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他在海边的城市出生。湛蓝的天空,含腥的海水在他的童年里充满活力地肆意着。他拾起贝壳,用鱼线串起。四溢着五光十色的海螺贝壳被排列组合成不同的形态,发出声响。神秘清脆。
母亲在他未满两岁的时候背弃离开。 父亲打渔酗酒。在海上似乎一直没有清醒过。许多次都差点死在狂风巨浪里。他痴迷于这种迷离状态的生死搏斗,与死亡接轨,自知自觉。
“青河,青河。”父亲在半夜里胃痛难止,蜷缩颤抖。他只有在这片刻间清醒过来,唤着青河的名字。
他目睹着父亲渐次衰老的过程,年轻与老去也就是一夜之间的事。脂肪退去,全身消瘦得只剩下枯皮骨骼。如同包裹一层黄色树皮的木乃伊。衰老与疼痛接替折磨,父亲乞求医生,给他注射吗啡。青河目光凝聚,黄棕色液体在年迈医生的针管下推进父亲的大腿静脉。终于,他在安静和舒适里睡去,再也不曾醒来。
那一年,青河13岁。辗转流离,奔赴于不同的地域,城市。当过学徒。年长师兄并不慈和,替人洗衣打扫,也未成一门手艺。睡在潮湿的桥洞里,从不乞讨。最后在刚刚兴起的酒吧尘埃落定。13岁的青河,身材并不高大。轮廓清晰,眉宇轩昂,双眼深邃,带有西伯利亚年轻男子的错觉。如果不是生活的颠沛,他一定是内敛英俊的男子。酒吧兴起。The Beatles的味道从利物浦迁徙扩散。新兴文化的传播从来都不需要过多的介质,它们只在理解与热衷的人身上潜伏,岁月变迁,从而被带到四面八方。
2
青河睡在桥洞下被路过的Ringo识中,带进乐队。Ringo早年流转于英国,热衷音乐,深受The Beatles的影响。之后辗转于老挝,越南以及缅甸。流离的生活,青河只为生计奔波。Ringo对青河的知遇,把他带到了世界的另一端,给予青河新的生命。第一次跟随他去看电影,是1980年的美国影片《时光倒流七十年》,影片主曲狂热奔放,柔婉甜美抑扬顿挫的节奏令青河痴醉。他在14岁生日的时候收到此生的第一份礼物,是装帧精致的进口CD。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趴在吧台上听帕格尼尼。仿佛回到海边的时候,海水拍打岸边的巨石,海螺贝壳挂在窗户边上,叮叮当当,清脆悦耳。
若想在一个城市有立锥之地,并不是单纯的经营买卖。社会是一尊巨大的熔炉,容纳所有的蝇营狗苟与醉生梦死。Ringo的酒吧和乐队并不是孤立的存在。它们具有权欲混杂的成分。争夺地盘,非法买卖。是天堂,也是炼狱。跟随Ringo,便意味着卷进一场出生入死的腥风血雨之中。乐队是掩护的存在,他在酒吧交易冰毒,大麻。但对手下的人尚好,从不怒吼发作,温文尔雅。青河尚小,又无所牵挂。若精心栽培,是Ringo跟班的不二人选。生意之于,他把精力都放在青河身上。社交礼仪,立足之道,都言传身教。青河不去上学,他在酒吧里琢磨歌曲,摆弄乐器。Ringo也让他读书识字,从不让他参与毒品交易。
青河感激Ringo的呵护。他已然忘记母亲的模样。母亲存在的证据只是他和他手头唯一的全家福。青河出生不久,父亲抱着他,笑容憨厚。母亲的样子很美,长发垂直,眼睛大而明亮。具有渔家女子不曾拥有的高傲尊贵。母亲离开后,他再也未曾听父亲提起。他不问,他也不说。青河的由来在他的童年里是一个迷。父亲不愿戳穿它。他试图在其他小孩身上寻找踪迹,但小孩给他的只是嘲笑与讥讽。他看见大人们牵着小孩的手欢快地回家,小孩天真地望着大人呼喊“妈妈,妈妈”,他多少次想询问,但看到父亲酗酒成性,不省人事之后再也不愿说起。
