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楚费力地把一袋米放在门口,重重地呼出胸腔的一口浊气,六楼实在是太高了,下次真应该买个一楼的房子,带个小院子,养只不会发春的猫……也只是想想,楚楚知道,她永远也不会买一楼的房子。
打开门,屋里静悄悄的,廖天还没有回来。
楚楚一鼓作气把米提进厨房,灌进米桶,洗个手,开始准备晚饭。
青椒炒茄子,炸猪排,蒜茸西兰花,瑶柱冬瓜汤。
楚楚有条不紊沉默地洗菜切菜,天光一寸寸地暗下去。
吃饭的时候廖天说青椒太辣,西兰花太咸,炸猪排一点儿都不健康,楚楚沉默地扒着碗里的饭,廖天不满地用筷子敲敲碗:“你有没有听见我在跟你说话?”
楚楚不抬头,半晌:“在听。”
“哎哟你就是太懦弱!”周末楚楚和姐姐见面,聊一下彼此的近况,“廖天家有钱又怎么样?我们家也没有多穷啊!你们结婚,电器家具都是我们买,个个是名牌,哪里亏待了你们?你现在跟个丫鬟似的伺候着他,他连个好脸都不舍得给你看,干什么?你欠他的?!”
楚楚叹一口气:“哪里有你说的这么夸张,他事情多,难免心情不好。”
“什么事情多?在自己舅舅公司当个经理,事情能多到哪儿去?我有好几次下午都碰到他在咖啡厅喝咖啡。我跟你说啊,把你老公看紧一点儿,不要伺候得真成了丫鬟,少爷倒跟着别人私奔了!”
楚楚抿一口杯中的咖啡,真苦,也不知道有什么好喝的。
正是春天里柳絮儿满天飘的时候,一不小心就迷了眼睛。
暖洋洋太阳晒下来,对街一个小女孩正在哭,原来是手上的氢气球跑掉了,楚楚木木地注视着那个越飘越远的红点,猛被人推了一下,姐姐不满地看着她:“我在跟你说话呢?!”楚楚笑一笑:“嗯。”
姐姐的嘴还在快速地一张一合,楚楚看着,觉得好像家里的金鱼,声音什么的她却是一点儿也听不到了。
和廖天认识,是什么时候的事儿?楚楚感觉已经太遥远了,仿佛有几个世纪那么久。
回到家,廖天不在,楚楚站在小阳台上,关起门,对着拖把点了一支烟。
大一第一次上体育课,老师测试他们一百米,楚楚才刚冲出去没多远,不知道怎么搞的就摔了个狗啃泥,换来了操场上一片哄笑声,有个男生跑过来,把楚楚扶了起来。楚楚顾不得自己的伤口,忙不迭地低头道谢,混乱中也没看清对方的长相,只记得戴一副眼镜,很斯文的样子。
楚楚吐出一口烟,虽然已经是春天里了,太阳一落下去,立刻就寒气附体,薄薄贴着皮肤,仿佛要钻进心里去。
但楚楚并不在意。
她想起一个笑话:有只蚊子饱饱吸了一肚子血,满心以为自己吃了顿大餐,谁知道碰到个吸毒的,反倒把自己给毒死了。
楚楚越想越觉得好笑,简直连眼泪都流下来了。
那个把楚楚扶起来的男生原来是楚楚的班长。
班长是学习尖兵,还是运动健将,自然受到女生们的追捧。
不知为什么班长却独独对楚楚青眼有加。
宿舍的同学曾经调侃班长这是“一扶倾情”,班长只是一径微笑,并不申辩。
楚楚却明白,并不是这么回事儿。
那么是怎么回事儿呢?楚楚也不知道。
当年那一场混战,谁讲得清楚?身在其中的她仿佛时时刻刻都是明白着的,等到一切尘埃落定,她却又觉得,从头到尾只有她是懵懵懂懂的。
半夜楚楚突然醒了,廖天还没有回来,楚楚拧开灯,看一下钟,凌晨2:12。
楚楚爬起来,走到厨房,倒一杯水喝。
冰凉的水顺着食道一路流到胃里。
黑暗中只有打开的冰箱,带着雾气冰冷的光。
突然“滴滴滴滴”的警报声响起来,楚楚“砰”地一下关上冰箱门。
万籁俱寂。俱是黑暗。
