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柜子，装满了父亲的一生

01

父亲爱美，几乎村里人都知道。

从小记事起，父亲每次出门，都会把胡子刮的干干净净，鞋子一尘不染，夏天身着白色衬衣，秋天总是中山装，扣子扣得一丝不苟，总是给人干净利落，精神饱满的样子。记得有一个远房阿姨曾经偷偷跟我说，父亲年轻时肯定是个美男子，他一站在人群里，总是给人一种清爽，整洁的气息，完全不像个泥腿子。

父亲年轻时是不是美男子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不像泥腿子的父亲极其爱美，爱买新衣服。

从我记事起，衣柜里衣服最多的一直不是母亲，也不是我们兄妹几个，而是父亲。在子女众多，负担很重，物资贫乏的八十年代到九十年代初，父亲在交完子女上学费用，家里生计能够维持的情况下，利用不多的闲钱，每年总是不忘记给自己置办几套行头。

02

记得小学时，为了缓解我们兄妹几个上学带来的沉重经济压力，父母承包了六亩茶园。每年谷雨开始到秋季茶叶不再长芽的那段漫长的时间里，母亲除了插秧，双抢，收割水稻，其余时间几乎都是在茶园里采茶，而卖茶的任务就是父亲了。

父亲总是天刚麻麻亮就起床，步行十几路去县城的茶叶加工厂卖茶。刚开始卖茶叶的时候，茶叶一卖完，父亲就会早早回家。到后来，随着卖茶叶收入的慢慢增长，父亲就会去逛服装市场，买回来的衣服却不敢让母亲知道，总是偷偷地藏在衣柜的角落里。因为农忙，母亲完全没有时间打理衣柜，也就不知道衣柜里什么时候多了东西。

等到过一段时间，父亲拿出来穿的时候，母亲就会觉得奇怪，怎么这衣服没见过？父亲这个时候总会假装不解地问，你怎么会不知道呢？不是有一次跟你一起去，你帮我挑的吗？母亲就疑惑地回想，而父亲趁着母亲思考的当口，躲远了。

但是父亲不是每次都能侥幸躲过母亲的法眼的。 因为这样的次数一多，有时父亲去县城回来，母亲就会翻翻衣柜，然后就有几次被逮到现行，两人免不得了就会起一些争执。

后来，父亲为了躲避母亲的搜查，私下购置的新衣不再放在衣柜里，而是在房间的小篮子里，书桌最下面的小柜子里，或是直接用塑料袋随意地挂在墙上的钉子上。因为母亲在农忙季节，甚少有时间打理这些细枝末节，父亲往往能躲过母亲的慧眼。

03

父亲不但爱买新衣，还喜欢买白背心，白衬衣，白袜子。父亲的衣柜里，夏天衣服的颜色几乎90%以上都是这种颜色。那个年代，最常穿的布料是的确良，而的确良又是最难洗的料子。占上黄泥，或是出了汗，如果没有及时搓洗，白白的料子上就会出现黄印子，很是煞风景。

我一度认为，父亲对白色衣服的喜爱远远超过他的女儿。因为洗衣服的事情，我几乎一整个夏天都会被父亲责骂，原因当然是父亲看到他白色衬衣或者背心上的淡黄色印迹，每每都忍不住冒火，怪衣服都洗不干净，我成了破坏他衣服美感的罪魁祸首。而我因为挨骂的次数太多，一度对父亲的白色衣服深恶痛绝却又无可奈何。

04

慢慢地，随着我们兄妹几个求学，升学，毕业，工作，家里经济越来越好，父亲爱美变得光明正大。他再也不会藏着掖着给自己偷偷买衣服。花甲之年以后，随着他们衣服的数量日益增加，父母的衣柜也分开使用。

父亲挑衣的标准也从小县城的服装市场到商场，再到我们工作城市的商场。

记得我怀孕那年，父母从老家过来照顾我的起居。父亲的生日是在深秋，就在生日前夕带父亲去商场买衣服。我看中了一件中长款呢子大衣，款式，颜色都非常有气质，打完折500块。说实话，在那个时候，500块买一件衣服，搁我自己身上都不舍得。我问父亲，喜欢不喜欢？他有点犹豫，我知道父亲的性格，如果不喜欢，给他买了，他不穿不说还会落下埋怨。

我跟父亲说，不喜欢没关系，可以再看看。而母亲说好看，穿上年轻了好多。父亲拿起来又放下，放下又拿起来。最终还是决定买下来，我在付款前再问他，确定要吗？父亲说买吧，就它了。

然而，这件在当时我花了虽说不算巨资却也不便宜的衣服，父亲穿了不到十次，后来拿回家，听母亲说，他一次也不肯穿了，说是不喜欢。然后，几年后被蛀虫缠上了。父亲的衣柜又得到了新品的及时补充。

05

去年老两口来苏城过年。

我跟母亲说起过年要买新衣服的事情，母亲偷偷告诉我，她来之前，整理父亲衣柜，竟然翻出来30条西裤。听得我瞪大双眼，倒吸一口凉气，我快八十岁的老父亲，您这是想要一个月衣服不重样么？

老两口在我家待了三个月，回家的时候，一个24寸的行李箱，两个蛇皮大袋，还有一个双肩包，里面满满当当全是老两口这三个月新购的衣服，鞋子。我估计回到家里，他们的衣柜估计要装不下了。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06

父亲一生烟酒不沾，唯一的爱好就是不断地买新衣服，穿新衣服，打扮自己。父亲曾经很自豪地说：“我啊，就是爱穿新衣服，我出门就是喜欢穿得好看，让别人看到舒服。”

人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爱美并不是女性的专利。父亲在爱美的路上，从来不输人后，我想对于父亲来说，美不仅仅是一种享受，更是一种对生活的热爱。不管是在前半生艰难的岁月里，还是在后来衣食无忧的晚年生活里，一直给衣柜补充新衣服的父亲，其实心里都有一种信念：那就是再穷再富，都要干干净净，清清爽爽，亮亮堂堂地走在别人的目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