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忆起这道伤疤的来源。
那个时候,他年少成名。是江湖中剑术数一数二的高手。多少人慕名前来向他挑战,只为能够看一眼他的剑法。
有人说他喜欢穿一身黑衣,身上负有一把剑,由千年玄铁所制,通柄漆黑如夜,名为辟邪剑。
没有人知道他的姓名和身世。历来辟邪剑传人都是无名之人使有名之剑。江湖中人同样只认剑不认人。
因为,人即是剑,剑亦是人。
辟邪一出,必见血光。这也正是那些和他比过剑的人为什么没有一个看见他是如何出手的原因——凡是看过辟邪剑的,此刻都已是一堆白骨。
于是江湖有传言“辟邪一出,谁与争锋”。
时间一长,人人都知道辟邪剑,却不知道辟邪剑的主人到底是谁。只知道他来无影去无踪,他的剑快如闪电,他的剑法登峰造极。
而他,已经很久没有遇到真正的高手。
那些慕名来向他挑战的人,很多自称是江湖排行一流的剑客,可他根本不想与他们比试,他们不配自己为他们拔剑。
真正的高手是可遇不可得的。辟邪亦需高手的血来祭。
如不得,他宁可永不拔剑。
所以萍踪浪迹隐姓埋名,他已经习惯这样的生活。只是偶尔会在夜深人静之时独自一人抚摸擦拭着辟邪,在朗朗月华之下一个人一边喝酒一边舞剑。
一个剑客的孤独,是没有对手的孤独。
他太渴望一个对手了。
二十岁那年,在秋日的银杏树林间他遇见一个少年。少年年未弱冠,眉目俊朗,一袭白衣不染尘埃。
少年倔强的脸上是他熟悉的神色,看见他,道:“我想和你比剑。”
他冷冷地道:“你要想清楚,和我比剑,不分高下,只分生死。”
少年脸上闪过一丝错愕。似乎在他眼里只是寻常的比剑,点到即止,为何要用生死来分高下。
他早已料到,冷笑一声,转身便走。
自己对于剑道的追求是神圣而又庄重的,神圣到必须用生死来句读和献祭。
这是他一直以来奉行的剑道,不管是谁,没有例外。
高手过招,从来没有点到即止。
少年毕竟血气方刚。他并没有就此放弃,但也没有即刻要求他比剑。
少年坚定而严肃地道:“七年,给我七年时间。七年之后,同样的时间和地点,你我一决高下。”
说完,少年即转身离去,似乎料定他一定不会拒绝。料定他一定会来赴约。
赴这场生死之约。
少年走后,他独自一人站了很久。
秋风把树上银杏叶吹得掉落一地金色,它们在风中疯狂飞旋打转,掉落在地上,踩上去发出的声音就像一地烧焦了的尸体。
他想起了师傅。
曾经他问过师傅,为什么是自己?
那时他衣衫褴褛,满身伤痕,在道路旁奄奄一息。
他看见师傅,师傅把他带回家,给他食物,帮他疗伤,并且收他为徒。
在他十五岁束发那年,他终于问出了这个在心底压抑已久的问题。
师傅温和地看着他,道:“第一次看见你,落魄潦倒,但你的眼神里充满了倔强与不甘。我知道你不会甘心命运的奴役,你缺的只是一个机会。”
师傅拿出剑:“现在,我给你这个机会,你已经见过辟邪剑,辟邪一出,必见血光。我要你用这把剑打败我。江湖中,辟邪剑只能有一个主人。”
“天下第一,永远都只能有一个。如果出现了两个,必定要分出胜负。而你要知道,高手过招,不分高下,只分生死。”
师傅微笑地把辟邪剑交给他。连同武林中人人争之欲夺的《辟邪剑法》一起交到他手中。这两样东西其中任何一件都足以挑起整个江湖的血雨腥风。
可他不愿接,他不愿、也不能杀死恩师。
师傅笑道:“你不接,是怕自己杀死我,还是怕被我杀死。”
他不说话,只是摇头。
师傅叹息道:“我唯一的心愿,便是死在辟邪剑之下。辟邪剑的主人只能死在辟邪剑下,这是我奉行的剑道。你今日不杀我,我也会用此剑自决。”
他看向师傅,暮风吹起,师傅飞扬的银发和飘动的长袍在天地一片昏黄中显得突兀而孤独。
他的心里没来由的一阵刺痛。
终究是接过了辟邪——这把传世名剑,已饮过天下无数英雄的献血。现在,它即将饮下自己主人的鲜血来继续成就名剑的传说。
剑的,亦是人的。
他在月光下缓缓拔出剑。
辟邪骤然出鞘,漆黑的剑身在月光下即使是最深沉的暗夜亦无法掩盖那绝世无双的名剑光华。
同样使用的是辟邪剑法,师傅只用一把普通的剑与他对决。
他至今还记得自己用辟邪剑划过师傅的喉咙鲜血溅到他脸上的温热腥气。师傅清白无尘的长袍被喷涌而出的鲜血染红,在月光下竟有种妖异而绚烂的美感。
