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花向晚
睡眠很薄
盖不住梦
你的眼睛 有新鲜葡萄的霜色 ----七堇年
楔子
如果你曾路过那座城,在深井一般的夜,走过四下无人幽深漆黑的街,你会看到梧桐树旁边的一扇窗永远灯火通明,偶尔还会透过玻璃看到一袭瘦长的身影,如剪影一般,长久不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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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什么比活在期待中更让人感觉美好的了,但程子青却亲手打破了这种美好。
人就是这样,总是想要的更多,刚开始的时候子青只是想要找个能陪她度过漫漫长夜的人,但后来是她先犯了规。
认识沈施真的是很有缘分的一件事。
在前面二十几个年头里,因知晓世情凉薄而小心翼翼地活着,骨子里永远想着如何讨好别人,因为不想被抛弃,所以更多的时候她选择逃避,逃避一段感情的开始,逃避同一个陌生人有所牵扯。
直到遇到沈施,从严格意义上来讲,那是她生命中第一个男人。
从前她也曾途径很多男人的生命,但她所扮演的角色不过是个不曾驻足的路人,匆匆一瞥,领略过他们绽放的风姿后便急流勇退,甚至都了无痕迹。
她一直觉得自己克制得很好,不曾对任何人动过任何不该动的念头。但人行走在这世间,总避免不了同他人有所牵扯,物质交换也好,情感互动也罢,最后都会不了了之,没什么能永恒的。
所以从很早的时候,她就懂得克制自己的感情,对人对事皆客客气气,进退有度,一旦超出她的可控范围,她就会快刀斩乱麻。久而久之,与她有过交集的人都摸索出了她的脾气,大都觉得她虽过得清苦,却有一颗遗世独立之心。
但她明白只有这样,她才能在别人离开的时候,一声不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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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子青是在豆瓣上认识沈施的。还在念书的时候,她就喜欢看书,经常在周末的时候借着买资料书的由头去书店里看小说,她喜欢张爱玲的细腻,王安忆的冷峻,更喜欢余华笔下惨淡的现实。
那个时候她做梦都想成为一个作家,也曾偷偷地写过小说,但那些白纸黑字上浮现的生动的悲喜人生都被她锁在笔记本里了。
后来在她上初三那年,一夜之间她被双亲抛弃,无家可归更无处可去。至今她都想不明白,为什么她的父母要抛弃她?
村里的那些长舌妇经常在一块嚼舌根,说她的妈妈早就跟外面的野男人好上了,这次就是外面的野男人来勾走了她,活脱脱一个荡妇。
那些不堪入耳的话就像腐肉上的苍蝇一样,嗡嗡地乱飞。
她不愿意相信妈妈真的是她们口中说的那种人,可是为什么她要不告而别?而爸爸不是说好要把妈妈找回来的吗?可是一天天过去了,爸爸不仅没把妈妈找回来反而把自己也弄丢了。
那个时候她真的特别自责,是不是她一直都学不好数学,一次都没有在成绩上让妈妈感到骄傲过,所以妈妈才抛弃她的?
是不是因为她不是男孩子所以才连爸爸都不想要她了?
从那天起她就是一个人了,她为了活下去放弃了学业,开始找各种各样的工作。
将近十年的时光,她才从父母失踪的阴影里偶尔走出来晒晒太阳。
在社会上的摸爬滚打,让她不敢依靠任何人,心里面无论有什么话都不曾对他人言说过。
直到她在整理旧物时发现那个上锁的笔记本,她拂掉上面的尘埃,微微发黄的纸张上那些青涩的文字像一个老朋友一样,穿越时间的沧桑拥抱了她。
也就是那个时候她开始重新拾起昔日对文字的热爱,她花掉了一个月的工资买了电脑,又跑到书店里把这些年积压下来的书都买回了家。
闲暇时分她不再趟着记忆的河流,追根溯源地逆流而上。她开始敲下一个个字,把心底库存已久的往事一一释放,它们像风筝一样迎风飞扬,每当写完一篇小说她的心情就会好很多。
好像身体里的那些垃圾正在被清理,很快她就可以很轻松地面对生活了。
这个时候沈施闯了进来。
他在豆瓣私信她,问她:“你写的那些小说是不是跟你的生活有关啊?”
“很想认识你,可以加你微信吗?”