黑暗中楚楚用力闭起眼睛,她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在大学里,走在往教学楼去的路上,正是春天,木兰硕大的白花沿途绽放。楚楚突然看见班长走在自己前面,依然是那么斯文稳健的样子,楚楚没想着要上前打个招呼,后面突然一个人撞上来,直将她撞上了班长的背,班长转过身扶住她,楚楚抬头,却是廖天的脸。
“滴滴滴滴”的闹钟在7:00准时响起,楚楚一身汗地从梦境中醒来,往旁边一看,廖天睡在那里,正皱着眉头表示对被吵醒的不满,楚楚按掉了闹钟。
她轻手轻脚地走出卧室,简单洗漱一下,打开冰箱,开始做早饭。
楚楚的公司离家比较远,单程需要一个半小时,所以她总是早早起来,做好早饭,早早出发,廖天嫌楚楚公司太远,让她换个工作,楚楚不肯,廖天冷着脸说了声“随你”,自此无话。
从小区走出来,去地铁站的路上要经过一个学校,楚楚经常能看到孩子们欢腾地上学的身影,围栏里面种了蔷薇花,每到五月蔷薇花开的时候一路花香,楚楚觉得这条上班的路是一条幸福的路。
事实上,在楚楚看来,能让她远离廖天的路都是幸福的路。
楚楚出生在容城一个普通工薪家庭,父母都是普通的小市民,做着普通的工作,拿着微薄的薪水,养大了姐姐和楚楚。
作为父母结婚好几年才有的第一个孩子,姐姐自出生开始就很是受到家人尤其是奶奶的疼爱,楚楚却没有这样的好运:本指望接下来能生个儿子的愿望在楚楚降生的一刻就碎成了一地渣,这个愿望落空的气自然撒到了少长了一个把儿的楚楚身上。
自小楚楚就只能穿姐姐穿剩的衣服,玩姐姐不要的玩具,吃姐姐吃剩的零食,他们全家住在写着奶奶名字的房子里,连父母都谨小慎微,遑论出生就让奶奶大失所望的楚楚。
大概早就明白争不过,楚楚养成了凡事皆让三分的性格,这份懦弱到了奶奶那里又是一份原罪,只觉得这个孩子畏畏缩缩,木木讷讷,一点儿也不讨喜,除了一张脸长得还水灵,浑身上下真是一无是处。
在这个家里,如果说唯一还有个人能对楚楚好一点的,那就是姐姐了。姐姐从小占尽先机,先是因长孙占据了奶奶的疼爱,后又因楚楚是个女孩儿没了后顾之忧,越发娇纵霸道起来。好在她比楚楚大了五岁多,欺负小孩儿的那股心劲儿已经过了,在她的心里,楚楚就像个可怜巴巴的小透明,她只需要随便从巴掌里漏出点不要的残羹冷炙,就能很好地满足自己那种当“大姐”的成就感了。
好在楚楚的乖巧在老师那里还是管用的,加上她成绩不错,从小到大都是当班长的不二人选,楚楚也愿意,即使这个角色只是多出了一大堆琐碎的事情,也总比回家对着奶奶的冷嘲热讽要好得多。
就这样楚楚一路读到了高考,无惊无险地考了个阳城的一本。
奶奶对此很有微词,暗地里说过几次“女孩子读那么多书干什么”“赔钱玩意儿还要读”,母亲赔着笑才说了一句“读个大学以后赚钱多一点也好孝敬您老人家”,立刻被奶奶倒竖着眉大骂了一通,看着母亲红着眼眶躲进房间的样子,楚楚心里想:要不,就不去读了吧。
整个暑期楚楚都在外面打工,半天在奶茶店做店员,半天再做三份家教,楚楚也并没有要把学费挣出来的意思,只是不想在那个家呆着。拿到第一个月工资,楚楚在学校门口的小饭店偷偷地摆了一个小小的谢师宴,把这些年的老师们都请上,算是一点回报,老师们都很高兴,纷纷说起楚楚读书时候的乖巧懂事,又祝楚楚“鹏程万里”,楚楚只是笑着说“谢谢”,并不点头。
等到马上要报到了,姐姐突然回来,给了楚楚一笔钱,叫她去读书,楚楚不想要,姐姐硬塞在她手里,说:“阳城是个好地方,你姐夫过两年也打算去那边发展,你先过去探探路。”楚楚想了想,把钱接了,回头找了张纸,认认真真地写了张借条交给姐姐,姐姐看到那张借条,“嗤”地笑了一声,伸出涂着红指甲的手拈了,折得四四方方地塞进了包里。