青河具有音乐魅力的潜在,他在学习一年多以后已经成为吉他好手。开始参与乐队演奏。但他始终热衷于小提琴,骨子里的灵韵与贵气让他迷恋于小提琴的高昂低缓。乔生是在青河之前跟随Ringo,比青河年长,是架子鼓的好手,也是Ringo权欲争斗的硬拳头。青河亲眼看到乔生把伏特加从头倒在一个络腮男人身上,用火机点燃,从头发燃烧到衣服,直到生发出焦臭味道才扔进水缸,男人在水里奄奄一息,张嘴叫唤青河。青河朝他看去,目光清凛淡然。看惯了争斗烧杀的场合,一切都变得熟视无睹。
3
九十年代,Ringo的势力迅速扩展蔓延到落河一带。酒吧、舞厅、赌场、作坊、医院,黑白两道盘踞两岸。落河位于落城以北,处于交通要冲之处,灯红酒绿甚是繁华。
Ringo同样具有做人的原则与底线。处事低调,也不强取豪夺。他的忍耐只存在于他眼里的正常交易之中,交钱交货。但欲望的扩张无法估量,一种势力的膨胀必定有另一种势力的对抗。Ringo明智地把握着隐忍的底线,把一切不为己所用看在眼里,苦心经营偌大的产业,一面抵抗外来暗算侵蚀,一面精心打理商铺店面。乔生渐渐成为Ringo的心腹,他努力让Ringo看到他的耿直忠心,Ringo并不怀疑乔生的忠恳,但乔生过于凶狠残忍,凶残之人并不适合过度信赖。难当大任。他把希望寄托于青河。让他学会经营管理,周旋对抗威胁Ringo的落河残余势力。青河跟随Ringo流转于云南、缅甸、越南一带的买卖。他细听细看,钻营交易。毒品交易是维系Ringo早期生意的命脉,打通各道商路,倾覆巨贾,建立基业。一旦上路,便无法收手。Ringo多次想退居身外也未能成功。对于青河的栽培,他深思熟虑,禁止青河沾染毒品,涉猎毒品的一切事务。
15岁的青河长得高壮凛然,轮廓清晰,双眼深邃。干净寸长碎发,穿白色棉质衬衫,藏蓝色粗布牛仔裤,灰白网球鞋。依旧喜欢趴在吧台上安静地听帕格尼尼。落河一带来来去去的人,青河熟识的并不多。他出现在纷争斗殴的场合,作为调和,发烟散酒。秉承了Ringo沉着隐忍的性格。15岁,处事熟稔老练。
乔生在外打拼,抓住觊觎Ringo产业,算计霸占之人残酷殴打,杀一儆百。落河残余黑道势力一直是Ringo的心腹大患。尚明坤之前一直为落河一带黑道头目,贩卖白粉,经营赌场和皮肉生意。自从Ringo势力扩张,尚明坤退居落河下游,与Ringo明争暗斗。 这个日益繁华的城市,一面是种麻栽桑,辛勤耕作的朴素村民,一面是物欲纵横,醉生梦死的权钱争斗。青河并不喜欢斗争里的生活,他不具有乔生的欲望和Ringo的野心。他时常幻想走到一个安然的世界,世外桃源般无所争执。睡眠安好,再也不用提心吊胆小心应付。爬上落城以南的望城山,一切如同太平盛世般安好祥和。山顶以北,可以望到葱葱郁郁的松林,松林山脚翠绿成片,白叶苎麻的清香浸润在潮湿的空气里。青河闭眼细嗅,说不尽的爽朗。落城总是给予青河似曾相识的感觉。若在梦里,如在前世。雾霭缭绕的松林山间长满白叶苎麻,几声犬吠钻进耳膜。远处有人向他招手,声音若隐若现。“青河,跟我来,快跟我来。”
山脚下的公路逐渐拓宽,沿着铁轨修建。铁轨边上的草丛中偶尔有三两只狗出现,无人管教的肆意妄为。嘶吼争斗,啃咬对方。直到其中一只狗鲜血淋漓地垂头离去。有时却是两只野狗在草丛中做爱,目中无人地缠绵悱恻。
望城山以北是落城的商业繁华地带,人口聚集。Ringo抓住城市扩建的契机,关闭了一部分赌场,减少毒品交易从而投资房产。几乎垄断了落河上游一带的房地产业。
4