……
不断的私信让子青有些动摇了,心里有个声音在对她说:“不过是一个读者,没什么大不了的。再说写作者和读者零距离沟通说不定也是一种好事呢。”
从前她写作只是为了可以倾诉,从来没想过自己的文字也可以和读者激起共鸣。
于是她几乎是怀着忐忑的心情把自己的微信号发给了他。
她不是个主动的人,也许是觉得太过主动多多少少有些掉面,而她宁愿别人觉得她很冷,也不愿意被误认为是那种随随便便的女生。
加了微信以后几乎都是他在主动,刚开始的时候他们聊人生,聊文学。
沈施几乎是翻遍了她在豆瓣上写的那些文字,而那些小说,随笔几乎都无一例外地与她的过往有关。
她一方面不希望别人探寻到她难以启齿的过去,一边又在渴望着这世间能有一个人可以感同身受地了解她,安慰她,像一个温暖的怀抱那样;而这种渴望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现在这个人出现了,还自告奋勇地,像挖宝一样探寻着她身上的所有故事,她生平第一次感觉到被重视。
原来除了被抛弃以外,她还可以被人这样看重,哪怕这种看重是沾了她稍纵即逝的才华的光。
这个时候连她自己都没有发现,从前那种克制,拘谨以及近乎自虐式的严苛像寒冰遇到了太阳,正在一点点地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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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开始对沈施敞开了心扉,又或者说这些年来她心怀太多的秘密,往事和记忆,身心都不堪重负,而今有个人突然跳出来要同她分担这些痛苦,像杯中的水过满而溢那样,她需要分流,如此才不会被撑爆。
他以子青的小说为切口,于千头万绪中理出了纹理,找到了她掩藏已久的疮口,那疮口之下满目疮痍,而他又擅自做主要操刀为她剔除腐肉,上药疗伤。
她从没遇到过像沈施这样的人,坚毅执着,甚至为了换她开口自揭伤疤,仿佛在告诉她:你看,每个人的过往都暗伤无数。
可能是被他的执着所感动,也可能是在这茫茫黑夜中,一扇窗扉,孤灯如萤,那个富有磁性的男音仿似从微信里活了起来,长出了手脚,触之温润,嗅之芬芳。
他们从打字切换到了语音聊天,他夸她声音甜美温柔,她有些害羞地笑了。
好像自从认识了沈施,她就像一颗被泥土掩埋的珍珠,是沈施挖去了覆盖着她的泥土,并把她捧到了阳光下,她才得以闪耀光芒。
在这样一个春风沉醉的夜晚,她徐徐开口了,对一个在网上认识的男人倾吐她这么多年所经历过的事。
从她被父母抛弃,自己一个人北上打工,进了电子厂每天都是超负荷的流水线工作。一日三餐都是清水煮萝卜白菜,吃得让人胃里泛酸,那个时候她最大的梦想就是可以赚很多很多钱。可以吃饱穿暖,可以买得起她想要的东西。
她从来不与别人来往,遇上半月一次的休息,她就去厂子外面吹吹风,晒晒太阳,漫无目的地走走停停,看着这个繁华都市里有多么拥挤。
有时候不想回厂子里,就待在路边数过往行人,从清晨数到黄昏,她发现那个十字路口每天有六万多人走过。
她惊异于这世上有如此多的人,但每个人却还是感觉孤单。
后来厂子里有个叫程功的男孩子,一米八的个头,五官异常精致,像电影明星。很多女孩子都很喜欢他。
也许是所谓的青春期的悸动,面对如众星拱月的程功她也是暗恋团队中的一员,只是她的暗恋是悄无声息的,是隐形的。
令她没想到的是程功却独独对她不一般,在车间里工作的时候目光也总是有意无意地落在她身上,有时候一抬头就看到程功在盯着她看。
下了班去食堂吃饭的时候她再也不是一个人,她永远都记得那一瞬间,他端着热腾腾的饭菜一脸笑容地坐在她对面,不容分说地把碗里的肉挑出来给她,而这总能引起其他女生的嫉妒和不满。
她根本来不及推脱,他就像一阵风一样从她身边刮走了,走的时候还不忘回头笑笑。
那种笑容她从来没见过,三分痞气,三分俏丽,带着勾魂摄魄的魅力。
她就定定地坐着,看着眼前这个浑身充满着光芒的男孩子匆匆出现又匆匆离开。那种感觉就像小时候在楼顶上看夕阳,薄暮时分,血红的夕阳一点点沉到地平线以下。美好却永远抓不到。
人一旦习惯了被动,在面对他人主动靠近时,往往无所作为,只能出于本能地接受。
就像那时的子青好像一下子失去了掌控力,对于程功的安排她几乎本能一般的接受。
拒绝吗?她晚上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的时候也在想这个问题,但无论她下了多大的决心,第二天看到程功满面春风地出现在她面前,满心欢喜地邀请她下班后去吃火锅,看电影时她就忍不住答应了。
毕竟拒绝一个人,太残忍也太煞风景,更何况是拒绝一个她喜欢的人呢?