九月正是学子们出发去上大学的时候,火车站到处都是来送别的人群,大包小包的行李簇拥着喜气洋洋的准大学生们,衬得楚楚一张面无表情的脸更加寡淡苍白。她孑然一身,就带了通知书、书包和一个不大的行李箱:她衣服本就不多,带了几本喜欢的书,阳城天热,一年倒有三季是夏天,正好省了她的被窝铺盖。
临出门前妈妈悄悄递给她一个塑料袋,她在火车上寻到自己的位子,打开一看,里面是一瓶水,四个茶叶蛋,一袋楼下小超市的面包,还有几个昨天她奶奶嫌酸的苹果。
楚楚看了那几个苹果很久,下车的时候连塑料袋一起扔了。
大学生活对于楚楚来说完全是打开了一个新世界,阳城的一切对她来说都是新鲜的、充满活力的,唯一让她觉得有点困扰的可能就是来自于班长莫名的关注,以及因为这种关注带来的其他女生的敌意了。
楚楚长得好,瓜子脸大眼睛,鼻子秀秀气气,嘴巴有一点微微的嘟起,整个一美人胚子,按理说是个招蜂引蝶的主儿,但楚楚从小除了必要,几乎没怎么和男生说过话,这一点让她的历届班主任都很满意,表示“楚楚就是乖巧,从不让老师操心”。
不是没在课桌里收到过情书,也有大胆的男生放学后堵着她表白,她都默不作声,点点头就走,不回应不理会不负责,久而久之落了个“冰美人”的称号,也因为这个原因,反而没什么女生嫉恨,和女同学们的关系还算融洽。
但到了大学,她的“三不原则”好像有点行不通了,因为班长这个人,既没有给她塞情书也没有跟她表白,他就是一声不响地对她保持着一种显而易见的微妙关注,比如班级活动的时候他知道楚楚不擅应酬会给她安排比较隐蔽的位置,或者是文化节的时候给楚楚分配的都是不怎么费力气的活儿。
像楚楚这种文科专业的女生们,来读大学之前可以说都是怀着大谈一场恋爱的雄心壮志,眼见得班长这么一个绩优股这么快就要被套牢了,自然是诸多不满,楚楚不善言辞,也无从申辩,索性不吭声。
还好她身边还有燕妮,时不时会回护她一下。燕妮是楚楚的高中同学,户口就在阳城,高考前自然回了阳城,楚楚本以为不会再见面了,没想到两人居然考了同一个学校同一个专业,虽然不同班,但却是一个宿舍,大课也多在一起。
可能是“他乡遇故知”的心情作祟,两个在高中只有点头之交的女孩子到了大学反而走得越来越近,很有点守望相助的意思。
燕妮的脸是一种很招男生们喜欢的长相,如果楚楚的奶奶在这里,肯定要说她一股“狐媚子相”了,但燕妮性格很好,并不狐媚,只是嗲嗲的糯糯的。
招男生喜欢的女生通常不怎么招女生待见,燕妮却还好,一来她性格大方,最主要的原因是据说她早已有一个青梅竹马的男朋友。
这天又是和燕妮她们班一起上大课,楚楚早早到了教室,占好座位,等着燕妮来。课间休息的时候,燕妮大补英语作业,楚楚则埋头整理笔记,突然一片阴影投射过来,楚楚抬起头,班长微笑地站在她面前:“楚楚,周六下午两点我有篮球赛,在体育馆,你去看吗?”
楚楚不用四顾,都感觉得到四面八方投射过来的目光,有如实质一般打在她的身上,她硬着头皮迎着班长期待的目光,小声地说:“周六我有事,去不了。”班长的微笑纹丝不动:“好吧。那下次一定要来给我加油哦!”楚楚涨红了脸,蚊子一般地“嗯”了一声。
等到下一次班长再来相邀的时候,楚楚还是拒绝,到第三次,楚楚实在觉得有点过意不去了,只好犹犹豫豫地应了,班长脸上的笑容立刻变得灿烂起来:“那我等你哦!”楚楚勉强地笑了笑,班长大概怕她难堪,又补充了一句:“可以带你朋友一起来啊!”