“青河,我终有一天会老去。这个社会各种肮脏丑恶见过甚多。15岁独自奔赴英国,迷恋于The Beatles。梦想着有一个自己的乐队。后来我真的有了,甚至可以有很多。但最终发现那些都不是我想要的。经商20余年,黑白两道各有涉猎。有了自己的产业,却活得越来越迷茫。再后来,才发现人的一辈子能够找到自己想要的才最重要。 有时候人就像氢气球,飞得太高,经受不住空气挤压,“嘣”的一声爆裂,落得一地残片。也罢。”Ringo躺在竹编藤椅上,抽着烟,语重心长地对青河说。青河不语,面对历经世事沧桑的Ringo,他所经历与感知的只是冰山一角,不足为题。跟随Ringo两年多,青河直到此刻才发现他也有感到疲倦的时候。像一个慈祥的老人,躺在椅子上,不愿奔波,放弃欲望与权势。偌大的厅堂只有Ringo和青河两人。Ringo身边有若干女子,青河看过了一个又一个也未能记住她们的脸。而这些女子并没有存在的意义,与Ringo相互磨合,各取所需。青河年龄尚小,毕竟经验不足。Ringo把部分房产生意交与乔生。乔生代替Ringo出席各种商贾聚宴,酒桌之上的生意买卖。一时间在落城风生水起,成为房地产业中的风云人物,在落河一带妇孺皆知。而Ringo则退居身后,成为迷一样传奇的存在。人们都知道落城存在这样一位翻云覆雨的人物,但谁也描绘不出他的脸。
青河善于学习,与人交道能言善语。琢磨Ringo,察言观色。与人交涉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该听,什么不该听。什么只能听,却不能说。青河是个敏感的男子,感性与好的面相总是能够在众多人中留下好印象。
青河16岁的时候,Ringo再次去云南,把青河带去。大部分生意交与乔生打理,也算让人放心。Ringo打心里明白乔生,给予他权力,便会无限制发展。乔生是有能力的人。力量强大便无法约束。他把部分正经生意交予他,只希望他能蓬生麻中,不扶则直。这也是对乔生的束缚。人在正义的环境里笔直成长,会比张蔓枝叶,盘踞地头缓慢得多。这是Ringo多年历练的经验。
“Ringo,听以前的人说你曾经在乐队里做过贝司手,酒吧还设有DJ。这些年却一直未见你摆弄过乐器。”青河把烤熟的火腿肉递给Ringo。自己点燃一根烟。半坐在Ringo身边。
“那都是年轻时候的事了。一个人为一件事疯狂了半辈子,到最后却道不清对它多年的追随究竟是为什么。青河,你想过你跟随我的意义吗?我从不强迫人。不要因为我给予了你生活,满足温饱,就使得你对我死心塌地。这些都不重要。你应该是你自己,没有人能够把你分裂。”
青河沉默,半晌才说出话来:“我也从不强迫人。尤其是自己。”Ringo微笑,笑容里潜藏着青河从未见过的真实。
5
云南的夏天一到夜晚就变得微凉。青河在把屋子里的盆栽搬到院子里吸收雨露。微弱昏黄的灯光被茂密的树叶遮挡着洒落得斑驳一地。屋角突然蹿出人影,捂住青河的嘴:“嘘,青河,是我。”青河震惊一看,是乐队新来的吉他手。“家明,你怎么来了?”“青河,你小声一点,Ringo不知道我也来了。他更不准我们离开落城。”“那你赶紧回去,回头就让Ringo给发现了。”“青河。你一定要帮我。Ringo最信任于你,你一定可以帮我的。”青河待人和善,有人找他帮忙也是常有的事,只是家明一路奔波到云南来有求于他,恐怕事情不小。青河见过的世面毕竟不少,交情尚浅之人不足为济,明哲保身才是生存之道。
“对不起,家明。未经Ringo允许的事,我不能去做。更不能去帮。你赶紧回去。”青河并未问家明什么事,便催促他离开。
“青河。你一定会愿意知道。我会让你知道。”说完拿出一张照片,递给青河。
“你翻过我东西,家明,不要逼我。”青河捏紧拳头,微凉的灯光下,额头上渗出密密麻麻的汗水。他望了一眼手中的全家福,良久,才放松拳头。青河从不打人。这是他一贯的良好作风,“我会让你失望的,你走吧。”
“青河,我能够让你知道你想找的东西。明天街头的云南茶馆,你自己考虑要不要来?”
