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家在长乐镇已经住了有十五个年头,没人知道他们的来历,只记得当年司大夫携着妻女来到镇上时曾引起一场轰动,无怪别的,只因这一家人惊天的容貌和通身的气质,像是从画中走出的谪仙人物。
乡邻们自惭形秽,不敢与之结交,天长日久,直到司大夫治好了几例顽疾,众人了解了他们平易近人的性子,才逐渐与他们热络起来。
有好事的妇人见司大夫潘安之貌,又医术了得,而司夫人美则美矣,双目却不能视物,不论行医还是做活都帮衬不上司大夫,便生了为司大夫纳妾的心思,谁知司大夫一听媒人的来意,平日里再温和不过的一个人当场冷了脸将人赶了出来,众人心中虽然遗憾,却不敢再提及。
十五年间,司大夫凭借一身医术造福乡里,与夫人情深不改,司家女儿落枳也出落的亭亭玉立,继承了司大夫的一身妙手回春的医术,无人不赞叹。
谁知,突来横祸,一家人北上采购药材的时候马车坠下悬崖,司大夫与夫人命殒当场,只余落枳一人,孤苦无依。
司落枳在乡邻的帮助下处理好父母的后事,谢绝了他们好心的收留,独自住在医馆里。她的眼睛不在澄明,漆黑的夜里也不再害怕,浑浑噩噩度日,像个孤魂野鬼。
半年后,驿站的人送来一封信,信上写着父亲的名字,落枳想,母亲是孤女,没有亲戚朋友,父亲倒是生在书香之家,门第显赫,只是当年祖母对母亲不喜,父亲一怒之下与家中断绝关系远走他乡,这些年父母少有提起,也未见他们联系过,谁还会与自己写信呢。
想到父母已去,她心下黯然,拆开了信封的封印,待看到信中的内容时,心下一喜。
原来是祖母知晓了父母双双离去的事,心中哀恸,对当年棒打鸳鸯之事后悔不已,她一生只育有父亲和小姑姑两个孩子,祖父早亡,她独自将其拉扯大,现在竟然落了个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结局,怕落枳一人伶仃,邀她回去同住。
看着信笺上秀丽的蝇头小楷,司落枳心生向往,能培育出父亲这般优秀的孩子,司家定是一个清贵守礼,遗世独立的人家,她与有荣焉。
她收拾了细软,将医馆一并卖了换成银票,紧赶慢赶,终于于一月后到了信中的地址。
此处远离城区,隐在青山绿水之中,方圆百里隐约可见几处深宅大院,想来祖母年纪大了,从热闹的京城搬来此处修身养性吧。
眼前的古朴厚重的大宅掩在绿树红瓦之下,朱漆大门上横亘一绿漆牌匾,上书“司宅”二字,字字遒劲。
宅子有九进,祖母和姑姑在天井里等她,祖母穿了藏青色的对襟褂袄,满面慈祥,见了落枳一时红了眼眶,说不出话来。姑姑站在一旁倒是神色自若,一看便知是个冷清的性子。见落枳与祖母哭作一团,厌恶的皱了皱眉头,不以为意。
这时,天空飘起了细雨,秋风带来阵阵凉意,落枳不由瑟缩了一下,他们在丫鬟的招呼下进了堂屋。
晚上祖母亲下厨为她做菜,听着丫鬟在一旁说老夫人已经二十多年未下过厨,落枳鼻头一酸又落下泪来,祖母连忙转移了话题,只问这些年他们居住在桃花镇的事。
期间姑姑不发一言,落枳能感受到她对自己的恶意,却始终不明白源自于何。
还是祖母看不下去,轻轻呵斥:“梓芬,你怎么做长辈的,落枳初来,难免不适应,饭后你领她回房吧。”
闻言,落枳看向姑姑,正好看见她向自己撇来一眼,眼神冰凉,看得她心中一凛,慌乱的低下头,不敢再言语。
走到房间门口,落枳正想回身与姑姑道声谢,梓芬姑姑似笑非笑的声音传来,“不要多费口舌,这里不欢迎你。”
落枳脸一阵红一阵白,未想好如何接下这话,她早已转身离去。
当晚,落枳躺在冰冷的黄花梨木床上,心酸的难受,父母惨遭不测,自己投奔祖母,又惹姑姑不喜,忍不住抽噎起来。
半梦半醒之间,听到有女人的吵闹声从远处飘来,声音有些尖利,许是姑姑和奶奶为了自己的事情在争执,竖起耳朵,又听不真切。
很快吵闹声又被女人的哭声覆盖,那女人哭得凄惨无比,她忍不住心惊,挣扎着想要起来,却听见那人声嘶力竭的叫着自己的名字,是母亲!