师傅的身体缓缓倒下。
当然也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师傅当时靠近自己喉咙的那一剑为何会短暂停顿,而正是这短暂到几秒的停顿令生死换了个位置。
真正的剑客本该无情。任何情感,对于真正的剑客,都是累赘和阻碍。遇到对手,就是破绽和弱点。
他不知道师傅的失误是有意或者无意,他只看到师傅死时面容欣愉安详,如释负重。
只是第一次,自己一直以来奉行的信仰裂开了一丝缝隙,恐怕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
他并没有刻意把这个约定放在心上,但七年约期一到,他还是想起了这个约定。
七年,有太多未知的变数,它能使一个好人变成坏人,使一个血气方刚的少年变成一个冷酷无情的高手。
可是,那又能怎么样呢。七年时间,他还是他,没什么两样。
于是他又来到这个地方。同样的时间,同样的地点。他看少年是否真的等在那里。
晨风吹拂,山上的银杏叶在风中簌簌掉落。少年的背影在树林间逐渐清晰,身后负剑。仍是一袭白衣长身玉立,玉白的袍袖随风飘舞,流云般在他身边涌动。
似是感应到他的到来,少年转过身,面容清绝万古,眉目高远如山,褪去血气方刚的稚气,有了历经岁月沧桑的温润成熟。
他淡淡道:“你还是来了。”
少年笑道:“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当然要来,我已经很久没遇到一个真正的对手。”
少年微笑:“七年里,你做了什么?”
他漫不经心道:“喝酒,回忆过去。”
少年问道:“就这些?”
“就这些。”
“你不想知道我七年里做了什么吗?”
不等他回答,少年继续道:“七年里,我一直在思考一件事。”
他的声音如他的面容一样波澜不惊:“何事。”
少年复杂地看着他:“你的剑道。
他默然。是的,要打败一个对手,首先得知悉他的剑道。尤其面对真正的高手,如果不能从他的剑法中寻找出破绽,那么只能从他的剑道中寻找。
对每一个剑客来说,毕生追求的也不过一个道字。
黑色的劲装在山风中猎猎飘扬,少年只看到他眸中重重彩华盈转,清冷幽光隔空传来,少年心神为之一凛。
他冷冷地道:“你觉得你可以打败我。”
少年微笑摇头,声音温煦:“我不知道,但我自信可以和你一战。”
他望着少年清逸出尘的面容,突然恍惚。
曾经的他为了躲避仇家追杀,倒在路边奄奄一息,饥饿与疲惫就像一把无形的剑,折磨的他生不如死。
他从来没有像那一刻这样痛恨自己的无能和软弱。
他从来没有像那一刻这样后悔当初年少轻狂浪费诸多光阴。
那一刻,他迫切希望自己能够变得强大,强大到让所有人仰望,强大到让所有无力和恐惧彻底远离他。
那一刻,他在心里暗暗发誓,除非仇人找到自己并斩草除根,否则只要他挨过此劫,他一定会让那些杀害了他全家的人血债血偿。
那一刻,他暗暗祈祷神明重新给他一个机会,一个重生的机会。
为此,不惜一切代价。
然后,他遇到了师傅。
直到现在,他仍旧记得师傅当时的模样和说过的话,像烙印一样深深铭记于心。
举手投足有如山间明月,江上清风,如同清渺的雾气,萦绕于天地,让你看到这个世界的美好,心底的温暖,如同天使用和煦的光普照万方。
如果世上真的有神,师傅就是他唯一的神。
师傅曾说过,要想真正成为辟邪剑的主人,首先得忘掉姓名。辟邪剑必须是无名之人所用,如此,方能达到人剑合一,发挥辟邪剑的真正威力。
其次,忘掉人世间的一切荣辱和仇恨。一旦沾染红尘,于真气修为有碍,剑法容易流露破绽。
然而,让他忘掉姓名容易,忘掉仇恨却难。姓名不过是一个身份的象征,本身不具有意义,失去不为可惜。而仇恨是潜藏在身体中的一把匕首,夜夜剜心凿骨,似是提醒自己家破人亡的悲剧和父母尸骨未寒的惨状。
他如何能忘。也不敢忘。
师傅也看出这一点,摇头叹息一声。只传授他武功心决,并不传授他真正的剑法。
他明白师傅的用意,师傅希望自己能够修身养性放下仇恨,一心只追求剑道的终极。
这本该就是一名剑客的信仰。
想要报仇就必须学习剑法,而学习剑法的前提是他必须放弃复仇。
他陷入深深的矛盾和挣扎之中。