楚楚看了看燕妮,燕妮善解人意地说:“我跟你一起去吧,廖天也是校队的。”
楚楚如释重负。
廖天就是燕妮那个传说中的男朋友,两人据说从初中就开始谈恋爱,高中三年燕妮去了容城,俩人每天不是视频就是电话,廖天还写了很多缠绵悱恻的邮件,硬是啃下了远距离恋爱这块硬骨头。
现在读了同一所大学,虽然不同专业,但是好像已经没有什么能阻碍他们大学毕业就结婚的计划了。
那次篮球赛,楚楚第一次见到了廖天。
燕妮拖着她一路往前冲到第一排,她远远地看见一个男生,高高的个子,黝黑的皮肤,正和队友一起站在场边休息,燕妮兴奋地尖叫:“廖天!”那男生抬起头来,对着燕妮龇出一口大白牙,他的笑容带着点天真,看着燕妮的眼里似乎有细细碎碎的星光,楚楚不知道那是不是就是爱情的光,她只是暗暗地想:这个男生倒是蛮阳光的。
班长也看见了她们,对楚楚招了招手,楚楚有点窘迫地低下了头。
对于成为人们注目的焦点这种事情,楚楚觉得她一辈子也习惯不了。
那场校际篮球赛打得十分激烈,楚楚对比赛规则一知半解,燕妮不停地向她解说,咬分特别紧的时候还会紧张地抓住她的手,不自觉地捏得楚楚生疼。
好不容易等到比赛以本校的微弱优势获胜,燕妮早已冲到前面,廖天仗着身高优势一把抱起了小巧的女朋友,引得全场的气氛又high到了一个小高潮。
楚楚非常冷静地看着班长跨过围栏走过来,笑着问她:“怎么样?”
她紧张地说:“很好!”
班长笑了笑,伸手在她头上摸了一下,楚楚愣愣地看着他,那天他没戴眼镜,披着一身汗水,整个人仿佛在发着光。
晚上四个人去校门口的火锅店庆祝,班长又把眼镜戴上了,恢复了一如既往的斯文样子,廖天还是一副阳光大男孩的打扮,见到楚楚他伸出手:“你就是楚楚吧?我是廖天。”
他的手又大又热,不像楚楚的手,冰冷湿滑,仅仅只是短暂地握了个手,也好像要被那股热力灼伤了。
楚楚当时就想,这个人像是一团火呢。
篮球赛以后,他们四人的碰面奇怪地变得多起来,有时是楚楚、燕妮、廖天,有时是班长、燕妮、楚楚,虽然楚楚经常要打工,但四人也一起去看过电影逛过街,还在深夜爬过围墙吃宵夜。
楚楚有些困惑,在她前18年的生涯中,她似乎从没有过这样的体验,她并不确切知道,朋友或者悠闲的时光,这些过去与她无关的东西,现在她是不是已经有了获得的资格。
楚楚就这样在一种又新鲜又惶恐的心情里被冥冥中某种不知道是什么的力量推着往前走过了大一、大二,直到大三廖天获得了一个交换留学生的名额,他们这个奇怪的组合才画上了一个中止的符号。
说是奇怪的组合,是因为在别人看来,这毫无疑问是个双情侣的组合,但楚楚却清楚地知道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儿。
班长对楚楚,彬彬有礼,照顾有加,但情侣?楚楚没谈过恋爱,倒也知道所谓情侣至少也要牵个小手,亲个小嘴,出双入对。私下里虽然她跟班长也有来往,但不是有燕妮,就是有燕妮+廖天,一次都没有过和班长单独出动的经历,一次都没有,他从来不提,楚楚也从来没想过。
廖天出国以后,剩下的三个人就很少在一起活动了。大三课业比较忙,楚楚的打工也越来越繁重,加上姐姐和姐夫在她大二时来了阳城发展,少不得要被姐姐驱使来驱使去,时间越发少,分了专业以后大课也不太多,有时十天半个月,连燕妮都难得能和她说上一句话。
所以,当收到廖天“谢谢你陪燕妮过生日”的邮件时,楚楚是完全猝不及防的,她脑中一片空白地看着邮件下面燕妮发给廖天的甜言蜜语,说着离别以后对廖天的想念,说着哪天哪天楚楚陪她一起去看了电影,哪天哪天去看了红叶,还陪她过了生日,给她买了一个漂亮的蛋糕,邮件附上了蛋糕的照片,真是一个很漂亮的心形蛋糕,旁边还放着一份包装精美的礼物。
楚楚的脸色变得苍白。
她认得那份礼物。
曾经在班长的手上,被他温柔地注视着,而楚楚,站在不远的地方,拖着刚打完一天工的身体,疲惫地瞟了一眼。
班长没有看见楚楚,楚楚也没有上去跟班长打招呼,她想不出有什么打招呼的必要。
她也没有回廖天的邮件,她想不出有什么回邮件的必要。
只不过是一封道谢的邮件,有些事情,即使她知道了,又能怎样?而他不知道,又怎样?