“那后来呢?你们没有在一起吗?”沈施问她。
她沉默了好久,像打捞沉船失物一样在记忆的房间里翻箱倒柜。
她慢条斯理地接着说,并没有直面沈施的问题。
因为一些事一些人既然提到了,便不想一笔带过,毕竟那是曾经的刻骨铭心。
后来程功就向她表白了,在一个星辉斑斓的夜晚,下班的人潮攒动,程功捧着鲜花分花拂柳地出现在她面前,伴随着嘈杂的起哄声,她根本听不到程功说了什么,就那样稀里糊涂地点了头。
那个时候她还是个小女孩,怀揣着对美好爱情的憧憬,尽管岁月以刻薄和蛮横相待,但她依然相信生活,相信爱。
与程功在一起的日子,至今想起来都是甜的,有个人愿意携你的手,陪你深入人生的腹地,只是想想就已经很幸福了。
但人与人之间是有距离的,好像从一开始遇到程功的那天,子青就觉得他们其实并不是一个世界里的人,她是无依无靠的灰姑娘;而他再不济也是骑士。
生活不是童话,更不是退而求其次就能圆满的。
后来程功离开了厂子,去学习化妆,立志要做一名杰出的化妆师。离开前他握着子青的手,声泪俱下地乞求她跟他一起去。
可是她从没告诉过他,她的过往和家庭。她无法像他那样说做什么就做什么,她要活下去就只能工作,而不是谈什么虚无缥缈的梦想,那都是扯淡。
她只记得自己曾说:你去吧,我就在这里,等着你。
而他就信以为真的头也不回地走了,他不知道她其实最怕等待。那种枯等像寒冬里的植物,每天都幻想着天气会一天天变暖,却不知道所处之地是南极,哪里会有春天。
他走之后,她从厂子里辞了职,断绝了与程功的所有联系。不是一个世界里的人,越纠缠就越痛苦。
“也许是你想多了,说不定他学成归来真的会找你的。”沈施幽幽地说。
也许吧,但没有人是无可代替的。
我不想一直活在等待里,更不想一生都活在我曾经被抛弃的阴影里。
“别这样想,你真的太要强了。”沈施惋惜地说。
没有谁是真的坚强,但不坚强能怎么办呢?我还要活着,那段时间里我换了一座城市,重新找工作,生活的所有空隙都被安排得满满当当。子青对他说。
“那你现在走出来了吗?”沈施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探寻。
多少年前的事了,我早就忘得差不多了。从前我做过一个梦,梦到程功真的成功了,他又找到了我,带着我回家见家长,你猜我见到了谁?子青的语气里充满了戏虐。
“谁?程功的妈妈?”沈施答道。
也可以这样说,我见到了我妈,她做了程功的妈妈,我们面面相觑就像多年未见的仇人,最后我落荒而逃,醒来浑身大汗淋漓,倒真像是跑了一夜的路,到后来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这究竟是不是梦,还是说程功真的是我失散多年的哥哥,同母异父?