师傅也知道如果不能彻底了断江湖恩怨,他永远不能走向剑术的巅峰。于是准许他下山去寻找他的仇人,唯有如此,他方能无牵无挂。
他下山后即刻奔赴仇人住处,欲与仇人决一死战。可他亲眼看到的,却是恨之入骨的仇人一家被人灭门后的惨景。
整个宅中到处是砍得七零八落的尸体,杀人者连最小的孩子也不放过,一剑封喉。扑面而来浓重又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如夜夜的梦魇缠绕。
此情此景,比自己当年灭门的惨状有过之而无不及。
即使闭上眼,他也能够感受到他们被杀前的惊恐万状,以及被杀后的死不瞑目。人的性命有时卑微如蝼蚁。
那感觉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
仇人被残忍杀害,他并不感到快意,也没有为自己不能亲自手刃仇人感到遗憾惋惜。此时他只觉恍惚无力,如坠迷雾,好似大梦初醒般,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来到人世的意义又是什么。
是谁说过,人纵有万般能耐,敌不过天命。
师傅不知何时来到自己身边,叹息:“看到了吗?这就是你要的恩怨和仇恨。有人就有恩怨,有恩怨就有江湖。人,就是江湖。”
他转头看向师傅,师傅的声音无悲无喜,那如经年古井深邃无波的黑色双眸里,是历经世事繁华沧桑的落寞苍凉。
有如拨云见日。他终于下定决心,成为一名举世无双的真正剑客。
思绪百转千回。
那时候,师傅是他的神,而他,却亲手杀死了唯一的神。
师傅用死亡告诉他,人最终只能信仰和依靠一个神,这个神就是他自己。
只有自身无敌,方可无敌于天下。
少年静静等待在银杏树下,黑发微扬,白袍轻舞,眉目俊朗如星。他有着和师傅一样霁月清风般的风度,也有着和自己一样的倔强好强的内心。
七年之后,少年身上竟同时有了师傅和自己的影子,这是他意想不到的。
“那么,你准备好了吗?”
他知道他们之间的对话已经到了尽头。话的尽头就是刀剑相见。令他欣慰的是,少年在七年后并没有变成他讨厌的样子,少年还是那个少年。
少年的眼神变得肃穆而又庄重。他知道,他们的对决已然开始。
高手对决,无一不是比试。每一个眼神,每一次呼吸,每一片银杏叶的掉落,每一次气流的微小变化。
真正的胜负往往只有一瞬间。一瞬间,它会决定是胜是负,是生是死。
比剑并未开始,他们的杀气已然凛然如剑。剑并未出手,无形剑气已逼得剑在鞘中铮铮作响,蓄势待发。
时间仿佛静止,银杏叶在周围纷纷扬扬,却都被两人周身的真气隔开。从开始到现在,他们的对峙缓慢而待定,双方势均力敌,没有破绽。
然而,他的眼中突然一凛。
辟邪剑应声而出,漆黑剑身在秋日晨光中散发出绯色光芒几乎刺的人睁不开眼,也只有这把嗜血的魔剑才有如此逼人的光华。
辟邪以风雷掣电之势破空而来,锋利的剑刃将银杏叶穿空切成两半。这一剑一出,天地也为之失色。
与此同时,少年的落华剑几乎同时拔出,速度上丝毫不逊色。
落华,如雪月般的冰冷高贵,如落花般清冽悲凉,又如其主般光风霁月,落华如其人,谦谦君子,举世无双。
这是两个绝世高手的对决。亦是两把绝世名剑的较量。
此刻两剑同时拔出,两股力道相近的剑气相互碰撞有如金石相击瞬间产生强烈光芒。
他的剑顷刻之间已接近少年颈侧,少年心中一惊,似未曾料到他的速度竟快到如此地步。
手中的落华剑去势未缓,直向他刺去。少年早已决定纵使是输,亦要输得值得。
而他却突然剑锋一转,辟邪从少年身侧滑过,只削下少年的一缕黑发。
有鲜血从脸上滴落,掉在地上的银杏叶上,发出有如心碎的声音。
他用手接住不断往下掉下来的血滴。一滴、两滴……
手心的血滴逐渐增多,在血中,他看到自己面无表情的脸上,一道长长的狰狞的伤痕。
他已有很久没有尝过流血的滋味。
鲜血里还有未曾干涸的热气。伤口很深,不至于危及性命,难免毁容损貌。
然而他并不关心这些。
他本是无名之人,浪迹天涯,孤独漂泊如无根浮萍,容貌和声名早已无关紧要。
此刻他只感到深深的疲倦和失落。只想躺下,埋葬在这里,永不醒来。
他把剑交给少年:“这把剑是你的了,以后,你就是它的主人。”
少年愕然:“为何?”
