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其实还有句话没说完,但想来已不必说了。
1)
暮色苍茫,漆黑成了一片,分不开哪里才是天际。偌大的天空无一颗星子,在这漆黑而寂寥的夜更显落寞。
文绪推门而入,见云姬在看兵法,便放轻手脚,合上门后将食篮里的几碟点心端出来搁在小桌上,又斟了杯茶,轻声道:“小姐,您晚膳时没吃多少,不如此刻吃些点心垫垫肚子?奴婢拿了好些您爱吃的,今日苏娘还特地做了云卷糕呢!奴婢闻着都觉香甜。”
云姬闻声抬头。灯火迷离,尽撒落她的脸庞,睫尾卷翘的影子投在泛黄的书卷上。云姬轻揉几回泛疼的眉心,手上的动作却不停下,淡然道:“你若想吃便吃吧,我不饿。”
文绪闻言便拿起点心往嘴里塞,含糊不清地说:“小姐您何必与老爷争吵,老爷与夫人都是替您着想。”
云姬叹息道:“你不懂。”
她并非自幼跟在云姬身边,这些年虽也跟着云姬读了些书,但只流于浅薄,更莫说这些大家族的相交相斥。
云姬无奈道:“你全拿到外头去吃吧,叫锦姒进来侍候。”文绪委屈道:“是。”
锦姒来得快,云姬道:“锦姒,爹和娘是如何说的”
锦姒担忧道:“老爷夫人皆执着于此。”
云姬没有法子,只好走一步算一步。
她同子庭约好第二日一早碰面,她这夜早早睡下,次日一早便带了锦姒出发。
临行前文绪还眼巴巴地望着二人:“小姐,为何不带奴婢?”
云姬嫌弃道:“你太啰嗦了,还是锦姒好些。”
云姬二人乘马车来到约定之地,顾子庭着一身蓝色袍子,早已等候多时。
他身旁还站着一位容颜俊朗的白衣少年,云姬不由得侧目,道:“怎么?顾公子打不过小女,便清了帮手来?莫非想要二对一?”
白衣少年一双凤眼中似有化不开的冰雪,却清泠如许,若孑然一身、与世无争般沉静美好。他忍俊不禁,在刹那间仿佛万物皆因其而颜色瞬失。
他用极好听的调子调侃说:“你打不过她?”
顾子庭面颊一红,嘟囔道:“宇文云姬是个粗俗且粗鲁的女人,我,我怎打得过她。”
云姬轻狂地挑眉:“好了,帮手,要打就快些,输了就请我吃忆香楼的招牌小宴!”
白衣少年浅笑不语,眉目间笼着一层深深地温柔,只是神情有些恍惚,仿佛在看一个更远的身影。
二人第一次交手始于无端,白衣少年的招式潇洒恣意而并非只是花拳绣腿,云姬输也输得服气,开心道:“走,姑奶奶请你们吃招牌小宴去!”
后来他们时常切磋,更生出几分心心相惜之情。
南翊并非是云姬见过的最好看的男子,但他却仿佛有一种奇异的力量,教她移不开眼、离不开身。
遇上你,或劫或缘,皆是必然。
(2)
容曦初来华国,是她十四岁那年,与皇兄一同作为使臣提前几天前往华国给华皇祝寿。
作为华国太子,由南翊亲自接待兄妹二人。皇兄有些不满大国使臣来访却仅派太子来接见,竟口出不逊:“莫非贵国皇帝瞧不起我们南梁?为何亲自接见北屿使臣而仅派太子接见我们南梁使臣?”
容曦拉住他,皇兄竟还对她不满,她便狠狠瞪了他一眼,他才安分。
容曦平和道:“兄长口直心快,望太子殿下莫要见怪。华皇英明神武,如此安排定有其用意,只是吾辈过于浅薄无法理解罢了。何况太子殿下年少有成,也是容曦与皇兄应当学习的榜样,还望太子殿下往后多多提点。”
她面色平静,很是真诚,只是语调颇冷。
南翊有些兴味,道:“南翊早有耳闻南梁的明远公主冰雪聪明、才貌出众、口齿伶俐,果真百闻不如一见。”
容曦起身还礼:“太子殿下谬赞,容曦愧不敢当。”
寒暄过后,南翊忙于政事离开。容曦紧闭门窗,确认四下无人,才皱眉道:“皇兄怎可如此无礼,我们如今是在华国的领土上,稍有不慎便可能走不出去,皇兄怎可忘了父皇的嘱咐如此轻率行事?”