这样一来,一切都说得通了,当年妈妈是为了程功才抛弃我的,可怜爸爸还在满世界地找她?怪不得我们都姓程。子青断断续续地说着,像呓语。
“是你想多了吧,世间哪有那么多的巧合?是你一直都没有从他们的离开中走出来过?真的好心疼你,上天怎么把所有苦痛都给了你呢!”沈施的声音里有些颤抖,隔着屏幕她不知道远方的这个汉子是心疼她还是只是感动于这个故事。
她突然惊觉于今晚的自己有些不同寻常,濒临悬崖及时勒马。
于是像电影落幕一般,她冷峻的用一句话结束了回忆。
上天是公平的,每个人都有要渡的河,只不过厄运发生在别人身上时,我们只是聊作故事听罢了,只有真正降临到自己头上,才感同身受。子青对他说,但更像是在对自己说。
“但你真的承受了很多,你有没有想过尝试着接受别人?接受他的帮助,他的爱?”沈施问得小心翼翼,如风阅雨。
“你什么意思?我觉得自己一个人活得挺好的。”子青的语气里带着似有若无的疏离,她不是不想要爱,她只是不知道怎么接受爱人离开的岁月,与其曾经拥有,不如一无所有。
“其实与你相处这些天以来,我发觉自己已经喜欢上你了,不是有句话是这样说的:始于颜值,陷于才华,终于人品。”沈施施施然地说。
“但你都没有见过我长什么样子,就说这样的话,未免太唐突了吧!”子青听到沈施喜欢她的那一瞬间,她有些茫然失措。
她害怕他只是喜欢她稍纵即逝的才华,或者说只是一时的冲动,也有可能是她悲惨的过往激起了这个男人的保护欲,让他觉得自己的价值可以在子青的身上无限放大以期满足他的虚荣心。
但不论是哪种,可以轻易把喜欢说出口的男人都值得深思。
“正是因为我不知道你长什么样子,才证明我对你的喜欢绝不是流于美貌的肤浅之爱,而是深思熟虑的喜欢。”沈施对答如流,好像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我不值得你喜欢,很多时候我自己都不喜欢我自己,我不配。”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心下突然难过起来。
“别这样说,你值得拥有最好的,真的,你已经很棒了。换了别的女孩子可能没几个人比你做得好。”
顿了顿他接着说:“我们还是从朋友做起吧,来日方长,我会让你看到我的诚意,我对你的喜欢长长久久,绝不是一时冲动。”
她只回了他一句:让我想想。就逃也似的关了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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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这种你来我往的热闹里抽离出来的子青,看着诺大的房间里空荡荡的,温和的灯光盈满了整个房间。她想:不管她如何克制着自己不与其他人发生牵扯,但不可否认的是人终究需要人。
多么可耻,她甚至一开始就没有对这个叫沈施的人设防,任凭他在她的世界里横冲直撞。
之后的时间里,沈施每晚都主动与她聊天,他们从语音聊天切换成了视频聊天。当然是沈施主动的,她只是觉得来而不往非礼也,于是也开了摄像头。
虽然沈施的五官没有程功那般精致,但他却是极耐看的。略挺的鼻梁,瘦削的下巴,青涩的胡茬,成熟却不失活力,尤其是他笑的时候,两个浅浅的酒窝,笑容像春日里的暖阳一般,有种让人上瘾的魔力。
子青这些年来疏于妆扮,肤色虽差了点,却是十足的美人相,只是从前她从未发现自己的美。柳叶眉的下面是一双蜿蜒流转的桃花眼,薄薄的嘴唇娇艳欲滴。是那种让人看了一眼就忘不掉的容颜。
但容颜枯骨,抵不过时间匆匆,这世间最难能可贵的莫过于深情相许,不问缘由,不因个人附属的爱。但她从前是不信的,不信爱情,不信真心。
但久处不厌的人,沈施是一个。
那个时候子青自己都没有发觉,她开始喜欢上了黑夜,只因为黑夜里有沈施。
他就像灯光一样等在那里,夜幕升起他就亮起柔和的光,盈满了房间,也盈满了她的心。那种感觉很踏实,这么多年她从未有过这种踏实的感觉。她甚至都开始热爱生命,热爱生活了。
像林夕在歌词里写道的那样:“我也曾把光阴浪费,甚至莽撞到视死如归,却因为爱上了你,才开始渴望长命百岁。”
但真正答应沈施的求爱是在一个月以后,那天晚上她写的小说被网站上的编辑看中了,高兴之余便喝酒庆祝。
微醺之后她全然抛弃了理智,拨通了他的电话,长篇累牍地废话连篇,但沈施却极有耐心,像哄小孩子一样和颜悦色。便就是在那一瞬间,她对他有了终生之念。
