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唯一一块可以看到整个城市全貌的地方,鳞次栉比的楼房从南到北卡在山脚下,然后以城中的一所老庙为中心东西向铺展开来,最后消失在层峦叠嶂的迷雾里。
雾是这几年才有的,让人透不过气,浑身像是包裹着一层白蜡,不知道其中有没有那些郊外矿山的沙砾,总之吃进去很噎,也咽不下去。
风很大,在十八层的天台有一块正方形狭小的平台,还有一根细长的避雷针,看上去像是毒蝎子竖起来的尾巴。其他的地方都是圆球状,呈金黄色,在视线稍下处一个个鼓着包,挤满了整个建筑物的楼顶。那一层迷雾状的朦胧就在那些鼓包的更下面游曳着,一点也不慌乱。
我扶着水泥平台上横置的粗样铁丝,往下看,上面斑驳的锈迹和黄金的穹顶极为不配,还很硌手。
这座城市像是还在睡着,盖着一层灰茫茫的棉被。
“我来了。”
李大力拎着一提啤酒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他把啤酒放在避雷针的旁边,然后靠在铁丝上和我一起向下看着。
“高不高?”他继续说。
“摔的粉碎。”我裹紧了棉衣,领子上的狗毛被风吹地像一株株破败的草。
“那就好。”
他弯下腰,拿出一瓶青岛啤酒,用牙咬开后递给了我,又去拿另一瓶。
“她还没来。”我接过啤酒说。
“我等不及了。”啤酒瓶盖从他嘟囔的嘴里飞出去,然后不见了。
“我们说好的。”
“我知道。”
他说完后,拿啤酒瓶和我碰了碰,笑着看着周围寂静的一切。风发不出一点声音,像是在泥巴里潜行,只能感受到被割裂的力量,在皮肤和骨骼间不停地传递着。
“我来的时候,只有那座庙。”他指着模糊的庙宇和那块长着松柏的暗绿色。
“你去过几次?”我也喝了一口,啤酒的味道很浓烈,像是吃着凝结的啤酒块。
“其实里面什么也没有,除了一个佛像和一个功德箱,什么也没有。”
“我没去过。”
“去不去都一样,这没什么。”
“我来了这座城市大概十年了,我还没去过那里。我一直坚信我可以自己救赎自己,就是那种通过自己的努力,把一切都搞得有模有样的救赎。”
“雅典皇宫比那里面强多了,花花绿绿的。”
我低头看了看脚底下的天台地面,雅典皇宫被我们踩着,在这个看不太清阳光的清晨。
这栋建筑修建了大概也有十年了,自从顶破天的那一刻起就争议不断,庙宇周围是不可以有这样的大楼的,何况还是标准的娱乐场所。所有迷失在小城的人都可以来到这里寻找自己的救赎,一个晚上就可以,如果不行就多来几个晚上。它像是一个特殊的存在,竖立起来后就是一个什么西方的雕塑,直勾勾地看着那座庙,看着庙里同样迷失的人在想着另一种方式的救赎。
我掏出钥匙,冲着从郊外飘来的迷雾扔了出去。
“这是我的第一件。”我说。
“你不是说等她吗?”他看着我说。
我看了看手机,说:“也许不来了吧。”
“也是,这种事都是嘴上说说。”
“我不是。”
我从来都不是。
李大力从后厨找到我的那一天,我正在门口的玻璃柜里站着,就那么站着,永远都戴着一顶白色的大沿帽,看所有的人进进出出。我其实不用打招呼,因为人们都不会看我,但是我还是在心里对着每一个人说一句,你好,欢迎,再见,去你妈的。
他敲了敲我的玻璃门,说需要那把钥匙,他想一大早就来雅典皇宫的楼顶,然后赶在所有人的救赎前跳下去。我没有问什么原因,但这大概是我唯一的权力,早一点开个门,然后等着某个疯子上到楼顶再落成一摊泥出现在我的脚边。
他的眼神是能够穿透玻璃的,甚至可以穿透一切,水泥,金属,空气和阳光。那身白色的厨师服上有很大的油块,像是一副肮脏的水墨画。他站了五分钟,挡住了期间从门口进进出出的所有人。
然后他什么都没做,最后打动了我,我同意了,并且也想试试。
“我也不是。”他又喝了一口啤酒,双手抓着铁丝,跃跃欲试。
“不过我有个问题。”我停顿了一下,继续说,“为什么选这呢。你从这里跳下去,大概需要几分钟然后可能还会砸穿楼下的玻璃站柜,浑身插满玻璃渣,躺在踩满皮鞋印的雅典皇宫门口死去。一旦跳下去,你是没法控制身体的方向的,那都是风说了算的,或者风也说了不算。”
“我在这里干了八年了,每天炒些牛羊肉和鸡鸭鱼,每天都是,有时候还有猴子,鳄鱼,北极熊。有些肉很腥的,我从那块大腿上,胸膛上,身子上或者头上,用刀削出一片长方形然后放进烧烫的油锅里,就会冒出吱吱啦啦的声音。”
“北极熊?”
