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东仔,走,砸场子去。”
廖粤东碾息抽到一半的烟头,手形虽好手腕上却露出一条狰狞的疤痕,像是条丑陋的蜈蚣。
舞池里群魔乱舞,个个都是磕了摇头丸的瘾君子,早就忘了自己是谁;音箱开得震天响,循环着嗨翻天的歌单;灯红酒绿的照射灯,更像暗夜下的粉饰太平。
有了今朝无明日。
他笑着回了旁边靓女一个飞吻,漫不经心地道:
“迪哥,又出了什么事啊,劳烦你去踢场。讲给我听,细佬我帮你去打跛他的腿。”
那位迪哥的模样倒让人想起威猛的猎犬,削瘦的身材和目露凶光的双眼,脖子上带了条细金链,一看就不是什么善角儿。
他拍了拍廖粤东的背,冷笑道:
“还有哪个?整条龙湟街,就只有狗仔波个死扑街敢和我叫板,还想跟我争南巷那家赌场?发他个死人梦啊他!”
“兄弟们,抄家伙,同我打爆狗仔波那帮衰人的头!”
场子里当即有十数个飞仔小弟吹起口哨,起哄声一片。
二
喊得人齐的时候,不过才去了二十来分钟。
近百人数的古惑仔跳上一辆辆面包车,手里皆是铁棍等打人肉里疼不见血的武器,连砍刀也少见。
一场普普通通的帮派外围战,着实犯不着见血开光,死了人,还指望着上头那些大佬帮你抗?
你讲笑啦后生仔,生不入官门,死不进医院,沾了黑,被开刀刮肉都得自己抗。
刚下车到狗仔波KTV的场子,迪哥就一马当先,一脚踹开玻璃大门,大声喊道:
“兄弟们,砸!全都给我砸!出了事我担住。”
旁边刚想开门的迎宾小姐一脸惊惧,忙慌张地躲到后台去了。
有几个机灵的跑去找厅堂话事人。
“知道了,大佬!”
“大佬,我手痒很久了!”
“保证这里没个完整的东西!……
后面一帮痞子烂仔浩浩荡荡,叼烟提棍,能踹的就踹,能丢的就丢,不能丢的就用砸。间歇调戏一下小姐,凡被开包厢里的客人无不尖叫着抱头鼠窜。
一时纷乱的包厢配音声,玻璃落地破碎声,重物倒地声,尖叫声和大笑声不绝于耳。
砸到一半,迪哥就被人叫住了。
“啊迪,用不用那么大阵仗啊?”
大门口走来了个人,显然是刚收到信匆忙赶来,中等身材,酒肉堆积得稍显肥胖,笑起来绵里藏针,只有胸口露出小半大肚龙的纹身带了些江湖气。
他的身后还跟着两个打手,凶神恶煞,虎背熊腰,那模样真是能止小孩夜啼。
笑面虎,迪哥暗地里啐了一声,转而一样笑容满面冲小弟道:
“都停手,总得给人家一个面子,不能让波哥赔的个底裤朝天。”
小弟们懒洋洋地收手,个个哄笑起来。
狗仔波眼中恼意一闪而过,转而若无其事地说道:
“阿迪,你这样可就不给面子了,招呼都不打声就来拜访。大家仇成这样不就图神仙汤死后留的那个烂鬼赌场?
都是老相识了,我也打开天窗说亮话,道上的事按道上的规矩了。我这次带了两个专门在武馆打泰拳的兄弟来,老规矩,我这边派出一个,你那边也派出个,一局定输赢。
赢了,就带自己社团的人到神仙汤的地盘插旗,再不干涉。
输了就服输,不要到时候又赖帐翻来同我讲不算数。”
“大波哥,边个唔知你威水(厉害)啊?我点敢赖帐,人哋(别人)听到都笑蹦呀啦。”
迪哥冷笑着,看狗仔波后面那两个壮汉也不是善茬,再回头看手下那群良莠不齐的小弟,一时有些头疼。
他收的小弟大多都是绣花架子,还有些是热血沸腾的学生仔,出去结伙唬人还成,一拉出来凭真功夫干架的没几个。
本来只是打算打狗仔波一个猝不及防,这下他把规矩都立上了,还真是有些犯难。
“迪哥,俾(给)我上啦。”
廖粤东活动着两手手腕,发出关节喀嚓声,笑得一脸不正经,手臂到手腕上的伤疤让人生畏。
迪哥点点头,想说些什么,还是住了嘴,只是拍拍他的背,道:
“睇住来。(小心点。)”
据说是打泰拳的那个大汉虎视眈眈,看到是廖粤东出场,摆出起手架子,嘴上仍调笑道:
“听讲人哋都叫你癫仔东喔,我看是癫狗东还差不多。你跟嘅(的)大佬还是烂鬼迪,個只烂草鞋?”
