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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今天我不打算去,因为我觉得不会有几人去现场。但是主办方的安排,不去不合适。走在路上看着刺眼的光线,觉得一切都不是当初想的那个样儿。我的梦想是穿大花裙子越南柬埔寨乱晃,随机性邂逅一些人,若有人接近发生一些故事我也来者不拒。记录下它们的片言只语裹挟想象即可营生,岂非快哉。
然而事情并非如我所想,我的心理医生建议我多向外走走,见见朋友啥的。不论如何,人多处凑凑,沾点儿人气儿总归是好。我未置可否,我不想置喙他专业性,他是D城最专业的心理师。
我开出的酬劳不是现金价值,而是因为他是我的读者。说来也怪,我真不明白他的点在哪里,我从不认为我写的会有人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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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26岁的时候经人介绍来到D城晚报工作,负责一个答读者问的专区。情感居多,小三悲情,哭瞎眼睛得不到回心转意的糟糠之妻,也有中学生的隐秘心事,似是而非欲拒还迎,面临升学压力的高考学生,毕业就失恋的大学生,等等。
开始就只是这样,邮件往来,筛选回复。次年销量一路飙高,这个专栏是每周六一期,本来周六日两版放在一起发行销量就高。又因我的专栏销售额直接提升了百分之三十,当时来讲是不错成绩,还特别举办了庆功宴。小型范围的,大约就是周六版和外联部的记者之类,加起来不足十人。
单位用人精打细算,一个顶仨都还嫌少,就我轻松,因为我的介绍人特别交代,我除了这份工作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不需要坐班,不用开会,因为与我无关,这是表面的意思,主要还是背后的来路令人不太为难我的行踪。只要能够按时出稿,自行发挥也可以。也正是因此,古旧口号规则流程中我如孤岛一枝独秀,时间的充沛也是一方面,不必疲于奔命地想线索挖心思。
毕竟无聊空虚人很多,晚报本身的群体又大,微信尚未出现,半智能年代,报刊亭转角就是一个,基数在那里。
发来电邮素材很多,整理构思,不是很难。不愁没有一波三折,具体见报的读者来信由我杜撰整合为一体,就像一个大型镜面呈现都会人寂寞空虚冷,华丽背后黯淡伤。
回信选取一个别致角度旁征博引引经据典,好多人会觉得我真是一个睿智独立女性的代表,年龄不明,面容模糊,供人想象,很有一种空间提供给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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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的D城啸动风潮隐在暗处,霓虹闪烁之间倩影优美,专栏名是「独赴烟火」,独赴你的故事,独赴将不孤单。
生活中没人知道这件事,那会没有网络红人这一说,否则说不定就拥有了特定年间的一席之地。生活依旧是生活,私生活隐秘,住在“碧云天”C区,一人居小套间,介绍人帮我租下这套间,有时夜晚他会来见我,楼管已熟悉直接放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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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池是我的出版商,名不见经传的他却有很多自己想法。门路独特,他对我说,你按照我的方式去做肯定能火。我倒觉得无妨,写什么没什么区别,流程通了,都没那么紧要。
都在一家杂志撰稿,来往就认识了。那会也没太时兴聊天群,相识是缘。他网名是“刺杀1985”,可能和这个年份有啥过节。
浏览一番他的博客,发在刊物上的都在上面一目了然。挺专业的,我缺乏正是这种系统性,头像是一柄锐利的刀,配着名字挺有意思。
那会没微博只是博客,发送私信需要等待,说明来意,回复神速。我哈哈一笑,你就挂在网上不成?凌池也哈哈起来,他说,慕名久仰。
你认识我?我奇了。搜寻记忆绝无这样的人等,只得客随主便。
我的博客上有联络方式,“刺杀1985”请您通过验证,点击通过。
那时代人尚未开始警觉拘束,况且写文的人本就热爱交际内心孤寂,热烈似火,冷漠若冰。
你来我往,兵来将挡。
伊始就发来大段文字令我始料未及,原本就是随心的想法一刻应现。
凌池自报家门,说自己是沈阳人,已婚无爱。开出租兼写三流故事换酒钱,这样一天也不无聊,晚上开车听故事,白天讲故事与人听。那会没“吐槽大会”,还挺押韵。
啥叫无爱。废话,净扯。
哎,没别的意思,别多想。
知道会多想就不如不说。
嘴可真厉害。看样子你文章都是本色出演。
得了吧,你不也是,出租司机,杂志写手。那篇文章印象挺深,你还有个迷妹,我看她总在博客里提到你对她教导有方。
这么关注我,无以为报。你是说九儿,小女孩自有其狡黠之处。
我沉默,点了一支烟,大约知道了话语背后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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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心理医生说,其实抑郁就是常态下的变异状态,不必压抑直接释放就好。找到合理的通道,也就无所谓抑郁。我的情况接近于躁郁症,时而伴随心灰意冷,怠惰迟钝,目空一切,心中仿若一片真空表层。具体的全都被消融,实有的夷为碎片。
奇怪的正在这里,就是这么可怕的精神境地下,长期酗酒每日两到三包烟的状态,一名女子,烟视媚行,素色风衣包裹的故事格外牵扯了人的猎奇心理。
第一本小说集出版就是这种状态,适应了抑郁就不再感到抑郁。鱼儿无法离开水,《爱你就像爱抑郁》,这本合集名字是我坚持如此。凌池拗不过我,多年配合,处世多有不同,这上面还是相信我嗅觉。
故事集由12个故事组成,加起来不到十万字。开头儿没书商看好,觉得黑暗,没有积极正向的面,有些流于形式玩弄半生不熟技巧。小孩子把戏,没名,出版价值不大。
导向这个东西是说不清的,凌池认为正常,最终在他的运营下出版,一个中等出版社,发行量保守,一万册。
值得庆贺,没有夭折殒命。
附属条件是参加新书发布会,这是一个系列丛书,大家齐齐亮相一起吆喝,不是啥坏事情。凌池知道开始说这个我肯定会回绝,庆贺的半醺状态状若轻描地说。
几乎瞬间爆发,也在凌池意料之中,他绕过桌子想抱我,我激动地甩开,凌池,你并非不知晓我状况。你不是其他人,为何还要如此?
