的贯彻实施着对艺术家的赞助。
尽管佛罗伦萨时代对希腊文化和柏拉图或亚里士多德式畅想的百花齐放,已然成为历史。迁移到巴黎以及米兰的艺术血统,被赋予了更强的地缘特质。大约是宫廷生活的奢靡浸透了美第奇的血统,亦或是美第奇的魂灵真正获得了皇室的徽印,总之,更华丽以及立体的形象,取代了曾经以反衬真实人世的某种追求,成为了美第奇家族传承了数百年的新光环。
美第奇家族依赖家庭银行作为他们收入来源的时代已经过去很久了,在这个阶段,费迪南多二世最终结束了美第奇家族的银行业活动。美第奇已然成为贵族,成为欧洲皇室的一员,不再希望提及他们曾经在商业上的过往……
奥妙的是,读完之后,我竟然惊讶的察觉到了某种被忽视的细节。是的,美第奇家族对于欧洲文化的复兴,仅仅只是创造出了那些基于宗教传说的灿烂建筑、画作、诗篇和雕塑——这似乎成为了他们对艺术家资助行为的客观成绩单。
可是,实际上,这大约只是某种形式主义的外衣,内在更加令人震惊的是,出身普通市民的美第奇家族,尽管是以促进家族声望日益煊赫而将资助艺术家的行为列为传统,但是这却推动了另外一种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的变革。
长久以来,文化和知识的传播,一直紧紧的握在教会的手里,无数记载了先人智慧的手稿,因为要保持其神圣性,只存放在教会的仓库里,秘而不宣。由于拉丁文不可触碰的神圣性,即便是虔诚的教徒,也唯有借助神父的讲述,才能知道支配他们内心的神到底在琢磨一些什么东西。
而美第奇家族沿袭于教会,又落地到世俗的艺术认知,以及对普通艺术家的资助,巧妙的促进了知识和文化的普及。甚至,曾经利于神学之对立面的自然科学,因为人性和人本意识的苏醒,通过文艺复兴的演变,而最终成为了微妙共存的知识体系。
艺术作为知识的一种形式成为科学的基本组成;从一开始,人文主义艺术家视自己为新的事实的发掘者——关于艺术,关于科技,关于人类和世界。
现代人去审视艺术的科学属性,并不会觉得唐突和冒失,但是从教会垄断学识的时代,不再逢迎宗教寓言的需求,转而表达纯粹的人的形态,美第奇家族和他们赞助的艺术家们,何其勇敢,何其伟大。更重要的是,萌芽的哥白尼、伽利略和开普勒等,他们那样的离经叛道和教人惶恐,居然得到了美第奇家族后人——时任的教皇柯西莫二世的默许。当然,美第奇家族也因为自己的宽容得到了足以匹配他们家族传统的褒奖,伽利略将他发现的新行星命名为美第奇,让他们在宇宙中同样名垂千古。
是的,即便经历了数代的起起落落,美第奇家族还是因为层出不穷的同性恋子嗣而陷入了继承人缺乏的窘迫。但是如果就因为这样,认定了美第奇的血脉已然湮灭,只怕有些粗暴。毕竟,通过爬上教皇的位置,克雷芒七世以某种对家族祖先的绝对忠诚,实现了美第奇的血统升迁——他们不仅仅晋身为欧洲的贵族,更把自己的血统和皇室的血统交融到了一起。
早期的政治懵懂,只是希望不再作为教会的工具,而融入教会使得他们有机会拥有更大的财富。而到了后期,这一执着已然在联姻波旁王朝之后完美的成为从庶民到门阀的全然蜕变。
这是一种正式的方法,包含了伟大的洛伦佐的姿态和切萨雷的无情。这将成为一种科学,如此大胆、如此吹嘘、如此机会主义、如此邪恶都被视为理性的行为,当他们被环境支配时每一种方法都会被运用。 成功的政治是一种科学,因此可以更远离道德。
马基雅维利的这本《君主论》,被美第奇家族深深的嫌恶,因为他用最直率的笔触,讲述了一整个家族的历史,那是葡萄藤刚刚萌芽的时候,就背负沉重的梦想一步一步往上爬,终于在季节末葡萄成熟的时候,享受到了丰收的满足感的历史。
作为马基雅维利的灵感,似乎这是美第奇家族的另一项贡献,他们促成了所谓多元化政治妥协系观点的雏形——且邪恶的十分实用。
没错了,只是单纯的把美第奇家族定位成文艺复兴的教父,确实有些简单了。
他们的进化,不仅仅打破了传统欧洲古老家族的神话围墙,更用真实的家族史论证了从庶民到门阀,最终成为历史缨旌的可能性。
这大约才是他们伟大到足以成为传奇的真正原因。
网友评论
势必将带来民族文化的繁盛
当资本投资于艺术
成为一种上流社会的传统时
一个民族
才能够爆发出雄浑的创造力和自信心
而且
这种民族的自信
将成为文明的一部分
传承于后世
而将艺术作为一种圈钱的投资
则是
民族文化的毁灭性的灾难
编主所言极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