廖粤东冷笑,伴随着话语一拳挥了上去。
“你知唔知我点解叫癫仔东啊?因为我癫起来我自己都惊啊,扑街。”
大汉退后一步躲过,转而真拳实肉地对起敌来,不敢托大。
不管他使的是什么蔡李佛拳,甚至太极拳咏春拳跆拳道,只要那个人叫癫仔东,就值得对方打出十二分精神拼命。
道上的人都知道,癫仔东发起疯来,阎王都拱手让道。
三
“东仔,你要扣马仔我就帮你找最正嘅靓女啊,一杯一杯饮那么醉做乜嘢啊?我同你哋大嫂行先。”
迪哥搂着个浓妆艳抹的美女,踉踉跄跄地上了车,头也不回地挥了挥手。
“知道了大佬,拃车(开车)小心点啊!”
廖粤东摇摇晃晃地从酒楼出来,和一群同样酩酊大醉的所谓兄弟,冲绝尘而去的车子挥挥手,他们刚刚开完一场疯狂庆祝的盛宴。
这天晚上只是为癫仔东的这个名字加了笔让那些飞仔崇拜靓女抛媚眼的点缀,输这个字眼,永远不在他的打架场中出现。
对于格斗,他的天赋超乎寻常,或者说……习以为常。
比起满身幼时跌爬打滚,其他烂仔和恶人在自己身上留下的满身永远頹不了的跏疤,他早已百炼成钢。
纸醉金迷,功名权利,崇拜爱慕。
还有刚刚酒席上老顶派来的人承诺下半月晋封的双花红棍。
走在行人冷清的街上,廖粤东觉得,他要醉了。
一个年轻约莫读高中的学生仔叫住了他,他的手里拿着印了仁义药房的塑料袋。
“大哥?”
廖粤东回头,叫他东哥的有,癫仔东的也有,还有迪哥习惯叫的东仔。
但正正经经叫他大哥,有血缘关系的就只有一个,他的亲弟弟。
“大哥,你点解会在这里啊?人哋同老妈讲你去做烂仔头,她还不信。你那么久都冇(没有)翻屋邸,你知不知她好担心你啊!”
廖粤东眯着眼,看着自己的弟弟,神色厌烦。
“你行开啦,别挡路。”
廖永明一脸愤怒地看着自己的大哥,作势要挥拳相向,大声吼道:
“你知不知老妈有几担心你啊!她半年来就冇睡过好觉,饭又食不好!你哩?一行半年都冇封信,你还系唔系人来噶?!”
廖粤东躲过弟弟的拳头,继续往前走,头也不回。
“睇乜嘢睇?(看什么看?)翻去啦,睇你老母的戏啊?”
后面的小弟忙跟上来。
廖永明被抛在后面。
廖粤东依然走得摇摇晃晃,肆无忌惮地和周围的人粗俗笑骂着,周身快意恩仇的江湖气。
但当他低头垂下眼帘时,无人看到路灯下,隐藏于眸中的痛苦挣扎。
四
廖粤东赶到堂口总部的时候,所有人都已经严整以待。
“啊东来啦?你已经系双花红棍,就要有做大佬嘅样啦,不要那么毛躁。”
黑星年过半百,依然精神铄奕,气势逼人。
双花红棍,说的好听,不就是个替社团当招牌应战的金牌打手而已?
“老顶,你都知嘅啦,我最多就同人打架最劲,点管得到嗰帮细佬啊?”
廖粤东无所顾忌地笑着,语气恭敬不让人反感。
“收手机,这次大动作。”
黑星一挥手,突然变了脸色,语气也严肃起来。
平时贴身的跟班立即关上房门,周围十数个洪兴里道上出名的人物纷纷无所谓地掏出手机,扔到了昂贵的台桌上。
每个人表现出来的都是惊讶之余也坦坦荡荡,毫无故惜。
廖粤东心里一惊,随即掏出手机也扔到了桌上,不敢露出一丝怯意,实际脑中早已千回百转。
这个时候但凡有些不对劲都会被帮里那些人精似的坐堂看出来。
看来这次洪兴是有大动作了,或许能,一网打尽。
但上次帮战不知哪个傻逼叫的差佬已经引起黑星的警觉,这次的收手机只是一次试探。
在这个四面环敌,脚下便是能吞人深渊的铁索桥上,每踏错一步的后果都将是,万劫不复。
廖粤东觉得后背生寒,危险像只隐藏在暗的毒蛇,吐着鲜红的信子向他爬去。
…
夜幕降临,牛鬼蛇神们褪掉伪装的自然得体,露出本来的人性丑恶疯狂。
廖粤东握着只签字笔,笔辍不息地写着今晚费尽心机打探到的消息。
当初考警校的时候都没有那么紧张。
他的双耳仔细地听着周围的风吹草动,叛帮的下场是什么?
是被帮里专门的执刑人处以三刀六洞,捆在蛇皮袋里,等下次出货的时候就绑在船尾,拖沓到灭绝生息的大海。
门突然被推开。
一个手上纹了花臂的光头进来了。
廖粤东大惊,急忙扯过一本杂志翻开一页。
“啊东,出边个个都乱嗮龙,你还在这里睇咸湿杂志(色情杂志)?”
