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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应物兄》前,我读过李洱的《石榴树上结樱桃》。读《石榴树上结樱桃》,我看到了我的童年。比如马克思的生日,书中说“马克思一生下来,就'一巴掌一巴掌'打得资本主义'呜呜哭',所以,马克思是 1818 年 5 月 5 号出生的。”这样的知识竞赛,作者大概亲自经历过。同样的内容,我从小学老师那里听来的转述。当时也许是学习课文《伟大的友谊》,又或者是社会课。总之涉及马克思生日时,班主任给我们讲了这个记忆诀窍。读《石榴树上结樱桃》,感觉就是写的身边的事情,所以读得很顺畅。
《应物兄》的故事就设定在当下,甚至能把它看做就是刚刚发生的事情。与《石榴树上结樱桃》不同的是:《应物兄》是城市题材,应物兄从农村到了“济州”的生活。记得有文友说,有的作家能写好农村题材,却写不好城市题材。无论是农村还是城市题材,我认为,李洱写得都很成功。
看《应物兄》前十几章,虽然文字看来都是画面,但是我读来,意识是模糊浑沌的。小说中大量主人公的内心独白,这让我很不适应。这时,我有点信毛尖老师对《应物兄》的评价了:读《应物兄》是相当挑战智力的。前面的内容,让我想到了高中时学习的西方小说的现代流派,比如荒诞派、意识流。在没有读入这本小说之前,《应物兄》给我的感觉,很有些像意识流。但是又不全是。
我不喜欢意识流派的小说,因为难以跟上作者的思路。我对意识流理解也相当肤浅,我就是把它们当做是心理描写。如果整个小说全部或大部是心理描写,那我就认它是意识流。《应物兄》有大量的心理描写,但是比例还没达到意识流的程度。而且除了心理描写,《应物兄》里还有大量别的内容,比如环境描写,比如对话。阅读意识流时,给我的是似懂非懂,模糊不清的感觉。这种感觉下,理智在飞速运转,渴望从破碎的意义中修补出完整的逻辑。但情感、视觉,却很少参与到阅读体验中。《应物兄》不是这样,它的句子很有画面感,哪怕是对话,寥寥几句就是一副画面。甚至,作者在小说中几乎在明确告诉你:看,这个画面美吧?所以你很难不去注意《应物兄》里文字的画面感。
小说用的第三人称叙述,但是却不是上帝视角,整个故事都是主角的视角,都是应物兄的视角。小说用第一视角有好处,可以方便自然地使用心理描写,来探讨人物的内心世界。《应物兄》有大量的主人公的心理描写。视角是应物兄的,心理描写也是应物兄的。但是却用的是第三人称。为什么不直接用第一人称叙述呢?
这是我阅读时产生的第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到第 79 章中给出了答案。小说在这里,仿佛形成了一个特殊的拓扑结构,如 Klein Bottle(可莱因瓶),小说的内容和小说留给读者的问题无法区分,你不知道这是在小说之内,还是已经超出了小说。
大概是读到第 17 章,我才开始进入阅读状态。因为在这一章,我作了第一条笔记:“长大的标志是憋得住尿,成熟的标志是憋得住话。”这个句子在《应物兄》里,也不是在第 17 章才第一次出现的。就我而言,这话最早也是在网上看到的段子。不知道是网络段子复制《应物兄》的句子,还是李洱化用了网上的段子。作这个笔记,首先是其重复出现的曝光效应;再就是自己也正是不够能“憋住话”,记下来就要提醒自己,自己还不成熟。
越是阅读到后面,重复的内容越多。有些重复是场景的重复,比如“应物兄”特殊的洗澡方式。还有句词的重复,比如“浮光跃金”,有好事者说“不完全统计,引用5”。大概把化用也算上了。因为全文搜索,这个词只出现了两次。这还好,要么是成语,要么多少做了些变化。
可还有段落是一字不差的重复。我承认,那些段落写得很美。但是再美的东西没必要一再重复吧?就算是回忆,也可以稍微改变一下说法嘛,一字不差的复制,有些怪异。但是《应物兄》就是有成段的,一字不差的复制。当然,小说处理得很巧妙,巧妙到读者就是读出,这是一字不差的复制,也只能说,就必须如此。但我始终觉得,这是花招。再读到后面,读到应物兄作为儒学大师开展自己的事业,这样重复的意义才渐渐呈现。或者说,我才渐渐明白,何以作者要故意这样做。
现在不防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这种精确重复的作用,我理解出的有三条。第一、作者要提示读者:不要只把它看作对话,而忽略了它的美学价值。第二、小说人物的塑造的需要,提示人们注意小说人物的这段话。第三、故意让读者发现这个重复,并引起读者的思考,何以作者如此处理。
第一点是我的“小人之心”。第二点,说多了有剧透风险,减少读者阅读乐趣。所以,详谈就只说第三点。
儒学最重要的内容当然是《论语》,《论语》中是有重复内容的。这在小说中以人物对话的形式出现,但是没有明说。那么《应物兄》的重复是不是在致敬《论语》呢?
