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途‖第二章 海之声(2)

作者: 路小桑 | 来源:发表于2018-07-11 13:07 被阅读6次

    6

    回到落城,一切如旧,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乔生把生意打理得井井有条。只是家明如同人间蒸发般失去踪迹。以Ringo的权势,要找到一个人是轻而易举的事,而这次不同,派出去寻找的人全都没有带回家明的任何音讯。

    一整个夏天,青河迅速消瘦,与幻觉斗争。Ringo把他安置在安静的屋子里,派人看守送饭。青河无力地坐在地上,目光呆滞地望着天花板,残损的烟头扔了一地。毒品的作用是麻痹人的神经,产生幻觉,消损人的意志,让人欲生欲死。一旦触及,便坠入万丈深渊难以回头。不要堕落。这是青河时刻提醒自己的话。

    硕大的黄色梧桐叶在空中飘荡,像一群群蝴蝶扇动翅膀,飞舞,旋转,最后落到地上。落城的秋天,萧瑟中总不失曼妙的味道。墙角生长着一两簇浅黄淡粉的山菊。院子里的一串红还有些许在开放,青河拖着清瘦的身子走到院子里,摘下一朵新鲜的一串红,含在嘴里吸取花根甘甜的露水。他渐渐恢复常态,出入Ringo的酒吧,作坊,和赌场,时常有一些认识青河的赌客走到他身旁,殷勤地散烟,与他攀谈。青河五官英俊的脸上依旧笑容温和,风清云淡地说着自己生病良久,未能出来招呼大家,多有怠慢。赌客们随着Ringo的颜面对青河甚是客气。青河也回到乐队参加演奏。只是此刻的他,目光更加凛然。棱角分明的脸上带着安静的凛冽。

    如果不是遇见Ringo,青河是过着怎样的生活?或许会回到海边,继承父亲的基业,打渔维生。或许在某个城市,某个寂静的角落,与人学艺,任人欺凌,安守此世。或许,在某个城市,某个潮湿的桥洞,安睡过去,再也不会醒来。而青河从未后悔。他相信宿命,相信命运中要认识的人以及要做的事。所以他一直沿着宿命的轨迹行走,不停不憩不回头。他相信只要他去做了,即便是一场梦,烟花如雨,他也从曾经美丽的梦里走过,见过了半生烟火。

    7

    几年的绘画,让小桑在自知自觉的环境里成长。绘画给她带来了敏锐的目光和敏感的个性。她随着杨老师参加市里的绘画比赛,拿回证书与奖金。而七年出落得越发标志。常常有高年级的男生围着教学楼的阳台远远看她,送来糖心巧克力和情书。七年把巧克力分给班上的女生,并不告诉是别人相送的。又与小桑躲在桌子下阅读情书,挑出错别字,发出咯吱咯吱清脆的笑声。

    “七年,你真幸福。有这么多的男孩子喜欢你。”小桑一边在速写本上画着新来的数学老师,一边故作羡慕的姿态对七年说。

    “我才不喜欢这种幸福,他们都不是我喜欢的。我喜欢的男孩一定要整洁英俊。最好能够唱歌给我听。”七年抬头看见小桑的画本,“咦,那不是刚来的数学小伙子吗?小桑,难道你对他,有意思。”

    “胡说,他昨天才批评我了,说我数学考试一塌糊涂。恨得咬牙切齿呢。”小桑学习上努力,但是数学是她的重伤,她从心底讨厌各种算数几何。但是为了学习好,她拼命地学。演算做题。“我是他画丑一点,还是好看一点呢?不行,他太凶了,一定要画丑。”

    “得了得了,你把他画得快赶上潘安了。”

    “七年,还是你好。长得漂亮,又弹一手好钢琴。老师们当然都喜欢你。”小桑整理好本子,装进书包,“走吧,我们去山上采花。”

    “不去采花了,小桑,我带你去个地方。在落河那边。”

    小桑见七年找到新爱好,自己也不是很有兴趣,“听说落河那边坏人很多,杨老师不会放心的,我也不放心。七年,还是别去了,你教我唱歌吧。”

    “不了,今天我一定要去,小桑,你先回家吧。”七年决定做的事,谁也阻止不了,小桑无可奈何地托起书包:“那我去画画了,你自己小心。”