他手臂张在半空虚怀若谷,呈现出一种颓势。声音干涩,你目前需要的是希望,是肯定,哪怕只是一只远空的风筝,我也希望它能兑现成真。
我明白,但是我做不到。你可能不知道实际情况还更糟,白天我根本不能见人。
凌池,恐怕我要辜负了,我不想让你为难,但是我做不到。话已至此早泪流满面。凌池呆望着我,二话不说,紧紧拥抱着我,你为什么不早说?
凌池并没多在意签售的事,拥抱温暖,却觉疲惫荒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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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自己的事,就是写一些短故事发表在网络。等待一种可能,无力空虚席卷,有那么一度,这份工作就是绝望稻草般给我以希望,介绍人和文联有一点关系,给了我一个编制,能让我在最后沉陷的前方有所依凭实在值得感激庆幸。我知道他对我有喜欢的成分,含而不露,从不勉强,晚上来的时候也只是坐在小客厅的沙发,间或喝一杯咖啡,抽一支烟,说点生活层面的话。
每次半个小时便起身离开。
我不发一言看着他摘下鞋套,放在玄关柜侧那抽屉,回头看我一眼,有事发消息。我点头,手执一杯白咖啡,脑中纷繁意象将呼之欲出。
他走后我照例坐在电脑前编织故事,故事丝毫未现,头痛欲裂。可能是换了咖啡,也可能是那个越发接近的选择迫在眉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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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了发布会的门厅,心跳过速如近炸裂,恨不能转身就逃。心理师对我说,当是在家中或面对我的样子就好,怎么对我说就怎么对大家说。
凌池从人群里向我招手,我画了一点淡妆,勾了眉,涂玫色唇膏,头发也用卷发棒修饰过,微波浪。深呼吸,好多了,为了拉开与人群的距离特地没戴眼镜,框架和隐形都没戴。看不清就像原不存在。
我迎向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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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席上陆陆续续来了一些读者,也有好奇的过客,大概也就一两百人。
我的感觉出奇良好,竟然没有心悸发作的预兆。提问共有三次机会,没想到我竟然得到其中一次。一个女孩带框架眼镜,直发齐刘海,羞涩不失体面,衣着得体,她接过助理的话筒,轻柔声音不失坚定,我想问独赴姐姐一个问题。
她的眼睛直视我,是种春暖融融的化冻,我感觉十分好。为什么你的故事里没有一个具体的人物,如不仔细观察,就像是对话串联分不清谁是谁?这样做的深层意义是什么?
听到这个问题的第一反应我是有点轻微波动的,转念一想也的确如此。责编也说过大概这样的话,我避重就轻地应付了事。
这个女孩的感觉很敏锐,直击了我的命脉和软肋。恢复了镇定,我也直视台下女孩的眼睛,其实我的位置和女孩的位置仅就五六个座椅的间距,高低就是一个平面。
你说得对,几乎令我不得不直面我的问题。但这像人与人的心理间距,要么太远要么太近,时而疏离时而过密。这些年我一直在考虑距离的问题,今天的发布会我是鼓足勇气来,真正的担忧是也许一个读者也没有。我不是怕难堪,而是最深的孤独。然而你突然解了我的围,让我意识到,原来真的有人会沉入我的文本,看见我的心,并且愿意深究其中是否还有更深的意图……
印象之中我还说了好多清晰的话,仿佛很有道理很深刻,却又无法真的想出来具体的内容。
我只记得我说完了掌声雷动。两百个人的目光齐齐聚焦,竟然如冰河化冻,一种从未流经的能量自下而上如同灌顶。散场时女孩要求加QQ我同意了,她说希望能够经常看见我的书,无论写什么,她都能够读懂其中的意味。然后又祝福了我和凌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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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我没想到的是凌池现场对我求婚,意料之外,却也符合他的风格。我没有丝毫犹豫的同意了。彼时的已婚无爱就是句玩笑话,被我常常诟病,打击报复,我的介绍人知道我们的事予以祝福十分具有风度。我知道他喜欢我,他想提拔我转正,但是那样工作肯定会多,写作自己的东西就不能兼得。
凌池的出租车以及编故事还有九儿,出租车是那段日子无聊帮他亲弟弟开夜车,刚好也可发散下脑筋算是放风。九儿已经结婚,我们的事她特地飞了过来,她说要当面拜拜师母。原来他真的是个厉害的人啊,我当初对他充满怀疑显出了我的促狭和小心思。虽说坏人多,可是好人也还是有的。
心理医生并不是我的读者,凌池为我创造了一整个昌盛而实际的世界而不是幻觉。我应当感到幸福,但是我觉得哪里似乎不对,到底是在什么时候被盯上的呢?怎么就久仰慕名了呢。
他只说这是个秘密,这个世界上不是什么都要具体深究。不要想太多,这样就不会老。如今我已经出版了十几本书,想起那段独赴迷离的往事,幻梦一样的凌池如灵犀空降。不由得觉得,他或许就是我对初心的一次终极感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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