她姓黎姜,名容曦,是三大国之一南梁的明远公主,生母为南梁皇的宠妃郁贵妃。郁贵妃膝下仅有一女,她自然被南梁皇与郁贵妃爱的如珠如宝,其学识文采更甚南梁太子及其他宗室子弟,且承袭了郁贵妃那天下第一美人的容貌,生就貌美绝艳,全天下都知其天赋过人、容色绝美。
容曦的这位皇兄,乃是南梁皇后之子,是南梁唯一的皇子,更是南梁太子,但不甚讨南梁皇欢心。
容端支吾道:“曦儿,是皇兄不好,险些连累了你。”遂又开心道:“不过还是我们家曦儿聪慧。”
容曦笑着摇摇头,心中的火气一下子全消了。她这个皇兄,什么都不好,却没有什么坏心眼,也是真心疼她这个妹妹。因母亲的缘故,他们自幼就走得近,她也真心将他当做自己的哥哥看待。
翌日清晨,南翊带他们兄妹二人进宫游赏。途径御花园,恰巧碰到在放纸鸢的华国十公主。
小公主笑得十分灿烂,又是年纪尚小,必然是真的开心。在深宫中,这样的笑容倒真不多见。
容曦顿步瞧了半晌,竟温柔地笑了。那笑仍有些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寒意,却十分干净美好,没有任何杂质,像一个故作稳重的小孩子。
南翊也不由得笑了。
三人畅谈甚欢,几天下来,甚至到了称兄道弟的地步,而南翊折服于容曦的学识与文学思想,很是客气地称她一声“老师”。
(3)
云姬多次派人打听,才晓得那白衣少年是当朝太子。
明皇后同她母亲交好,她开始频繁进宫拜见皇后。皇后性子温柔,很喜欢她,但渐渐地千金圈子里传出了些怪言怪语。
有人说云姬生性浪荡,分明与丞相家的公子有了婚约,却对太子殿下暗生情愫,妄图勾引太子殿下。
杜尚书的嫡女杜菁儿时常约她出去听戏吃茶,有一回约她出去听说书,便同她说:“你平日不是喜欢看兵书?怎么突然想讨好皇后了?”
云姬有些讪讪,不知如何作答,心中百转千回才转出一个“呃……”。
杜菁儿有些急,“云姬,你莫吓我。平日瞧着你挺聪明的,怎地重要时候却犯傻?且不说你已同子庭哥哥有了婚约,单是清白姑娘与男子暗生情愫这一着,华国一人一口唾沫也能淹死你。”
云姬嘟囔道:“我又不欢喜子庭哥哥……”
杜菁儿更是震惊:“莫非你还想嫁给太子殿下?”
云姬有些奇怪地道:“我何时说过?其实你们都是想多了,我觉得我谁也不欢喜,只是我本也不想嫁人。你晓得我想当个女将军,不想只在院里相夫教子。”
她们坐在二楼,台下说书的正说到精彩之处,唾沫横飞。
云姬朝台下一眼望去,仿佛看到了个熟悉的身影。
云姬十分欣喜,撇下杜菁儿忙去寻,扶疏花木后却什么也没有,终是寻不到。
她在花木后站了片刻,怔了片刻,说书先生已重新开始说一段新的故事。
云姬有些茫然地望了望四周,良久,拉起杜菁儿的手,说:“菁儿,我们回家吧,这个地方好陌生,好奇怪,我不想呆在这儿。”杜菁儿立刻安排马车打道回府,马车去到杜家,杜菁儿派人去宇文府传话,让云姬留在杜家陪她几日。
晚饭后,云姬与菁儿睡在一个房里。菁儿翻着诗书,像是随口问起:“云姬,日里你是怎了?”