其实,《应物兄》形式上对《论语》的致敬,还包括分章的标题。准确说,这不能说是对《论语》的致敬,因为先秦很多著作都是如此,篇名就是取文章最初的几个字。《论语》等先秦作品如此取标题,是无心之作,古人是集句成篇嘛。《应物兄》这样取标题,是有意而为之。《应物兄》的标题是高度概括其一章主题的,比如前面提到的第 79 章,标题为 《Illeism》。但这个词的具体含义,在这章接近结束的时候才出现。为了让 Illeism 这个词出现在本章的开头,作者就不得不打乱时间线,使用插叙,开头来了一个没头没脑的句子。
越是读到后面,这本书就越吸引我。比如书中的注释。因为主人翁“应物兄”是研究儒学的,大量引用古书的内容,注释很多是解释这些内容的。但是如果认为小说是虚构的,但是注释的内容跳出小说之外,是所谓元信息,是真实的,那么就上了作者的当。稍一思索,你会发现作者在注释里,也是在写小说。小说中的人物说自己发表的文章,这些时候,这些提到的文章也会出现在注释里。这些当然就是虚构的。为什么我知道是虚构的?我问了度娘嘛。
但高明的地方,就在于虚虚实实。注释中关于西方哲学思想的引用,关于古文的引用和解释,却是有依据的。真可谓“假做真时真亦假”。这就像莫比乌斯带(Möbius strip)。我们沿着作者标记的轨迹一路探索,以为自己摸到了小说的外面,实际还在小说的里面;当我们以为自己还在小说里面时,它却又正正经经地跑到了小说的外面。这样的感觉,很奇妙。
行文通过回忆,插入了大量七八十年代,甚至建国初期的描写。对八零后的我来说,正读得开心时,忽然一个词汇就把我带回来了童年,比如“打狗队”。不知道城市里可曾有过“打狗队”?九十年代初,“打狗队”还出没在乡村。有一天我在我姥姥家,姥姥忽然神色慌张地回到家里,要把自家一条不足一尺的小狗藏到红薯窖里。姥姥说:“打狗队来了。”我终究没有见到打狗队,听说拿了猎枪,开着卡车,一枪撂倒一条狗,“有半车狗了。”
为什么要打狗?我小时候认为打狗队就是恶人,他们为了吃狗肉,来农村打狗。为什么打狗呢?不是《应物兄》,谁还能想起这样的问题,更不要说回答这个问答了。
读这本书,是需要很仔细的。比如“应物”什么意思呢?书中当然有解释,但是它散落在 100 多章当中,当你读得正开心的时候,你很难分出精神去注意这个细节的。但上下册的封面上把它们摘录出来了。
(上册)虚己应物,恕而后行。
(下册)与时迁移,应物变化。
大概这也是作者在暗示这本书上下两册中,“应物兄”的状态吧。
读完这本书后,看别人对这本书的评论,有相当一部分人看不进去,给的评论自然不高。有些说的还相当有道理,比如说作者“掉书袋”。
读这本书,我能分明感到,作者想要把自己知道的一切都写到小说中。比如作者的哲学思考,作者的专业知识,作者的阅读。如果说大量的《论语》《说文解字》《尔雅》《中庸》的内容是为了塑造主人公儒学家的形象,而有其必要,那么文学理论、西方哲学、经济学、地方戏、山歌小曲儿,这些内容呢?作者显然对这些内容都做了相当深入的工作。全部堆在一起,仿佛是百科全书。但是堆砌的痕迹还是有些明显,这也就难怪有人品出了“矫情”。
但也有“掉”得好的地方。比如对口语的使用。书中说到程刚笃小时候的样貌:
照片上的程刚笃,眼皮还没有睁开呢,应该是刚抱出产房。脸皱得就像核桃。而程先生的说法,则是“状如榖树皮”。应物兄还记得,说这句话的时候,程先生用的是济州方言,将“榖树”说成“gu chu”。程先生还顺便解释说,榖树并非树,说的是粗糙干瘪,皱皱巴巴。
这个书袋哪里掉得好呢?这是作者在对《水浒传》《金瓶梅》研究中,关于武大郎相貌“三寸丁谷书皮”中的“谷书皮”到底是什么,发表意见。这个问题,到现在也还算热点,2021 年北京大学的教授还为这个问题发过文章。
这个问题所以引起我的兴趣,因为我也写了一篇文章讨论“谷书皮”,还向报纸投稿,思路就和李洱先生的一样。不过,我们方言中,不是读 gu chu,而是读 ku chu。投稿石沉大海,大概编辑看出我的文章核心内容与《应物兄》中的类似吧。但是,天可怜见,我可没抄《应物兄》啊。要是早看了这小说,也不去丢这个人了。
