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徐乾
2017年4月4日,清明节,小雨。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这时十七年前先生唯一深深刺在我心里的一句古诗,也算是我脑海中唯一还能让我忆起这位恩师的一个画面。
先生云:“清明时节,暖风依依,众生皆伞而行之,残雨拂面伴残伤......”然后环顾四周,看看哗啦哗啦翻书记着笔记的我们,微微叹息,又慢慢地把头望向窗外那北风呼啸过的大地一片苍茫,那时离高考没几天了。
“清明节的时候下着小雨,微风一吹,呼——”他用手比划着这个“呼”的动作,“全是打着雨伞的行人,他们的亲戚去了,也许他们刚刚从坟地祭祀回来,所以你们要体会其中那一种悲凉,哎——此时杜牧就恰好从这走过......”
我们头也不抬地记着笔记,体会着北方冬天没有暖气的另外一种悲凉。
先生在瑟瑟发抖的棉球中威严地穿行,又云:“你们这群傻孩儿,上课或记或不记,记进脑子里去才是真的。成天榆木脑袋一样的抄,上了考场再给我抄一个试试去,当监考老师蠢蛋啊?!”
我们不敢搭话,却被他误认为是不屑而满脸通红:“把你们一个个教的,咳咳......气死我啊?!咳咳......连个小学就学过的古诗都不会赏析还高考,高考......考个屁啊!”,然后把一摞书重重砸在讲台上,带着轻咳绝门而去,留下睁大眼睛继续木讷的我们。
“授人如修行或旅行,没有一颗虔诚的心是不会有所建树的。”
那时的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先生在高三最后的时光里,性格会转变如此之大。
先生姓林,名静,名如其人,好茶,每每携壶独饮,年近四十不讨老婆,心清如镜字秋水,喜欢被学生称作“先生”,是我高中时代的国文兼地理老师。在我的印象里,他一直是一副威风凌凌的样子,不论是在讲台,走廊,或者别的什么地方见到他,总是袭一身黑色的大衣,一条乌黑而笔直的长裤,春夏秋冬从来不变。走路稳健而迅速,留给身后的人以无限敬畏之感。
先生云:“唐代大多的诗歌都出自江南之手,或写江南人或叙江南事,江南人美啊,景更美,就如这《清明》,纷纷下着的小雨,来来往往的愁情旅客,黄牛童子,异乡桥头......何处去寻这无限风光的景色?”每当讲到类似的情节,先生便会不由自主地眯起眼睛,身子向后仰着,仰着,笑容满面。
从那时起我才知道,他也有温和的时候,那就是提及他远在南方的老家。
先生的地理授课实在一般,甚至是在讲授他不时思念的水乡时也是这样,敷衍潦草,枯燥无比,简直到了使人昏昏欲睡的境界。可在讲到西藏的时候却异常亢奋,声调高涨,群情激昂。讲到关键处甚至还能落下眼泪来,学生们更是激动无比,哇哇乱叫着回答问题,他一面摆着手让这个坐下,又闪着泪花示意让那个先说,嘴里不住地应着“好,好......”
这使我产生了新的疑问,直到有一次到他家补习的时候,无意间发现了他藏在后院里的摩托车和几把生了锈的冰镐,登山杖......
在即将分别的日子里,先生也曾在课堂上直言不讳地道出过他的心声:“我这一辈子没儿没女,爹妈早就归土了,活着就靠两个地方——”他伸出两根手指在地图上比划,“一个就是我的老家华东,另一个就是这从未谋面的西藏,那里有我的梦想”。
在那之前,我几乎从未晓得过“梦想”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只记得当时学生们“哗”地鼓掌,他两眼放光,摆手示意我们安静下来。
“那里是信仰之地,是世界的第三极,无可厚非的自然圣地”,他顿了顿,眼泪又顺着脸颊留下来,“可我舍不得,舍不得你们,我没有亲人,就剩下你们了,只希望你们不要忘记我”,他开始小声地抽泣,进而蹲在地上大声哭起来。有几个男生跑上去扶他,他推开他们,又擦着鼻涕迅速地站起来:“以后常联系,现在不是有什么电子邮箱吗,等你们高考完了,我把照片发给你们......”
我躲在角落里偷偷地笑,心里为被印证的某些事实而高兴,心想,这可爱的老师啊!
然而我却始终未能再收到先生的照片。就在高考完后的那个暖风四溢的夏天,先生只身一人去了他一生梦寐的西藏,就在攀登珠峰的过程中,一个不留神,便将他一生的梦想和躯体永远地留在了那世界的第三极。
多年以后,我也学着先生的样子上了讲台,带过一轮又一轮的高三,才明白为何先生在那个特殊时候总要无名地发火。其实并不是因为他们没有听懂或难以理解你的传授而懊恼,也并非是因为他们对你不时的误解而烦躁不堪。相反,你是在为自己没有好好地珍惜他们而悔恨,面对数着倒计时而不断奋进的学子,你的爱却无以言表。
其实你多想告诉他们,在高考之外,还有梦想,还有不同的人生,还有故乡,还有正在失去而你却无法感受的好多好多......
然而青春只有一次,有些话,你终究还是说不出口。
恩师,这个地方有小桥流水,清明,小雨,还有行人,这是你的家乡吗?
有些事,或许只有当老师才能理解了吧,学生们要理解还需要时间,又何况曾是一个无依无靠,而把学生真心当做亲人的人。
......
去年暑假,我开车去了西藏,林老曾留下过遗言,西藏是信仰之地,而我所缺乏的正是信仰。
风雪肆虐的喇嘛庙里,我点起两盏酥油灯,朝着神山的方向拜了又拜。
次日,终于抵达神女山的峰前,数座七千多海拔的神山拦住了我的去路。我跪下来,像是出现了高原反应一般,雪山的艳影将我牢牢抓住,我跪在那里祈祷着,任眼泪在一瞬间肆意地涌出眼眶。
越过这几座神山,那座耸入云端不见其顶的白峰,就是林静先生的本尊了吧?
“授人如修行或旅行,没有一颗虔诚的心是不会有所建树的。”
谢谢您,恩师,我记住了。2017的清明,请你一定要准时发照片给我。
——谨以此文祭我已故的恩师林静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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