云姬摇摇头:“我不知道。”
那时她还未动心,不曾懂情,可这一切仿佛早已是定局,只是垂死挣扎。但命运轮回,终究挣脱不开。
(4)
近日南翊画图遇到一个难题,趁一日阳光微醺,微风正好,拿着草图去百芜宫寻容曦。
容曦端坐于小桌边,一边翻着佛经一边品茶,听闻南翊来临,眸中含了笑意,声音也带了稍许柔和:“叫他进来。”
南翊夺门而入,却没急着请教,反而顾自斟了杯茶细细品尝,四下观望后慢悠悠地坐下,道:“老师的屋子怎么总有股子香味儿?这大约不是寻常的香料,可连我竟也从未闻过。”
容曦随手将佛经搁在桌上,浅笑道:“你每回来都要说一遍,当真无趣。莫非是说得习惯了,便总是要说么?”
南翊笑得有些挂不住,容曦续道:“堂堂太子,竟如此容易忘记事情,这是很不好的。将来做一国之君,你须得记文武百官,须得记佳丽三千,须得记绕膝子女,倘都是你这样,这历来皇帝倒要把自己绕晕。”
南翊反唇相讥:“老师如今也变得如此俗气了么?”
容曦一怔,遂哈哈大笑,她此前从未笑得如此开怀过。
容端从外头进来,十分奇怪地问:“南翊,你给你老师说了什么?她从前向来端着姿态,无论听到何其好笑的事,向来只是微微一笑,可如今……怎地笑得像个村姑一般?”
容曦瞪大双眸,一双眼澄澈而明静,却仿佛望不到底般深不可测。
容端拈了块点心,随手扔给门外踌躇的小肉球。那肥嘟嘟的肉球便叼起点心欢快地跑走了,容端突然笑起来:“曦儿你瞧,多像你小时候。”
南翊若有所思道:“老师小时候原来是这个样子么……”
容曦狠狠一皱眉,脸色已有些黑,却犹自淡漠道:“你们俩说话得拿捏好分寸。南翊,你来找我可是有事?若无事,你该晓得此刻我将小憩了。”
南翊忙将草图递上去,容曦扫了几眼,指出了几个错处,便将人赶走,像往常一样用了些水果后便睡去了。
南翊便同容端一起去御花园散步,像是随口一问:“你们何时离开?”
容端思衬片刻,道:“怎地,这就不欢迎了?”南翊眸光微闪,“自然不会,本宫倒希望你们永远不走。”容端哈哈大笑,毫不忌讳道:“是希望曦儿永远不走吧?”
南翊笑而不语。
(5)
云姬这年十六岁。
她在十六岁遇上心仪之人,却将被一纸婚约束缚一生。
她不甘心,于是去书房大闹,最终跪在宇文将军脚边,伏地磕了一个头,轻声道:“父亲,从小到大,泠儿从未真正违逆过父亲与母亲的意思,但只这一回泠儿无法改。”
宇文将军气极:“太子殿下早已有了婚约!作为一国储君,殿下的婚事早已不由自己做主。身为宇文家的女儿,莫不是还要给人当平妻做妾不成?”
云姬猛地抬头,沉默片刻,淡漠道:“泠儿仍是那句话。”
宇文将军气极,叫侍从拿来鞭子,鞭子如雨点一般落下。
她疼得容颜扭曲,整个人趴在冰冷的地面上,狠狠地皱眉道:“父亲,从小到大,我都是您的一个傀儡。可这一次,再也不是了。”
她说得上气不接下气,几次磕磕绊绊。
云姬沉默良久,终究还是露出一个微笑,道:“不过父亲,你们可以控制得了宇文云姬,往后,却再也无法控制宇文泠!”
宇文将军大怒,下令将她禁足,不许任何人探望,只派一位女府医每日进出细郁苑替她诊脉端药。
宇文夫人与二小姐便每日坐在门前劝说,二小姐最终因此与宇文夫人生了嫌隙,第二日便搬出了宇文府,回到学堂居住。
第二日晌午便仅有宇文夫人一人前来,云姬坐在门后,神情并无变化,只是淡漠道:“母亲不必再来,我便是被关上一辈子,也不会再改。”
宇文夫人轻声道:“这回,母亲不是来劝你的。你二姐回了学堂后,派人送回来一封信,劝我和你父亲不要试图束缚你一生。其实母亲可以理解你,当年母亲跟你父亲,门不当户不对,那时他还是个文弱的穷酸书生,而母亲当年是世家大族的千金小姐,可幼时却有着一腔孤勇,认定一人便永不更改。”
最后她叹一口气:“你的性子,才像极了母亲。”
云姬垂眸,继而抬头望向紧闭的窗子,那里吱呀一声被骞地推开,一张脸伸进来,却是顾子庭。
他仿佛很高兴,笑着说:“云姬,我爹已经同意取消婚约了。只是……南翊不仅已同南梁嫡公主有了婚约,他更已有了心上人。他这些年不娶妻不纳妾,便是为了等那一人。”
云姬一直盯着他,目光不悲不喜,如冰凉的水一般澄净,教人一眼望到底,却什么也瞧不见。
她沉默良久,才轻启红唇:“那人是谁?”