“北极熊。”
“好吃吗。”
“好吃,我会偷吃,谁都会偷吃,这也没什么。但是,最近我感觉那种声音变了,像是一串看得见的黏糊糊的固体,长满了细小的腿,从那堆变色的肉里往外溢,往我耳朵里钻。你掏过耳朵的吧,当你不小心往里捅的时候,会疼,还会怕,你会想我的鼓膜是不是破了,妈的,我每天都在想。那些东西都在我的脑子里。你知道什么是鼓膜的吧?”
“什么?”
“就是耳朵眼里面,那一层你跟世界之间的隔膜。我觉得我已经破了。”
“那你就不会听到我说话了。”
“反正是不可能再这样了,不能再这样了。”
他说完从衣服里掏出了一把铁铲,用力朝楼外甩了出去。
“这是我的第一件。我不想带着它,我小时候的梦想是当运动员,用两条腿跑的那种,两条腿。”他拍了拍自己残废的右腿。
“怎么弄的?”
“车祸。”
“嗯。”
“我撞死了别人。自己废了一条腿,那时候还年轻,我还可以撞死别人呢。”
我想了一会说:“你现在也可以啊。”
他只顾喝酒,然后咧起嘴笑着。
太阳已经升起来了,楼下的街道上开始冒出蒸腾的热气,是几个卖早餐的摊位和店铺。有一家灌汤包是我每天早上都会去吃的,一笼卖八块钱,所有的包子都像是粘在一块,一共六个,像一家人,整整齐齐。每次我都会吃完,很温暖。
店铺的老板娘只有三十岁左右,看上去特别像我妈,我妈年轻的时候也是那样,挂着一个围裙,在家里忙前忙后,可怜的也是就只知道忙前忙后,然后屋顶上漏了一个大洞也不知道,根本不知道。我爸就从那里洞里跑掉了,像是长了一对轻巧的翅膀,随着往外飘起来的炊烟跑掉了,再也没回来。谁也不恨他,因为记不起来了。
突然就想我妈了,她也很会做包子,是那种满是肉馅的包子,咬一口还会有油水往外流。只是,这不太可能了。
“你为什么上来。”李大力边问我边从衣服里掏着什么,应该是第二件东西吧。
“我上来看看。”我也掏着什么,外套里面只有一盒烟了,我捏出一根,怎么也点不着,继续说,“活得有点腻了。”
“理由呢,有什么东西钻进你的脑子里,或者肚脐眼里,总要有什么吧。”
我愣了一会,烟没夹稳被风吹飞了,说:“还真不知道。”
“你活得也太糙了。”
“谁说不是呢。”
“你这样我觉得挺难过的,我算是杀了你吗?”他掏出了一把菜刀,放在了平台的边沿,“我本来都想好了,但是现在又觉得对不起你,我们一起在雅典皇宫干了那么久,你为什么不能找个理由呢,你这样我有点为难了。”
他拿起菜刀准备扔出去,又缩回了手,反复尝试了几次,还是放下了。
“你把那把刀扔出去可能会砍死路人。”
“路人?”
“就是那些有奔头的人,背书包的孩子,提着公文包的男人,涂着口红的女人,也有可能是灌汤包的老板娘。她有时候会在门口坐着。”
“那铁铲会不会砸死路人。”
我想了一会,觉得好像也有可能。他看着我继续说:“那我们跳下去,会不会砸死路人?”
“你说的对。”我又掏出一根烟,把火苗藏在手心里,把它点上了。
他陷入了沉默,好像有某种自责干扰了他,也好像突然神圣了起来,皱起了眉毛想着什么,并且想了一会。
“我能左右别人的生活。”
“你撞死过人不是吗?”
“我跑了。”
我吐了口烟看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么多年没人找到我,我都怀疑有没有人在找我,我甚至觉得那人是不是最后又爬起来走回家了。不过除非他的头会走路。”他的笑声也是吱吱啦啦的,像是下锅的肉串,然后突然停住了,继续说,“你也找个理由吧,我就跳了。”
“我没有家人了,我活得像一个棺材。雅典皇宫我进去过两次,干了同一个女人,没意思。因为我第二天还要站在门口,看着她被别人搂着进进出出,很没意思。所以我想死了。”
“好的。”
他费力地爬上了齐腰的平台,双脚勾在铁丝上。我感觉他的下巴只要一动,就可以了。
“这样就可以了吗?”我问。
“差不多吧。”他晃悠着身子,张开了胳膊,好像变成了一架飞机,“你不来吗?”
我把烟掐灭,喝了一口啤酒,也准备爬上去。
“我来晚了。”
她来了。
女人拎着一个红色的手包,画着浓妆,穿着一双红色的高跟鞋,裹着一件长款白色羽绒服小心翼翼地走了过来。
“我打扰到你们了吗?”她说。
李大力回头看了一眼,身子一扭差点掉下去,随即蹲下了身子,跳了下来,右腿一墩叫了一声。
“是她吗?”他问我。
“是我,我睡过了,昨天忙到半夜。”女人抱起胳膊,手包穿在手臂上耷拉在胸前。
“你干了她两次?”他继续问我。
“不是她。”我看了一眼女人,“这是小丽。”
“别墨迹了。”她从手包里掏出了自己的一堆化妆品,一个个扔了下去,然后拿起地上开着盖的啤酒喝了起来。
“你是为什么?”李大力看着她。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要跳楼呢?”