好像网恋久了,奔现是水到渠成的一件事。
只是在这之前她不想满怀希望而去,满载失望而归。
于是在奔现的前一个夜晚,她要再三确认才放心放手一搏。
于他人而言这不过是一次见面,但对她而言这关系一生的情动。
她问他:“我有很多很多缺点,等到你我十分了解之后也许你会大失所望,毕竟每个人在社交平台上显露的那一部分只是她/他精心粉饰后的美好。”
沈施很耐心地回她:“我知道,相比你对我说的那些,你经历的要远胜于此,但我不在乎,我喜欢你,喜欢你的优点也喜欢你的缺点。”
“可是我怕被抛弃,怕被伤害。”她几乎要说服自己了,眼前这个男人就是她一直要找的那个人。
只是美中不足的是,遇见他不是在她最好的状态。
“就算全世界都抛弃你,伤害你我都不会,你不离我不弃,除非你要我离开否则这一生我都缠着你了。”沈施信誓旦旦地对她说。眼神坚定一如磐石。
也许这世上所有的誓言都会随着时光的侵蚀慢慢变成谎言,但我们都情愿相信在誓言出口的那一瞬间是真心的。
离开一座城市真的很简单,辞职,退房,把行李打包,买一张车票就会在几个小时以后出现在另一座城市。
这么多年,辗转过那么多的城市,子青越来越觉得其实这世间所有的城市都大同小异,本质上没什么区别,无论在哪一座城市她都渺小如尘。
她拖着行李箱随着出站的人群鱼贯而出,远远地便看到沈施等在那里,冲她挥手示意。多久没有这种感觉了呢?从前坐火车她都不会在火车站多做停留,因为她明白永远没有目送她的人,而旅途的终点也没有等候她的身影。
但如今不一样了,沈施填补了她生命里所有的缺口,她仿佛看到了幸福的曙光在朝她招手,她故意走得很慢,好像要拼命记住这种感觉,记住他。
沈施朝她走过来,很自然地接过她手中的行李,递给她一杯水说道:“累坏了吧!”那口吻就像丈夫迎接出差回来的妻子,令她恍惚也害怕。
因为太久没有触碰到这样的温暖,彼时的一切都让子青觉得如镜中花,水中月。
也就是那时他们开始深入彼此的生命,大到房子,小到锅碗瓢盆都一一置办齐全。
看着眼前的两居室,子青第一次有了家的感觉。
沈施是做工程的,加班和出差都是家常便饭。刚开始的时候,他对子青说:“你以后就在家看看书,写写东西,就不要出去辛苦忙碌了。从前那是没办法,现在我有能力了就要让你过得好一点。”
乍听此话的时候,子青还是很生气的,敏感而脆肉的自尊心让她从这番好意里嗅出了包养的味道。
这么多年她宁愿自己苦点累点都不愿意寄生于人,而今这个人真的了解她吗?若真的了解,又怎会说出这番话来?她呆呆地看着他,一时不知如何自处。
他看穿了她的内心,忙不迭地赔笑道:“你不要多想,我只是觉得有梦想就应该去实现,你不应该把时间浪费在生存上,不能辜负你的才华。”
“我知道你是好意,但生活才是小说的一手素材,所以你不要怕我吃苦。而且我也不想因为爱你就失去了我自己。”她知道自己浑身是刺,但她已经很努力在成长了。
“是我没考虑周全,好了别难过了,你依然做你自己,只是别忘了,我现在是你的后盾扛不住的时候就让我往前冲。”他宠溺似的揉揉她的头发,就起身去了厨房。
后来他们的相处越来越融洽,她开始庆幸自己的勇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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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好景不长,临近春节的时候沈施回老家过年。临走前他只是对她说:“过完初五我就回来了,在家待得无聊就出去走走。我很快就回来了。”
春节那几天她看着两个人的房间突然只有她一个人就很不适应,她无法看书,无法做其他的任何事。满脑子都是沈施,那个时候她才明白过来她已经完完全全地爱上他了。
于是理智什么的统统都被抛到九霄云外,她开始主动联系他,拼命地想尽借口在微信里跟他聊天,哪怕只是得知他中午吃的是什么,今天做了些什么事她都无比开心。
她从来没觉得手机这么重要过,恨不得一天24小时守在手机旁等他的回复。每当有信息来的时候她就像通电的灯泡一样浑身发光,但看到辛苦等来的却是些保险借贷的垃圾短信时就气不打一处来。
那个时候她都快不认识自己了,她怎么可以变得这么患得患失,好像离了他就不能活了一样。她讨厌这样的自己,但却无能为力。
熬过了初五,她在微信上满心欢喜地对他说:“几点的火车?什么时候到?我去接你啊!”