子庭愣了愣,心中百转千回,仍如实回答:“南梁明远公主,黎姜·容曦。”
明远公主在各国都很有名,无论是才华还是容貌。可那年她十六岁,却是第一次听到容曦这个名字。
自此,藏于心间,流于脑畔,止于唇舌。
(6)
不知不觉已是两年之后,容曦这年十六岁。
恰巧今年的三国大会在南梁,提早几日,各国使臣便已到达南梁皇宫。
容曦去宫门前接南翊和十公主,小小的丫头笑着扑进容曦的怀里,“曦姐姐还是这么美!”
南翊笑望二人,对容曦微微点头,道:“老师。”
小丫头转过头来,古灵精怪地道:“五哥对曦姐姐便这么温柔,连说话都轻言细语,待我这个妹妹可都没有这么好。”
南翊笑着瞥了小丫头一眼,并不言语。
容曦拉着小丫头的手上了提前备好的轿辇,南翊随后也坐上来。
二人相对,南翊的脸颊滚烫,耳根和脖子也红了一片。
小丫头歪着脑袋瞧他,好奇地问:“五哥可是热得很?脸和脖子怎么红成了这个样子?”
南翊咳嗽几声,她便反应过来,又圆场道:“想是水土不服吧。”
愈走愈偏远,轿辇终于在一处清幽院落前停下。
院门上有一张匾额,上刻“许思宫”三个鎏金大字。
三人下了轿辇,容曦领着南翊兄妹进入主殿,刚一坐下,便有侍女端上糕点摆好,斟好了茶。
南翊好奇道:“老师,你不是素来最受南梁皇的宠爱么,怎住得如此偏远?”
容曦面含浅笑,喝下一口茶,不疾不徐道:“我喜静,这处院子是父皇特意替我建造的。”
“长公主到。”
容惠飞一般地跑进来挽住容曦的手,委屈地嘟着唇道:“曦儿,本来我不愿来的,可母后非得逼我来,说我不来就要没收我的那副白玉棋盘,你也知道那棋盘姐姐宝贝得紧,不然我可不愿来触这个霉头……”
说罢,她上下打量一番南翊,忽地露出一个神秘的笑来,在容曦耳边低声道:“小曦啊,这个貌似不错诶,快点拿下。”
容曦脸颊微烫,无奈道:“皇姐!”容惠意味深长地瞥了眼二人,便偷笑着转身离开,顺便清空了场地。
南翊正色道:“老师,哦不,曦,曦儿,”他心跳加速,面色微红,续道:“此次前来,我还有个重要的任务,那便是取消与长公主的婚约,求娶……求娶你。”
容曦挑了挑眉,面上的绯红尽数褪去,竟出奇地淡定,“本宫听说,宇文将军的爱女对你很是中意?”
南翊险些笑出声,还是正色道:“老师明鉴,我可没有二心。此生有你便足矣。”
容曦托腮道:“我父皇可说了,倘若有一天你对我不忠,他立马派百万精兵前来接我回国,还要亲自取你的命,毁了你的江山。”
南翊笑着答:“好!”