花臂坏笑着冲他挤眉弄眼。
杂志封面一个衣着暴露的女模摆骚弄姿。
廖粤东尴尬,打着哈哈问道:
“花哥,你手下嘅马栏龙湟街行两步就可以睇到啦,肯定唔懂我嘅苦。出边出着乜野事啊?”
花臂被扯开话题,一脸兴味地说起两个喝得大醉的嫖客为抢一个小姐大打出手的八卦。
廖粤东表面一脸兴味地听着,背后却出了一身冷汗。
五
“东哥,老顶叫你上去。”
一个黄毛小弟跑来,带着些崇拜的眼神看着廖粤东,对他说道。
廖粤东抬步时,还听到黄毛对插肩而过的花臂传话:
“花哥,鹰哥叫你准备动手清场,里面要谈崩了。”
包厢在二楼,势必要经过舞厅。
里面两个男人正争得面红耳赤,旁边的小姐混混都在看笑话。
廖粤东经过其中一个毫无特别之处的人身旁时,借着舞厅震天的歌声,递给了他一张纸条。
“我上去尽量拖住,你去叫警队的人来,有大鱼落网。记住,快点。”
那个人隐晦地接过纸条,依然毫无反应地跟着吹口哨,痞笑得跟周围的人毫无差别。
六
“黑星,你梗就唔得啦,神仙汤留落来嘅场你哋全部要嗮?你当我傻仔咩?!”
长乐团的话事人大力地拍了下桌子,站起身来愤怒地吼道,震得桌腿剧烈地抖了抖,他满身的龙虎刺青显得凶神恶煞。
“你又不肯,既然讲不掂,”
黑星无所谓地说着,却突然话锋一转,眉间露出毒蛇一样的狠色,浑身的戾气爆发出来:
“阿鹰,叫帮兄弟动手!教一下你兴爷点做人!”
鹰顺二话不说,抡起肌肉分明的手臂就往长乐兴爷砸去,力道之大带起一阵风声。
兴爷狼狈地跌坐在包厢的沙发上,算是躲过一劫,旁边的小弟连忙上前和鹰顺对招。
廖粤东亦加入战局,划水划得不露痕迹。
场面一时混乱不堪,什么啤酒瓶子,铁棒甚至砍刀等武器被人在宽大的包厢里挥舞着。
一时分不出胜负,场面胶成一团。
突然,一个洪兴的小弟踢开房门,随着他的大喊还有急促的警车鸣笛声响起。
“大佬,不好了,有人通风报信,差佬来抓人啦!”
场子也不争了,大佬们在小弟的掩护下急急忙忙如丧家之犬般往一楼逃去。
廖粤东连忙大声叫住:
“老顶!大件事啊!”
趁着黒星和其他人回头,廖粤东抢先一步躲到吧台后里,朝不远处的舞厅掏出配枪开了一发子弹。
所有的人大声惊慌地尖叫起来,仓皇逃窜。
后门的路一时被堵住了,拥挤不堪。
黒星最先反应过来,先是一脸惊讶,接着狠厉地吼道:
“廖粤东你个反骨仔,原来系差佬派的内奸!阿鹰,叫班兄弟去砍死個扑街!”
廖粤东一面与无数次的对决一般活动着手腕迎战,一面笑得肆无忌惮,无所畏惧,这班扑街的下场已成定局,纵然一死又何妨?
七
时间似乎在这一瞬间,静止了。
当廖粤东挥洒着鬓角的汗水,再次扭头,躲过鹰顺的拳头,肩上又挨上花臂砍过来的一刀时。
他毫无防备地撞上了黑星手里的那把枪,黑洞洞的枪口,仿佛死神的召唤,直直地对着他。
还有迪哥忽然猛力一扑,挡在他身前的声音。
他的面前是迪哥表情复杂的脸,他能看清他脸上的每一个表情细微的细节,和皮肤的每一条纹路疤口,五官是熟悉无比的,上面有惊讶,有交杂的汗水,还有猝不及防,却直击人心的,毫不犹豫。
全副武装的特警匆匆赶到,用枪指着每一位曾经叱咤风云的大佬,无论是洪兴黑星还是长乐兴爷都狼狈抱头蹲下。
他听到迪哥最后一句话,说得艰难缓慢:
“东仔……大佬知道你系差佬……你……永远系我兄弟……”
廖粤东跪在地上,脑海被无数的影像声音片段充满。
“廖粤东系唔系啊?以后你就系我兄弟!”
“东仔,看,如果唔系你,個把刀就已经插到我心口咯!你只手,比我条烂命贵得多。”
“东仔,哇,你以前读警校啊?劲啊,看不出喔。”
……
他跪倒在地上,眼皮沉重地闭上,伤口鲜血浸湿衣衫,混合着迪哥的血,像开出了朵血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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