楚楚并没有去纠结自己应不应该告诉廖天这件事情,她甚至没有去质问燕妮拿她当幌子的事情,这件事情,从头到尾,跟她有什么关系呢?
篮球赛,看电影,逛街,吃夜宵……原来这所有的事情,其实都还是与她无关的事情。
楚楚那颗因为又新鲜又惶恐一直飘在天上的心突然就踏踏实实地落了地。
大四下学期的时候,燕妮和班长早已公然成了一对,廖天再也没有消息,楚楚还是在课业、打工、姐姐的驱使中忙碌着。
她与燕妮明显地生分了,并不是因为生气什么的,就是,生分了。
楚楚很小的时候,有一次跟父母回老家,经过一座很长的桥,桥下是两条相汇的河,河水的颜色截然不同,一条黄一条青,两条河并行了一段,被一座山再次分开,流往不同的方向。楚楚觉得,人和人之间,也像两条河,河只能往前奔流不息,相遇了就相遇,分开了就分开。
大学毕业以后,楚楚拒绝了姐姐安排的工作,去了一家小律所当助理,为此姐姐很是生气,楚楚也不在意,她省吃俭用,陆陆续续地把欠姐姐的钱一笔一笔还清了。
收到燕妮和班长的喜帖,楚楚想了许久,还是去了。
让她没有想到的是,在婚礼的现场,就坐在她旁边的,竟然是廖天。
看到他的第一眼,楚楚想,那团火熄了。
与大学时她所熟悉的那个阳光大男孩截然不同,这个廖天冰冷、阴郁,看着台上新人的眼神仿佛淬毒的剑,楚楚看得心惊胆战,生怕下一秒他就会冲上去,搞出什么事情来。
楚楚这一桌坐的大多是燕妮的高中同学,自然知道廖天和燕妮的事情,有人话里话外地安慰,有人幸灾乐祸地嘲讽,而廖天始终一言不发,阴沉着脸吃完了婚宴,并没有做出让楚楚担心的事情来。
楚楚松了一口气。
但她这口气松得太快了。
从酒店走出来,一部奥迪缓缓停在楚楚面前,廖天摇下车窗,面无表情地说:“上车。”
楚楚惊愕地看着他,一时没有动弹,后面的车“滴滴叭叭”地催促着廖天,廖天不为所动,冷冷地用目光锁定了楚楚,楚楚机械地拉开了车门,手脚冰冷地上了车。
上车之前她看了一眼门童,心里想这会不会是她见到的最后一个人。
廖天开着车,无声地汇入了夜晚的车流,这本应该是一条金光灿烂的路,却在这个夜晚,毫无缘由地暗沉无光。
在这暗沉无光里开了许久,楚楚完全不知道廖天要开去哪里,她觉得自己已经变成了一座冰雕,凝固在这个座位上,凭吊着一份逝去的爱情。
但是,楚楚想,这与我无关啊。
廖天载着楚楚,在阳城的路上开了一圈又一圈,开到楚楚都快睡着了,他突然开口道:“你为什么不阻止他?”
楚楚从半梦半醒中惊醒:“谁?”
廖天积聚了一晚上、或许是几年的怒火仿佛一下子被点燃,他怒吼道:“你为什么不阻止你的男朋友去搞别人的女朋友?!”
楚楚静了静,轻声说:“他不是我的男朋友。”
廖天错愕地瞪着她:“不是吗?”
楚楚苦苦地笑:“是吗?”