他冰冷的脸上平静无波,脸上狰狞的伤口和身上风中飘扬的黑色劲衣令他看起来宛若来自暗夜地狱。
他的声音阴沉沙哑:“你赢了。”
少年似笑非笑:“赢了就一定要拿这把剑吗?”
他冷冷地看着少年,不知他何意。
少年叹息:“辟邪一出,谁与争锋,果然名不虚传。”
少年望着他,眼光复杂:“你本可以使出那绝杀的一剑,我断无赢的可能。可是为什么,你犹豫了。”
那电光火石的一刻,辟邪剑本先落华剑一步抵达自己身前,自己的速度就算最快也只能堪堪避开。若不是他最后一刻剑走偏锋,从他身侧滑过,自己被割下的何止是头发。而他拼尽全力的反击,也仅仅是创伤了他的脸。
“我想知道,究竟是什么让你的剑慢了,宁可自杀也不愿杀人。这不是你一直以来一以贯之的剑道。”
江湖上的人都知道,辟邪剑传人奉行的剑道向来是以杀止杀,以血祭剑。宽容、怜悯、仁慈等凡人的情感,是修习辟邪剑的大忌。
而他,却改变了自己的剑道。只因一念之仁,让他也因此付出了代价。
少年不明白,他为何这么做,这样做的意义又是什么。
他以为自己已经掌握了他的剑道,可以和他一战,他甚至有五成把握可以从他剑下全身而退。
然而,少年却收获更深的困惑。弄清楚这困惑比无谓的输赢要有趣的多。
他突然笑了,如若他没有毁容,这淡淡的笑容一定如初阳照雪般温暖惊艳,然而此刻他的笑容却显得无比诡异:“纵使我没有收回那一剑,你也能做到从那一剑下避开并予以反击,你的剑法已然登峰造极,不必自谦。”
顿了顿,他自嘲道:“只是,杀人不一定需要有形之剑,真正的剑道也从来不是杀人。”
“那应该是什么?”少年紧紧盯着他,质问,“你说过,高手过招,不分高下,只分生死。”
说完这句话,少年突然意识到,自己说的话越来越像他。
从遇见他开始,少年就一直坚信他的剑道是正确的。因为高手之所以为高手,一定是他追求的道与常人不同。
少年始终认为这就是剑道的终极,这才是一名剑客一生追求的信仰。
而他现在却站在这里告诉他,他的剑道是错误的,或者说,是有瑕疵的。
少年花了七年时间费尽心思苦修剑法,以为已经参透了辟邪。然而,落华终究败给了辟邪,不是败给了他的剑法,而是败给了他的道!
究竟是哪里出了错误。
“接了这把剑,以后,你自会明白。而且,这不也是你一直想要的吗?”他道,执意要他接剑。
少年看着他的眼睛,那双黑色眼睛冷冽如潭,放佛将他看透。
少年终究接过剑,辟邪从此易主。
剑匣中是武林中人人为之疯狂争夺的《辟邪剑法》,而他却毫不在意漠不关心地全部交给了他:“接了辟邪,就要承担起它的宿命。以后它的去留,全凭你的意愿。它不再属于我,现在它属于你。”
少年问道:“你手中没有剑,日后该如何?”
对于一个剑客来说,剑就是生命。如果没有了剑,活着也没什么意义。
少年不知他为何如此固执,心中唯有叹息。但是辟邪的诱惑远胜于此,拥有辟邪,意味着天下第一的荣耀,意味着剑神的无上光辉。
绝世的武功和绝世的好剑,这对于任何一个剑客都是莫大的诱惑。
少年也不例外。
他看向远方,意味深长地道:“手中无剑,剑在我心中。”
说完这句话,他向少年鞠了一躬,随后身形一转,不见影踪。
隐匿于山林,置身于尘世之外,来无影去无踪,当有绝世剑神风范。
少年暗叹,敬佩之情油然而生。
手中无剑,剑在我心中。
少年仔细思考他所说的话,感觉太过深奥。
也许他已经达到了剑神的境界,不一定需要有形之剑。
只要他愿意,万事万物皆可为剑。
有形之剑可破,心剑,要如何才能破?
少年不明白,但他会明白的。
因为他说过,只要接了辟邪,日后自会明白。
至于他,山高水远,后会无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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