    “嗯,去吧去吧,别让我姑姑知道。”说完便背起书包,一溜烟蹿了出去。

    此时的小桑并不喜欢回家,她常常拿着画本在学校后面的小公园画画,来来去去,买布的老人,弹电吉他乞讨的流浪者,依依呀呀学走路的小孩。形形色色的人都在小桑的画本里出现。这几年来,舅妈未曾因为弟弟的出生善待于她,依旧借故说家里添了孩子经济拮据不给小桑吃饱。舅舅和外祖母把大部分的精力放在蝌蚪身上。外祖母也不像从前那样给她偷偷留下荞麦馒头了。到了夏天她把屋后的葡萄摘下来,清洗干净,剥给蝌蚪吃。小桑想家婆不会忽视她的,是因为弟弟还小,需要有更多心思去照顾,她从来也没有埋怨过家婆。小桑时常饿着肚子上学。这些她一直都默默忍受着。因为七年,七年能给她带来欢乐。七年总是悄悄关注小桑。从家里给她带来红豆糕和枣泥饼干。小桑含着眼泪吃着。她从不哭泣,因为七年要的就是她快乐。至少小桑是这样觉得的。蝌蚪渐渐长大。众人的呵护与宠溺把他骄纵得肆无忌惮。两岁的时候,蝌蚪就会跟邻居的小孩打斗,用长出不多的牙齿咬小孩子的耳朵。舅妈护着蝌蚪,与邻居小孩的母亲争吵。小桑看在眼里。想起从前自己用铅笔扎小孩的头,被小孩母亲辱骂,舅舅却一直安慰受伤的小孩。小桑不禁黯然。舅舅和家婆一样,他们都跟舅妈不同,这是小桑可以肯定的。渐渐长大的小桑心思细腻,这也让小桑增添了颇多的心事与烦恼。越来越多,越来越嘈杂。柴米油盐,舅妈似乎每天都在找茬与舅舅争吵。舅妈这样的女人,一旦上了年纪,就会产生物质上的恐惧。忧患不断。总觉得时间会让身边的人渐次离开她,最后一无所有。一旦有机会,便狠狠抓住手中所有,捏紧不放。直到最后也不会明白,人生中的许多东西,抓得越紧便失去得越快。至少沙子是这样。葡萄也是。

    后来落城扩建,舅舅不再种麻,随着镇子里的年轻壮生到工地上做工。

    8

    五年级的时候,小桑的画功得到学校大多数老师的认可。代表学校参加市里的比赛,并如人所愿的获得第一名,拿回证书和奖金。证书是小桑获奖里最为正式的一本,朱砂封面与封底,内页是烫金楷体字迹,夹着金黄色书签带。小桑把用奖金买了心仪已久的颜料,又在裁缝店里给外祖母定做了卡其布上衣,朴素的大领单扣样式。七年从不缺东西,她所拥有的小桑仅有的奖金也买不起。只要小桑能够陪着七年玩,七年就很高兴了。

    “家婆,看我给你做的新衣服,好看吗?”这一天小桑没有去公园画画,她迫不及待地拿着新做的衣服回家。外祖母正在收麻,舅妈一边做饭一边给蝌蚪剥葡萄。屋子里的画被撕烂乱七八糟堆了一地,刚挤出的颜料红绿混杂地铺在地上。一定是蝌蚪。小桑一阵恼怒,冲到厨房里质问舅妈。寄人篱下,即使舅妈万般刁难,小桑也不会和她争锋相对。可一旦触及到她的底线,便难以隐忍恼怒发作。“蝌蚪,给我出来。”她一把拽住蝌蚪小小的身子。舅妈大怒,动手要打小桑。小桑身子敏捷,拖住蝌蚪蹿到厨房外面。蝌蚪哇哇大哭,声音撕心裂肺。众人娇宠他,小桑知道这是弟弟惯用的伎俩,企图用怒吼声压住蝌蚪。“不准哭,听见没有。”一阵发作,蝌蚪哭倒在地,声音越来越大。小桑看到满地残画,心痛与愤怒交替,蝌蚪爬起身发狠地咬小桑,小桑一振,条件反射似地动手去推打大哭撕咬的蝌蚪。