(7)
云姬十八岁那年一月,太子南翊迎娶南梁明远公主为正妃,次月华皇退位,新帝登基。
封后大典上,她因受邀在列,终于得幸见到这位新皇后一面。
那日阳光明媚,微风轻柔。身着正红朝服的风华女子自数里红妆的另一端款款而来,隔得太远,她瞧不清那人的样子,只是那一道身影却永久地刻进了她的心底。
数百朝臣跪倒在红妆两旁,齐齐拜见皇后。高台上,太上皇与明愿太后竟激动地起身,而新帝已按捺不住,大步向皇后跑去,将她打横抱起,一步一步走向高台。
云姬听见人群中有人低声道:“皇后娘娘此前从未穿过咱们的花盆底,想必皇上是怜惜娘娘吧。”
她不由得露出笑来,然后转身消失在人海。
深夜,重臣皆陆续携亲属单独拜见帝后,云姬也在其列。
那是她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接触这位倾国倾城的南梁公主,闻名天下的倾世佳人。
她只化着淡妆,却美得那样惊心动魄,宛如从画中走出来的仙女,让人忘乎所以,情愿随她一同坠落。
在这一刻,不甘与忧伤百转千回,竟出奇地平静下来。
云姬恭敬地行礼:“拜见陛下,拜见娘娘。”
新帝笑着扶起宇文将军,道:“都起身吧。”
容曦走到云姬面前,细细端详着她。
云姬生得很美,却并不显柔弱,美得那么与众不同。
容曦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轻声道:“本宫听闻,云姬姑娘素来喜好兵法,恰巧本宫也是如此,这些年在军事方面很废了些心力,便积得一些经验。但本宫初来乍到,对华国局势大都不甚熟悉,若云姬姑娘不忙,可否进宫陪陪本宫?本宫想与姑娘交个朋友。”
她的嗓音清泠而柔美,却有些淡淡的令人舒适的冷意,愈加圣洁而神圣。
云姬真诚地笑道:“娘娘乃是全天下都承认的女帅,娘娘信任云姬,实乃云姬之幸。”
后来二人交往甚密,关系愈来愈好,成为知己。容曦让南翊封云姬做了将军,朝臣们虽颇有微词,但想着容曦乃是不可多得的军事奇才,又是母仪天下的皇后,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有一年大旱,百姓颗粒无收,北屿借机犯事,逼华国与北屿联姻。
华国已无未出阁的适龄公主,云姬主动请奏和亲。
容曦问她:“云姬,你当真想好了?这一去,就再也回不来了。”
云姬笑着说:“我从不是率性鲁莽之人。”
容曦哑然。
她最后一字一句地说:“我想当皇后。”
想当皇后,却也不过是想当那一人的皇后罢了。
(8)
成婚四月后,容曦终于有了身孕,并且已三月有余。
每日南翊下朝后便匆匆奔向凤藻宫,而容曦总是坐在树下看书,时不时念叨两句:“宝宝,你父皇马上就下朝啦,你见到他又会很开心吧?”
南翊会笑着跑过去搂住她,然后摸摸她微微隆起的小腹,笑道:“宝宝今日很乖巧,都没有踢你母后啦。”
容曦嘴角的甜蜜笑容止都止不住,她环住南翊的腰,将自己的脸靠在他的腰际,轻声问道:“夫君想要个儿子还是女儿?”
南翊亦笑得十分高兴:“生个女儿吧,像娘子这般冰雪聪明、倾国倾城,届时又是天下男子心之所至的倾世佳人。可她是我南翊的女儿,谁都不敢打她的主意,她要嫁给自己心爱之人。”
贴身侍女苁涯送来稳胎药,药汁沉黑透亮,有一股淡淡的药香味在凤藻宫弥散开来。
容曦眼也不眨地仰脖一饮而尽,南翊立刻给她拿来一颗蜜枣喂她吃下,叹息道:“娘子,等这个孩子出生,咱们便不要孩子了吧。”
容曦觉得新奇,将小桌上的诗书孤本重新拿过翻开,问道:“为何?你不喜欢孩子吗?”