廖天更生气了,他的怒火在小小的车厢迸发,仿佛一簇簇冰冷的白色火焰,在四处跳跃着寻找一个出口。
他一言不发地靠边停下了车,无情地对楚楚说:“下车。”
楚楚头疼地看着根本不认识的街道,无可奈何地打开了车门。
一只脚刚跨出去,廖天冷得仿佛掉出冰渣的声音在她身后说:“既然你没有看好你的男朋友,就由你来接受惩罚吧。”
楚楚僵硬了一瞬,转过身:“廖天,你讲讲道理好不好?这件事情跟我有什么关系啊?”
廖天冷冷地注视着她,说道:“我给你发邮件谢谢你陪她过生日的时候,你应该就已经知道了吧?”
楚楚语塞。
廖天:“全世界都知道。”
楚楚:“全世界都知道,你却只怪我。”
廖天冷硬地说:“她跟他在一起的每一个时刻,我只当是和你在一起。”
楚楚想说什么,廖天打断道:“而你就看着我,以为她是和你在一起。”
楚楚被廖天的神逻辑搞得有点懵了,但她能怎么去说服这个伤心的人呢?或许爱情本来就是没有道理的,尽管她不过是个观众,只要被卷进了这滩浑水,就别想要摘得多干净。
楚楚站在路边,看着廖天的车绝尘而去,这城市的每一个街道,似乎都长得一样,一样的橙黄色路灯,一样的高楼大厦,一样满街来往的车辆,都是从不相遇的河。
一条河怎么才能决定自己的方向呢?怎么才能决定和谁相遇,和谁分离呢?
楚楚以为,廖天应该只是被“女友结婚了,新郎不是我”的现实给刺激了,给他一点时间,总会过去的。
然而她还是低估了一段持续了6年的感情的偏执度。
从第二天开始,廖天开始追楚楚了。
或者说,摆出了全套追楚楚的架势。
楚楚想,又是一个“不是这么回事儿”啊。
生活怎么有这么多不是这么回事儿的事儿呢?
班长也好,廖天也好,在他们的世界里,楚楚的想法,似乎从来都并不重要,他们既不需要向楚楚解释什么,也不需要楚楚解释什么,就好像楚楚是山上一座没有主人的凉亭,谁都可以进来休息,谁都可以随意离开,不需要打招呼,也不需要说再见。
或许,聪明人都是这样吧!楚楚想。
而楚楚,光是让自己生活得轻松一点、自由一点,就已经用光她全部的力气,凉亭什么的,随它去吧。
她只能承认,自己是个笨的。
心大概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灰,一层又一层,深深浅浅,渐渐覆盖住了原本鲜红的颜色。
楚楚永远记得,读大学以后她第一次回到容城的事情。
奶奶比起楚楚走的时候,老了很多,一双昏花的眼睛浑浊不堪,看向廖天的眼神却依然挑剔,得知廖天家境不错工作稳定之后,楚楚平生第一次,看到奶奶对她流露出的堪称“慈祥”的笑容。
那一刻,楚楚感到毛骨悚然。
只在容城呆了一天,拿了户口本楚楚就返回了阳城,姐姐埋怨她呆的时间太短,她却是连这一天也觉得多。
大学班级组织旅游,楚楚曾经在经过的一座道馆批过命,道士说她“亲缘淡薄”,楚楚想,太灵了。
和廖天结婚以后,平平淡淡过了五年,两个不相爱的人,共用一个屋檐而已,楚楚身边大多数人的婚姻,似乎都是这个样子,父亲和母亲,姐姐和姐夫,楚楚和廖天,她和他,他和她。也是一生。
班长和燕妮?
似乎是甜蜜了一些时日,班长毕业以后进入一家大型律所,不知是运气不好还是别的什么,事业一直没什么发展,燕妮颇有微词,加上两人一直怀不上孩子,感情急剧降温……
但是关楚楚什么事呢?