“你问你自己啊!”她喝完那个底,把啤酒瓶也扔了出去。
“他怕是他的原因,他不想再害死谁了。”我补充道,“所以他想搞清楚,死的舒服一些。”
“死的舒服一些?你的原因?你以为你是谁呢,你以为所有人都围着你转吗,你决定了要跳楼,还怕自己为别人的死负责?”她突然生气了,“我最看不起你这种人,跳个楼都逼逼半天。”
李大力被说懵了,女人把所有东西几乎都扔完了,然后爬上了水泥台沿,又被他拽了下来。
“你让我不舒服了。”他说。
女人没站稳,险些栽倒,羽绒服靠在了铁丝上,划破了。她推开李大力,说:“我的羽绒服值两千块钱,现在怎么办?”
“你为什么这个时候还要说我呢,你看到了,我刚才已经在台子上站着了,你在晚来几分钟,我们都他妈舒服的下去了。现在可好,我很不舒服了,很不舒服。”李大力也生气了。
“随你。”女人把羽绒服脱下来扔在地上,抱着自己单薄的毛衣,“这衣服我不要了,我也不用你赔,行了吧。”
李大力抓起了女人的衣领把她摁倒了地上,然后拿起了那把在台沿上的菜刀,对着女人。
“我剁过很多肉,不差你这一个,我还撞死过人。”他说。
女人完全无所谓地笑着说:“压在我身上的男人多了去了,你算个屁。”
接着李大力扔掉了菜刀,开始撕扯女人的毛衣,女人并没有尖叫,用力抓着他的头发,并且试图用高跟鞋踢他,但是这些反抗没什么作用,太纤弱了。嘈杂在雅典皇宫的楼顶都被无声的风稀释了。
我看着他们,觉得这个场景很熟悉,好像在哪见过。接着又扭过头看着城中心的庙宇,棕红色的瓦片随着略微显现的阳光光彩夺目。里面到底有什么呢?
他们还在地上撕扯着,并且碰倒了其他啤酒瓶,李大力嘴里不停地嘟囔着,反正都要死了,反正都要死了。
我仿佛看到了他撞死人的那个时刻,一定也是喝了酒,像个疯子。女人的毛衣已经被他撕开了,并且扒开了里面的内衣,白花花的肉体让我想起了北极熊。
我掏出了一根烟,猛嘬了几口。
也不知道北极熊好吃不好吃,我不知道的事实在是太多了,令人有些难过。
“你们两个,其实不该死的。从这里跳下去,太便宜你们了。”他们没有理我,我继续说,“你现在感觉自己很强大,就跟你撞死人的时候一样,你甚至想笑,怎么没有人来找你。但是你受不了的,那种煎熬只有你自己知道,你以为你把这个女人解决了,整个雅典皇宫就是你的了?有什么是你的呢?连你的腿都不是,跳下去也不是。
“你其实喜欢挣扎,被人压在身下不是自己的选择,你可能是因为你哥甚至你爸,曾经伤害了你,你就要出卖自己,也只能出卖自己。你会说,你没办法,然后随意扑腾几下,也就几下,之后你就忘了,什么都忘了。只想死,你觉得死才是对的,没想到死还要被人压着,你肯定无所谓,你早就习惯了。”
李大力停下了,站起了身子,倚靠在台沿上。女人晃晃悠悠地站起来,把羽绒服又穿在了身上。
“你们跳吧。”我说,“别墨迹了,这个台子上站不了三个人,跳吧。”
“那你跳不跳?”李大力问我,女人也看着我。
我看着迷雾萦绕的城市,和城中冒尖的庙宇,想着我的自以为是,然后拿起地上歪倒的啤酒瓶,咬开了瓶盖喝了几口,迷茫地看着迷茫的他们。
“你们刚才的样子很熟悉,我好像从哪里见过,我记不清了,总感觉这个城市里到处都是这样的场景,人压着人,不管你怎么使劲,都是喘不过气。就算我从这里跳下去,好像也解决不了什么,马路上会被摔出一个大坑吗?所有的东西都会被吸进去吗?这不可能的,用不了明天,地面就会被清洁干净,那个玻璃柜里就会站上另外一个人。”我说。
他们好像并没有听见我说什么。
“那你还跳不跳?”女人继续问我。
我想了一会,脱下了保安室发的狗毛棉衣扔到了地上,然后往回走。
“我再活一天吧。”我没有回头。
“去哪?”李大力冲我喊。
“去庙里看看。”
“里面什么也没有。”
“嗯。”
“我的毛衣怎么办?”女人问着李大力,“还有我的羽绒服,都被你弄破了。”
“那我们还跳不跳?”李大力说。
我走进了电梯间。
等我下到一楼,走出门,按原本的计划,他们的身子已经拍在马路上了。
当然,现在,我不知道了。
也许该死,也许真的该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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