    “小桑,他可是你弟弟。”未能注意到是谁,一记耳光扇到小桑的脸上,半晌才回醒过来。“家婆。我也是您的外孙女。家婆。”小桑声音渐小,直到鼻子酸痛,喉咙梗塞得说不出话来。究竟哪里作痛,小桑已经道不出来。外祖母沉默不语,放下枯槁的右手,枯涸的眼睛里隐隐闪着泪光。

    小桑没有吃饭,回到屋子里擦干眼泪整理地上的颜料和画。

    她再也不喜欢回家,对她来说家的概念已经模糊。很多时间里都在铁轨边上沉默,或者爬上松林山看大片大片生长的白叶苎麻,有时拿着画本画远处的山和若隐若现的人,很少再去人流往来的小公园。雾霭笼罩,晚风四起,小桑才沿着铁轨离开。她不愿意回家,天黑的时候去找七年。睡在她温暖的床上。七年拿来枣泥饼干和巧克力同她一起吃,在床上窃窃私语,饼干屑落得满床都是。

    舅妈从不过问。外祖母已经见惯了小桑的夜不归宿。她到镇子里打电话给杨老师。孩子孤独,没有母亲,需要一个陪伴。杨老师看着小桑长大,她知道她是个感性倔强的孩子。她看着,没有逼迫感地关注小桑的存在。有些感觉的培养需要经历误会,挫败,挣扎,彼此痛恨,才会在血液里根深蒂固,长成主干,生造出更多的新细胞。不要逼迫,感觉会稍纵即逝。

    9

    七年穿漂亮的演出服参加市里的演出,她高贵得宛若童话里的公主。没有忧虑,没有挫败。物质充裕,从来不用考虑把零零碎碎的零花钱攒下来买CD或者一条自己心仪已久的裙子。她可以在一个电话之后不久便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出手大方,班上的女孩子甚至高年级的女孩都喜欢找她玩耍。班上的男孩都默默地喜欢她,但又不敢说出来,因为这注定是一场尴尬的笑话。七年骄傲地生活在与其他同龄人相同的世界里。她开始结交新的朋友,经常出入落河一带的少年男女。他们欣赏七年的美丽高贵,加上七年对人阔气,很快便和他们打成一片。他们请七年去唱歌,看电影,吃冰淇淋。到了最后却总是七年埋单结账,从不吝惜。小桑不喜欢和他们一起玩耍。她很明白自己所处的阶段与状况。七年可以随意买下一杯昂贵的冰淇淋然后发现味道不是自己想要的又随便扔掉。她更乐意给小桑买冰淇淋。而小桑却要为了一支想要很久的樱花狼毫笔节约早饭钱,甚至要努力画画期待下一次奖金的出现。小桑再也不愿意过于依赖七年的生活。她可以在很小的时候接受七年送给她的各种颜料和笔,可现在小桑希望她们的友谊能够相互独立,没有物质上的依托。彼此相知。这样小桑才能确保她与其他和七年相好的人的区别。她们是不一样的。

    落城扩建后,新添了文艺中心和图书馆。小桑没事的时候到图书馆里呆上一下午或者更久。图书馆有新进的西方画摹本,米勒、布格罗和阿波利奈尔的都有。那个时候学西方画的人甚少。在落城找到这些摹本对小桑来说近乎奢侈。她拿着画出神地看,紧紧捧着好似别人会从她的手里夺走。图书馆的营业员紧张地瞥着她,露出不满的表情。生怕她一不小心弄皱了没人愿意再买。小桑不在乎这些眼光,依旧喜欢安静地呆在图书馆里,直到七年兴高采烈地跑来找她才依依不舍地离开。然后一直听七年说今天又去了什么新奇的地方玩,见过什么有趣的人,还被他们邀请去唱歌。七年总是这样不管小桑听不听得进去一口气说个不停。小桑认真听着七年的新鲜事,对于爱说话的七年来说,她一定是最好的听众。

    黄昏的足迹踏遍每一次强烈的渴望,像一袭华丽的嫁衣,渐次褪去灿烂的色彩。那么长那么久远的期盼,一次又一次在眼前生发出希望最终磨灭凋零。

    这样的时刻,你依然是你,我终究还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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