这两个人早已淡出她的生活,淡得几乎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了。
廖天算不上一个好丈夫,也不坏,按时拿钱回来,经常应酬,经常出差,楚楚生日、结婚纪念日都记得,也会请楚楚在外面吃饭,偶尔俩人会做一个短期的旅行。
只一点,不要孩子。他没有问过楚楚的意见,他只是身体力行地坚持了这一点。
楚楚对此也没有发表意见的意愿,对廖天来说,她的意见什么时候重要过?“亲缘淡薄”,想必不止是上一辈。
她唯一发表过意见的事情可能就是工作了,她也明白,廖天不坚持,只不过因为他并不care。
这天晚上,廖天又喝了酒回来,楚楚给他脱了外套,扶到卧室,廖天一身酒气,夹杂着一股奇怪的香水味,重重地把楚楚压在床上,楚楚用力想推开廖天,廖天却不管不顾地开始脱楚楚的衣服,楚楚皱着眉,奋力挣扎起来,廖天抓住她的手,凑到她颈窝里,一下一下碎碎地吻着,嘴里嘟囔着:“……燕……燕……妮……”,虽然非常含糊,可惜就在耳边,楚楚还是听了个清楚,她心里有个声音:来了。
那一刻,楚楚说不清自己是痛苦多一点还是解脱多一点,她突然闭上了眼睛,放弃了抵抗。
结束以后,楚楚去洗手间清理了身体,回来她站在床边,垂目看着廖天沉沉睡去的脸,突然有一种灵魂出窍的感觉,仿佛她只是一个魂魄,正在俯视着自己沉重的肉身。
其实都是一样的,廖天也好,楚楚也好,都是挣扎在自己的困局里的可怜虫,廖天的困局是爱情,那她的困局是什么呢?可能,是寂寞吧。
生活就像个烂泥沼,偶尔长些蒹葭啊水草啊让你吟咏歌唱,大多数时候只是冰冷的泥浆,腐烂的草根,拖着你陷着你,让你每走一步都费尽全力。楚楚也想大声地呼救,也想岸上的随便谁能拉她一把,但她茫然四顾,没有什么岸,只有另一个也在泥沼中的廖天而已。
廖天晚归的情况越来越多,有时周末也出去一整天,终于发展到夜不归宿,楚楚并不多问,但夜里梦越来越多,一晚上常常醒来四五次,半年下来,清减不少,脸色也有些憔悴,眼眶下常年挂着乌青,姐姐见了直叫她去看医生,楚楚摇摇头,睡不好而已,不是什么大事。
班长来找楚楚的时候,楚楚几乎认不出他来,毕业短短几年,就将一个温文尔雅的绩优股变成了一个胡子拉杂的垃圾股:他的背已经有些轻微的佝偻,头发不知道多久没理,一副黑框眼镜挡住大半张脸,见面第一句话就是:“你为什么不阻止他?”
楚楚心想,又来?
一顿饭吃下来,班长翻来覆去就是咒骂廖天是个该死的二代就知道用钱砸人燕妮是个水性杨花的拜金女人,又责怪楚楚没有看好自己的丈夫,出来乱祸害别人的老婆,楚楚淡定地吃着面前的潮汕海鲜粥,心里想着那个发着光问她“怎么样”的人去哪儿了呢?
说到后来,班长的声音越来越大,楚楚正想叫他小声一点,突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喝着“你骂谁呢”从旁边插过来,成功地打断了班长。
楚楚回头一看,是姐姐,顿时头疼起来。
姐姐狐疑地看了一眼楚楚:“怎么回事儿?”
楚楚轻咳一声,正准备敷衍过去,班长冷不丁说道:“廖天出轨了。”
姐姐脸上一黑,马上疾言厉色地看着楚楚:“是真的吗?”
班长说:“我有证据。”
姐姐立马拉开椅子,坐了下来,楚楚觉得头更疼了。
这顿饭吃完以后,姐姐拎着楚楚回了姐姐家,一进门她就问道:“这个事情你是知道的吗?”
楚楚张了张口,不知怎么回答。
姐姐看了一眼她的表情:“那就是知道了。”
她问:“你准备怎么办?”
楚楚不答。
姐姐立刻数落开了:“我早就跟你说了,看好你老公看好你老公,结果呢?”
楚楚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怎么每个人都在责怪她?
燕妮出轨班长,廖天找楚楚要说法,廖天出轨燕妮,班长也找楚楚要说法,每个人都问她“你怎么没看好你的人”,好像他们都看好了自己的人似的。
楚楚自认为是个笨的,但他们都是聪明的,为什么他们也守不好自己的爱情呢?
姐姐还在骂她,总归就是懦弱啊没用啊那些,楚楚看着姐姐的嘴又像金鱼了,声音什么的越来越远,她眼前一阵发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楚楚醒来的时候,是在医院,周围一片白,空气中飘荡着消毒水的味道,旁边有个小护士,看她醒了,立刻跑出去叫医生。
医生还没进来,姐姐先进来了,后面跟着廖天,楚楚觉得自己的头又疼起来,姐姐走到床边,皱着眉看着她说:“楚楚,你怀孕了。”
楚楚瘦削的脸苍白,黑眼圈让她瞪大的眼睛显得更大,她茫然地问:“怎么会?”
