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暑一过,地里的庄稼蹭蹭地往上长,秋天虽还未真正到来,但地里的庄稼仿佛已迫不及待,玉米杆已一人多高,正到了灌浆的时候,棉花也已开花结桃,华北平原已被包围在青纱帐里。
此时地里的庄稼尚未收获,大部分农活也基本干完,在这等待收获的当口,在皖北的农村,对于爱养鹌鹑的男人来说,正是捉鹌鹑的好季节。
我姥爷是一个养鹌鹑的好手,从他小时候就开始,用他话说,和鹌鹑在一起的日子比和姥姥在一起的日子都长,他养的鹌鹑不仅好看而且能斗,在附近几个村子里非常出名。
从我记事起,他家里就挂满了各式各样的鹌鹑笼子,有藤条编的,有柳条编的,还有黑布袋子的,这些都是他的宝贝,每过一段时间,总要挂在墙根晒上一晒,这些笼子平时我们是碰不得的。
抓鹌鹑是个技术活,这种鸟虽然在皖北的农村非常常见,但又极难以捕捉,每到没有农活的傍晚或清晨,姥爷和他的几个老伙计带上工具就出发了。
他们先是在地的一头罩上一层网子,然后躲在旁边用鹌鹑哨模仿出母鹌鹑的叫声,等它们自投罗网,或是更直接点,一人守网,其他人从地的另外一头开始赶,在浓密的青纱帐里,鹌鹑一般贴地飞行,很容易扎到网子里去。
运气好的时候,一天能抓一二十只,这些鹌鹑是要经过挑选的,养鹌鹑是为了享受斗鹌鹑的乐趣,母鹌鹑是不能战斗的,他们抓到母的以后往往放掉。
公鹌鹑也分三六九等,一般从胡须和嘴能分辨出优劣,以黑嘴和白胡子为贵,自古有“黑嘴白胡子,顶个牛犊子”之说,可见其价格昂贵,品相不好的鹌鹑也是直接放掉。
刚抓回来的鹌鹑也是不会斗的,还需要一个“把”的过程,姥爷先把鹌鹑放到一个木头底、上边罩着一个黑布袋子的笼子里,一般是别在腰上贴身携带,空闲的时候拿出来把一把。
姥爷把鹌鹑的时候,整个人好像在享受,他蹲在墙根上,小心翼翼地掏出腰间的鹌鹑,手心向上,用虎口卡住鹌鹑脖子,无名指和小指夹着鹌鹑的腿,大拇指或食指捋捋它脖子上的毛,姥爷眯着眼睛笑着,那鹌鹑在他眼里,就像一个孩子。
他的另一只手掌里放些谷子,时不时地往鹌鹑的跟前凑,刚开始把的鹌鹑一般都惊魂未定,一边挣扎一边不停地晃着脑袋,这时候就需要耐心了,等到鹌鹑一旦开始吃食,这把鹌鹑算是成功了一半。
好斗的鹌鹑一般都很强壮,需要主人精心调养,姥爷的鹌鹑吃的比人都精细,他在地里专门种了二分地的谷子,收获以后和鸡蛋黄拌在一起,再掺上从药店买些预防疾病的药,十足的营养套餐。
姥爷喂的鹌鹑不仅个个色泽鲜亮,而且身强体壮,和村里的几个老头斗起来基本没有败绩,这使他觉得非常自豪,有种独孤求败的感觉。
每逢集市,姥爷总要去赶集,自然带着他的鹌鹑,在集市西头有一处经常斗鹌鹑的地点,一般都是姥爷一到就开始,不赌钱不赌物,就图个乐趣。
每每直到日头正南,看到别人回家,姥爷才想起去买菜,意犹未尽的匆匆回家。姥爷从集市上回来后,总是给我们讲他斗鹌鹑的成绩,今天斗赢了哪村的谁,谁夸了他的鹌鹑厉害,又有谁多少钱想买他的鹌鹑。
姥爷沉浸在自我满足的同时,自然也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他想看看自己养的鹌鹑成色到底如何,他要去城里的鸟市去看一看,见见大世面。
姥爷家离县城不远,大概十几公里的样子,来去都很方便,一天早上,他和几个老伙计各自带着自己最中意的鹌鹑出发了,一直到天黑才回来。
他回家后兴奋的像个孩子,“城里人养鹌鹑不行!养的膘都挺好,斗不过咱的!他们没有那个功夫。”姥爷第一次感觉到了作为农村人的优越感,他的一只鹌鹑被人开价一千多块他也没卖,在他看来,再高的价钱只是一种对他训鹌鹑技术的肯定,鹌鹑是宝贝,自然是不能卖的。
去过县城以后,姥爷显得趾高气扬的,是啊,在一个农村人看来,他的鹌鹑被人叫价这么高,那算是在县上出名了。
姥爷每次到地里干活或是去邻居家串门,腰里总是别着几只鹌鹑笼子,每一只鹌鹑他都能讲上半天,有时候路上碰到熟人,相互从腰后掏出鹌鹑,两个人能聊一两个小时!
前年冬天,姥爷在屋里一边看电视一边把着鹌鹑,突然从椅子上一歪就倒在了地上,手里还紧紧地握着鹌鹑,后经医院诊断为脑部毛细血管出血,淤血较多,一向硬实的他没多久就卧床不起了。
再后来,他已经不能清楚地说话,鹌鹑自然也不能再养了,他变得有些焦躁,脾气渐渐大了起来,有时候不高兴,连饭都喂不进去,直到舅舅答应帮他照顾他的那些鹌鹑
他躺在床上百无聊赖,眼珠四处乱看,唯有目光落在墙上的鹌鹑笼子上,看着笼子里的鹌鹑,整个人才安静下来,像是回忆着什么。
快入夏的一天,姥爷盯着鹌鹑笼子,喉咙里发出声音虽难以辨认,但我们感觉肯定和他的鹌鹑有关。
“大,你是想看鹌鹑吗?”舅舅急忙把笼子提了过来,姥爷摇摇头,依旧盯着笼子,手臂使劲摆了摆。
“你是要把它们放了吗?”舅舅又接着问,这次姥爷使劲的点了点头,他可能感觉自己时日不多了,想趁天暖和把鹌鹑都放走。
出笼的鹌鹑并没有冲出院子扬长而去,它们围着院子转了一圈,又落到了院子里,等着舅舅喂它们,或许关的时间长了,它们已忘记了自由,又或许他们也有感情,舍不得离开。
反反复复十几天后,它们终于适应了天空的辽阔,飞出了院子,姥爷也安静了起来,眼睛里几乎没有了生气,偶尔转动眼珠,看看身边的人,看看墙上空空如也的鹌鹑笼子,流出了眼泪。
秋天来了,又到了捉鹌鹑的季节,姥爷也走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院子里偶尔聚集的鹌鹑也一哄而散,找不到了踪影。
出殡那天,细雨一直飘个不停,落在身上凉飕飕的,伴随着凄凉的唢呐声,姥爷的棺材缓缓沉入墓地,在棺材着地的那一刻,我不经意间抬头,看了一下灰蒙蒙的天。
在墓地不远处的树梢上,几个小黑点不安的飞来飞去,这季节,鹌鹑在田地里非常常见,不知为何,我总觉得那一定就是姥爷养过的鹌鹑。
网友评论
这句表示读不懂。
写得真是太好了,人物和鹌鹑栩栩如生。最欣赏开头和结尾,意犹未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