南翊在她对首落座,托着腮若有所思道:“怀着身孕,你便无法做好些喜欢的事情,况且母后说了,生孩子是件性命攸关的事情,到时孕妇会疼得死去活来。即便那么多人生孩子都无事,我也不愿娘子受苦,我们有一个孩子就够了。”
风和日丽,清浅的阳光撒落他俊朗的面庞,给他镀上一层光芒,像是一个玉雪可爱的天神座下的灵童,教人不忍心拒绝他的任何请求。
苁涯拿来些糕点搁在小桌上,闻言道:“奴婢听说,太后娘娘已在为选秀做准备,若娘娘当真不愿再生皇嗣,恐怕太后娘娘会替陛下广纳妃子。”
南翊冷哼一声:“母后当年尔虞我诈惯了,如今又要看小辈们争斗了么?朕此生只会有一个妻子,若母后不准,朕便退位让给六弟,带曦儿游遍千山万水。”
容曦沉默着瞧了他半晌,忽地笑出声来,“我发现你越来越像个小娃娃了。”
南翊傲娇地别开脸去,“还不是娘子将为夫宠坏了。”
深夜,南翊才去永寿宫拜访明愿太后。
太后在诵经礼佛,还未歇息,听闻南翊来了,便随左右侍女到大殿上接见。
“翊儿这么晚来找哀家,可是有何事?”
南翊认真地拜倒在她面前行了一礼,明愿太后便知事情不妙,果然听他道:“母后,旁的事儿臣可以依您,那些事儿臣不在乎,可儿臣心中仅有曦儿一人,儿臣不愿纳妃。等曦儿生下儿臣的孩子,儿臣便退位给六弟,六弟也是您的骨血,届时您还是太后,儿臣便带着曦儿和孩子去云游天下。”
明愿太后皱眉沉思,终是微微一笑:“好好待曦儿,莫委屈了她,往后若有难事,便回来找母后和你六弟。”
(9)
时光匆匆而逝,云姬嫁入北屿已有一年多了。最初她却没料到,这位北屿皇竟是自己的旧识。
那年她十四岁,仗着有宇文府、孟府和顾府撑腰,在皇城里时而横行霸道,时而惩恶扬善,常常弄得百姓们摸不着头脑。
有一日大雨,她同兄姊吵了架,一气之下离家出走,骑一匹小红马在雨中乱撞,不知应往何处去,而北屿皇帝雍恰在她路过的一个屋檐下避雨。
那时他还是个王爷,来华国参加华国太后的寿辰,却迷了路,天公不作美,还下了大雨,一行人只好挤在小小的屋檐下躲雨。
云姬受不得寒,因淋了些雨浑身已是滚烫,便来到屋檐的一边站定,还大胆地跟帝雍打了个招呼,扬起甜美的笑容来:“嘿,傻大个,你好啊!”
帝雍面无表情,他身边的侍从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忙道:“姑娘莫怪,我家主子向来不爱与人交谈。”
云姬惊讶地张大嘴巴,细细端详之下,竟轻浮道:“相貌甚好,性情也是当下刚兴起的高冷款,唔,貌似身世亦不错,这位公子定然追求者甚多吧?嘿嘿,我有个喜好美男的好姐妹,长相身材那都是一等一的,还是京城双姝之一,如今也并未结亲,公子可否考虑考虑?”
帝雍哑然半晌,竟笑出声来,眸中似有繁星万点,只照亮眼中一人。
他缓缓道:“本王瞧着,你就不错。”
云姬翻了个白眼,好心地给他们指了路,便骑着小红马扬长而去。
“娘娘,娘娘?”
思绪骤然清晰,云姬抬眼望向侍女。
“容姑娘和南公子来了。”侍女轻声道,语气十分熟络。
云姬忙起身相迎,二人已款款而来。云姬接过容曦怀中的孩子,眉眼间满是笑意,忙叫人看座。
南翊觉得无趣,独自去寻帝雍。容曦拉着云姬进了内殿,屏退左右,语重心长道:“云姬,你一直以为南翊冷心冷情,想必心中也定然有些恨他吧?其实他早就知道你与帝雍相识,且是帝雍指了名要娶你,他才放心将你下嫁。”
窗扇隐隐开着半扇,温暖的阳光进入房内四下游走。
云姬眼前一片白茫茫的,但她的内心似乎早已平静下来。
“泠儿。”
那白茫茫的一片之间,忽地闯进一道玄色身影,他似笑似嗔地缓慢行来,眼里只有云姬一人,笑得那样温柔而宠溺。
云姬笑着起身,扑入他的怀中,笑得像个孩子一般真挚可爱。这一年来她当皇后当得很好,原来也有如此温柔娇俏的一面。
容曦若有所思,随即释然一笑。
她其实还有句话没说完,但想来已不必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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