医生很快赶了过来,隔着人群楚楚看见廖天神色复杂地看着自己,她转开了眼。
医生诊断楚楚身体太弱,有先兆性流产的征兆,需要静养。在医院住了一星期,廖天来接了楚楚出院。
回到家里,楚楚对廖天说:“我们谈谈。”
廖天沉默地点了点头。
楚楚去厨房,用虹吸式咖啡机为廖天做了一杯美式咖啡,放到他的面前,廖天把那杯咖啡握在手里,没有喝。
楚楚坐下来,问:“你跟燕妮又在一起了吗?”
廖天看着那杯咖啡,含糊地答道:“嗯。”
楚楚沉默了一阵,轻声问道:“那么,你对我的惩罚,可以结束了吧?”
廖天抬起头,似乎想说点什么,嘴巴张了又合,最终沉默下来。
楚楚静静地看着他,等着。
过了许久,廖天问:“孩子怎么办?”
楚楚很快地答道:“我会拿掉。”
廖天震惊地看着她。
楚楚又说道:“但我想,保留它,一段时间。”
她低下头,抚着她依然平坦的小腹。
客厅里安安静静,只有墙上那个猫尾巴挂钟滴滴答答的声音,楚楚看着猫尾巴活泼地摇动着,那是公司组织去日本的时候她买回来的。
钟的下面,是一大盆仙人掌,是她去花鸟市场选的。
仙人掌旁边的置物架是她在宜家买的,回来拼了好久,还把手都划破了。
置物架上放着她去各地旅行时拍的照片,都是风景照,一个人都没有。
有时候,很多时候,楚楚觉得,这个家,就像是一个沙漠,只有她在里面,一个人,努力地用这些东西,试图堆出一个小小的绿洲来。
可能很多人,每个人,都过着这样的生活,并且还将继续过下去。
但是楚楚已经过够了。
她觉得,有一种疲倦,早已浸透了她的骨髓,在这一刻,正从她的灵魂深处不断漫溢出来,原来两个人的寂寞比一个人的寂寞还要叫人难以忍受。
楚楚再次抚摸了一下自己的小腹,那里有一个扣子一样的小生命,它本不该来到她的生命,所以它只能流向一个不可逆转的未来。它也是一条河呢。
而楚楚,留不住这条河。
空气里是冷掉的咖啡的味道,廖天变成了一座石像,再也没能说出一句话来。
他拒绝离婚。
楚楚向法院提出了诉讼,并且搬离了她生活了5年的家,带走了猫咪挂钟,带走了仙人掌,带走了宜家买的置物架,带走了她在各地旅行拍的风景照,她带走了她在廖天生命里留下的一切痕迹,在公司附近找了一间小小的房子。
每天她走路去上班,在她上班的路上,也有一条蔷薇路,五月的时候,蔷薇花香流泻一地,楚楚在便利店买了个热乎乎的包子,一边慢慢地啃一边慢慢走去公司。
在法院的判决下来之前,仿佛已经预知了自己的命运,楚楚身体里的那枚胚胎停止了生长,楚楚请了一个月的假,回到老家,像一条放生的鱼一样,把它轻轻地放进了那两条交汇的河里。
六年以后,楚楚再次回到容城,参加奶奶的葬礼。
其实她已经记不太清楚奶奶的脸了,连同那些她以为会一辈子铭记的伤痛和回忆。
旧的河床被新的河流覆盖了,楚楚想。
葬礼结束,楚楚突然很想去看看那两条河。
老家的屋子后面,开满了野蔷薇,楚楚去摘了些,悄悄地一个人去了。
正是汛期,两条交汇的河浩浩汤汤惊涛拍岸,一路流向即将被分开的前方。那座很长的桥上站着一个男人,高高的个子,黝黑的皮肤,正在静静地看着桥下的河,楚楚愣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听见脚步声,男人回过头来,他的眼睛温润,仿佛煨着两团小小的火,他向着楚楚伸出手来:“可以给我一枝花吗?”
楚楚递了一枝过去。
河水卷着蔷薇花瓣,被山分成两路,流往不同的方向,在山的那一边,在远方的远方,河与河,说不定还会再度相遇吧。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