整个夜晚,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翌日清晨,青河一如既往地泡好普洱茶,未吃早餐,等着Ringo一起出门。
“青河,前几日下过小雨,山上的野菌一定长了很多。我们去采下来,让当地人给我们做菜。”Ringo一边喝茶一边理着衣服,为上山专门换上的宽松的灰色棉衣,胶鞋。青河一直好奇他与Ringo多次来到云南,Ringo所谓的生意的都无所动静。Ringo并非游山玩水之人,只是频繁给人创造玩乐的错觉。青河也不问。跟着Ringo上山。
家明来到云南的事不能让Ringo知道。傍晚的时候,Ringo向当地人学炒野菌,青河借说出去转转去了街头的云南茶馆。
“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的。来,青河,坐。”家明抽着烟,坐在最角落的座位。看竹筒里的烟头,应该等了不短时间。
“说吧,你到云南来究竟想做什么?”都是聪明人,说话不用啰嗦,直接进入主题。
“我需要大量的钱,短期内没有其余的办法。现在四处打严,大多数人的毒品生意无法再做。连Ringo都在等待时机。现在内地许多人等着购买,所以我决定走险路一搏。如果你肯帮我,我可以给你想要的线索。”
“家明,你要做什么我无法干涉。我也无法帮你。Ringo禁止我涉猎毒品事务。这是你们都知道的。我自己的事情不要你们参与。”
“你不用去做,只需帮我周旋拖住Ringo。他在交易地点安插有人蹲点,他们知道你是Ringo信任之人。不会多说。后天晚上9点,在湖边竹屋。你一定要帮我。”
“你还是放弃吧。家明,恕我无能为力。”说完便走,茶也未喝。
一路上青河都在考虑要不要把这件事情告诉Ringo。若他知道,及时阻拦,大家都好。但他的告密并不会得到Ringo真正的赞赏,Ringo只会在骨子里暗自鄙视他。道上的人,都忌讳告密勾结,即使是最亲密的人。况且Ringo出手阻止,家明必定知道是他说的,那他在乐队定不会安生。权衡之下,还是决定装作不知,静观其变。
整整两天度日如年。青河越想越不对,如果事发,必定会牵扯Ringo,青河不能置之不顾。一定要去阻止。
按照家明提供的时间地点,青河独自潜入。四下寂静,偶尔从不不知名的地方传出几声鸡鸣。
青河在竹屋底层呆了好久,终于有人进来。是家明。“青河,你终究还是来了。”“家明,私自交易毒品是Ringo的大忌,倘若他知道定饶不过你。你还是收手。”“你是聪明人,我知道你不会告诉Ringo。这对你一点好处也没有。青河,现在你没得选择。”此时两个留着络腮胡子的男人进来,穿黑色T恤。其中有一个青河见过,皮肤烧伤面目狰狞,是乔生用火烧的男子。
青河转头要走,被两个男子拽住。
“你已经走不了了。”说完,青河便晕厥过去。
家明计划完好,毫无纰漏。
青河醒来的时候是被绑在地下仓库。四下一片漆黑,空气里充斥着一股尿味,有老鼠在地上跑过,发出啃嚼的声响。
“家明,你为何要这般对我?我林青河未曾有对不住你的地方。”
“这得问你自己。问Ringo。不是我心狠,青河,这是我们的路。”说毕,家明拿出针管,在青河手臂上注射液体。“家明,你不能这样。家明。”青河全身颤抖,像高烧过后的寒冷,双手抱住膝盖,身体蜷缩得像一只受伤的小猫。
两个络腮男子在杂乱的屋角喝酒,看毛片,画面闪烁,发出刺耳呻吟。
整整半月,家明不断给青河注射。只有少量的食物。颤抖,寒冷。血液里像万千蚂蚁爬动的心烦意乱。青河如同进入幻觉一般。他看见平静的大海开始波涛汹涌,父亲在狂风巨浪里向他呼喊。声音即刻停止。突然画面扭转到朦胧模糊的松林山,远处有人若隐若现地向他召唤。“青河,快来。快跟我来。”
青河醒来的时候,两个络腮男人已经不见。电视机仍旧开着,画面跳动不止,发出嘶响。家明也消失了,带走了大量毒品。
身体虚弱,棱角分明的面部长出胡渣,深邃的双眼目光呆滞。青河踉踉跄跄走了好久,似乎从一个世纪走到另一个世纪。如远古洪荒,霍乱在贫民窟里泛滥。耳鸣,幻觉不断。
回到住所,Ringo正叫人收拾西。“Ringo,这是要去哪?”青河木讷地望着Ringo。身体颤抖。
“青河。我叫人找了你好久。这么多天,出什么事了?收拾东西,我们赶紧回落城。”他看到青河脸色苍白,四肢无力,颤抖不止,便若有所知,“你坐下休息,行李我叫人帮你收拾好了。吃点东西,我们马上离开。”
“Ringo,是家明。”青河再也说不出话来。嘴唇干裂,高烧昏厥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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