再有一个,普通话叫眼屎的东西,在我们方言里,我一直认为是“芝麻糊”,在《应物兄》中,才知道正确的写法是“眵目糊”,读 chī-mu-hū[1]。这是不是掉书袋呢?反正对我的脾气,我喜欢。
“掉书袋”也好,“矫情”也好,对了胃口,就成了喜欢的理由。一个用十几年才完成的工作,不是简单的“矫情”就能覆盖的。小说中也还是有很多引入深思的地方的。比如是“济哥”,比如其中那个三条腿的怪胎。
《应物兄》凡是涉及到的人物,最后都露脸了,比如程先生念念不忘的“灯儿”大师,前面一直在别人的谈话中“死着”,小说的最后却活了。作者是模仿明末小说的传统吗?对每个人物都做一个明白的交待?
说到人物,程刚笃这个人物就很特别。所有人物中,只有这个人物写得最平庸。在《应物兄》中,人物的对话描写是一绝,我非常喜欢。在以描写对话为能事的《应物兄》中,程刚笃却几乎没有一句话是自己的。这与他父亲程先生,形成了巨大反差。但是从情节的发展来看,程刚笃这个角色,又相当重要。文中多次正面写到他,但是却没给我留下清晰的印象。这也是作者故意而为之。但是为什么呢?《应物兄》中说孔子的儿子——孔鲤 ——比较平庸。但是孔子的孙子——孔伋——了不起,还把明代的笑话放到孔鲤身上。所以,程刚笃是孔鲤的镜像吗?
但是从另一方面说,从儒学大师程先生算起,经过程刚笃,再到最后三条腿怪物,刚好三代,是要表示“君子之泽,三世而斩”吗?这可就和孔家对不上了。
“程刚笃”到底寓意何在呢?小说中,对这个名字有解释,但是那都是作者耍的剑花,好看是好看,绝非作者真正的意图。我读“程刚笃”,不知为何联想到的,却是猪八戒的俗名“猪刚鬣”。
小说中如同孔子一般存在的程济世,被应物兄叫做“程先生”。小说中设定:在济大,“先生”是专有名词,只有“乔木”与“姚鼐”两位“先生”。程被叫做先生,文中处处透出对程的尊敬,但是这个角色背后却有作者没有说出的态度。程作为儒学大师,他说了很多回忆家乡的话,这些话很有画面感。但是给我印象最深刻的,留在我意识里的,却只有一个词“乡党”。
这个词,程说了好多次。可见是作者特意让他开口说这个话的。
“乡党”是什么意思?百度说:“指乡里、家乡;乡族朋友。古代五百家为党,一万二千五百家为乡,合而称乡党。乡党作为老乡的用意,常见于陕西关中人对老乡的称呼,其他地域很少见。”可《应物兄》设定的背景是太行山与黄河交叉的“济州”,现实中,这一带是没有人用“乡党”这个词,来表示“老乡”的。
看《论语•乡党第十》第一章为:
孔子于乡党,恂恂如也,似不能言者。其在宗庙、朝廷,便便言,唯谨尔。
“孔子于乡党,恂恂如也,似不能言者”,程不是这样。他在乡党面前可是大谈特谈的。把“乡”与“党”分开,《论语》中也分别有论述:
子曰:“君子矜而不争,群而不党。”
子曰:“乡愿,德之贼也。”
我觉得程的“乡党”,倒像是《论语》这两章的“乡”与“党”。
应物不易,要完全读透《应物兄》也不易。但弱水三千,只取瓢饮,亦可也。读了之后,处世应物,能多一份思考,收获莫大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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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看到有人说短视频中有词“䛐亇乯”,也是这个词的写法。“䛐”即“詞”异体字。亇读ma。这样以来,更像“芝麻糊”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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