但等了好半天才换得他一句:“子青,家里有点事,晚几天回去,你照顾好自己。我下了。”
她那时的心情就像是刚燃起的小火苗冷不丁被一盆冷水浇灭,身心都寒冷不已。
她又陷进那种等待里,每一天都觉得他会来,但每一天等来的都是失望。像张爱玲在《小团圆》里写道的那样:“雨声潺潺,像常住溪边,宁愿天天下雨,以为你是因为下雨不来。”
从前她最讨厌这样的深闺怨妇,却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活成了这般模样。
之后尽管她一千次克制自己不再问他归期,但心里的渴望会爆发一万次,身体的两个自己大打出手,最后渴望战胜克制,她只能缴械投降。最后她被折磨地筋疲力尽,索性就问个明白。
“沈施,你什么时候回来?”
“家里出了什么事啊?你没事吧?”
“看到消息回我一下,我真的很担心你。”
“你到底怎么了?”
……
一连串的消息仿似都石沉大海,再没有回音。
她开始尝试给他打电话,时间也都挑在茶余饭后,她不想过分打扰到他的生活。但每次都是嘟嘟的忙音,再没有打通过。
这个时候她才想起来,她好像只知道他老家在哪个省,具体的地址她好像从来就没有问过他。
那个时候她开始慌了,她知道她再一次被抛弃了,尽管她不愿意承认。
她又想起父母抛弃她的时候也是这样,一声不吭地就走了。她下了晚自习回到家,拉开灯绳,煞白的灯光一下子照亮了房间的角角落落,可是无论她怎么寻觅,都找不到爸妈了。
如今这样的情形再次上演,她为他洗好的羽绒服还挂在衣柜里,厨房里还残留着他烧菜的味道,客厅里还徘徊着他抽烟的神情,眉头紧锁,神情忧郁。
她翻来覆去地看他们的聊天记录,她记起他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照顾好自己,我下了。”原来这另有深意,他那时就打算要抛弃她了。
可是曾经那么多的美好,那些誓言算什么呢?她不知道,眼泪像枯草一样长满了她的脸,她的心从没这么疼过。
她不甘心,一直以来她都不想深入别人的人生,是她主动走进她的世界里。现在就像游园一般,一番阅览,就悄无声息地走掉了。连个招呼都不给她。
她忽然觉得自己很贱,像座游乐场一样,别人无需买票就可以入内游玩,走的时候更无须打声招呼。程功是这样,沈施也是。甚至所有人都是。
也许这才是生命的真相,人与人之间本就是独立的个体,来去自由,无须负责。
从前便是因为懂得人情淡薄,才拒绝爱情的光临,她不怕失去,但最讨厌不告而别。
无论如何她都要接受,只是她想明白为什么,于是再不管什么,劈头盖脸地直接问他:“你是不是要离开我了?我想知道为什么?”
消息发出的那一瞬间,她却看到:“对方开启了朋友验证”。真是讽刺,原来从头到尾竟都是她自作多情。
沈施走后,她继续租住那套两居室,虽然高额的房租吃掉了她大半薪资,但她再也不想折腾了。
那时她想的是:既然他无法给她一个家,就让她自己给自己一个家。
只是后来的后来,每当夜幕降临,她就会怀念起曾经有个人在夜里陪伴她,与她畅聊人生,给予过她温暖的怀抱,足以覆盖孤独。
很多很多个夜晚,她的房间里灯火通明,她一袭睡袍站在窗口,任凭夜风钻进来吹乱她的发,她的目光落在窗边的梧桐树上,落在斑驳的落叶上,落在茫茫星空里。
至今她都觉得,既然我们终究会走入婚姻,步入家庭,那么为什么要一直寻寻觅觅,而不是选择第一个与你牵手的那个人白头终老呢?
因为无论如何,人无完人,在漫长的岁月里爱情终究会变成将就,何不一开始就选择将就呢?她无法得知答案,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
而她能做的,就是像伍尔夫说的那样:“让我们记住共同走过的岁月,记住爱,记住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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