“母亲!母亲!等等我!”落枳大哭着醒来,再也睡不着,天微亮便起身洗涮,之后去花园中采露,想要尽自己所学,为祖母制一杯延年益寿的桃花露,也算替父亲尽一下孝道。
这宅子里的桃花开的虽然难比长乐镇,却也是极好的,想到长乐镇,落枳不免又黯然神伤。
“你什么时候离开,落枳,这里不适合你……你听我说,快回去吧,你是哥哥的女儿,我不会害你……”
“梓芬!”
姑姑的声音有些急切,满是无奈,却被祖母的低喝打断,“落枳,到我身边来。”
落枳小心翼翼的退到祖母的身后,亦步亦趋的跟着她走了一段长路,直到看不见姑姑的身影,才怯生生的斟酌相问,“祖母,姑姑是不是不喜欢我?”
奶奶摇摇头,有些怅然若失,“你姑姑年幼时,生过一场大病,好不容易病好了,却留下了病根,这几年,一直恍恍惚惚,如果她做一些怪异的举动出来,或者说些摸不着头脑的话,你不用放在心上。”
果然,没过多久,姑姑又开始胡言乱语了。
落枳正在天井洗漱,忽然一阵凉意贴在了她的后背上,接着传来一声令人脊背发凉的声音:“落枳,快走吧,不然再也走不掉了。”
落枳压下心头的怒意,转过身想与姑姑说别在吓唬她了,却看到一张青白的脸,面目浮肿向被水泡发了一样,一根鲜红的舌头垂在空气中,了无生气。
落枳当场昏倒。
醒来的时候,她正躺在祖母怀里,祖母见她醒来喜不自禁,“乖孙,你受苦了,你姑姑竟然戴了那么恐怖的面具吓你,你放心,我已经罚她了,她今后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
说到这里,祖母像是想到什么,脸上有片刻的怔忪,又闪过几分快意,落枳浑身疲惫,也没心思问她如何罚的姑姑,又如何保证今后不会出现在她面前。
往后的日子她真的再未见过姑姑梓芬,她好像凭空消失了一般,本就寂寥的大宅又减了几分人气。
令落枳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她夜夜做一个梦,梦中母亲在哭喊,要她跟她回去,可他们不是早已去世,是她亲手为他们送葬的,回去岂不是到阴间地府吗?
只有与祖母在一起的夜里,才能安然入眠,许是思念父母,伤心过度吧,她愈发依赖祖母。
不知不觉,她已经在这里住了二十九天了,这几天夜里,祖母来的越发频繁,落枳见年迈的祖母为了让她安寝竟如此操劳,暗暗下定决心不计前嫌救治好姑姑,为祖母分忧。
落枳寻到姑姑时,她躺在床被缚住手腕脚腕,被缚的地方已磨损的惨不忍睹,落枳到抽一口气,试着靠近她,将手搭在了她的寸口上,“姑姑,我知道生病的苦楚,虽然你不太喜欢我,但是你放心,我自幼随父亲学医,一定会将你医好的。”
落枳的话不知那一句刺激到了她,“来不及了,”喃喃之后她突然大叫,“你给我滚。”
无脉?
落枳落荒而逃,连滚带爬的跑出了屋子,她自幼学医,明白这样意味着什么。
是夜,她又听到了哭泣声,那声音由远及近,悲痛欲绝,有母亲的痛哭,还有父亲的叹息,她拼命的伸出双手,却怎么也触及不到他们。
这时祖母打开房门,父母一下子消失的无影无踪,落枳扑进祖母的怀里,脸颊像是不经意间蹭上她裸露在外的颈动脉。
果然……落枳的脸上血色全无。
“落枳,过了今晚,你以后便与祖母相依为命吧。”祖母的声音依然慈爱,她却听得心底发凉。
突然,她看见姑姑掩在门后的身影,心底一松又紧张起来,看着祖母逐渐放松了警惕,落枳将银针插进了祖母的几处大穴,也不知管不管用,毕竟不是人……
果然,祖母只是顿了一下,便目眦欲裂,盯向了落枳,后者求助的看向角落,姑姑梓芬趁祖母不备,一脚将落枳踢了出去,手脚麻利的落了锁。
落枳醒来的时候,躺在自己的床上,母亲本就黯淡的眼睛哭得通红,一向宠辱不惊的父亲也失了风度。
只听见母亲哭诉,“当日马车坠毁,我们一家三口落尽深潭,我与你父亲只受了轻伤,你却一直昏迷不醒,你父亲用尽了法子也不能将你唤醒。”
“直到遇见一位高人,得他指点我们才知你的魂魄被你祖母唤去,只待三十日已过,你便再不能返还肉身。幸好……”
说到此处,母亲早已泣不成声,父亲连忙安抚,接了母亲的话。
原来,十年前,父亲家乡连日暴雨,不过数日便哀鸿遍野,祖母与姑姑也在那时命丧洪水,直到最后一刻也没能见上父亲一面,而祖母更是从未见过自己心心念念的落枳。
落枳想到祖母慈爱的模样和姑姑对自己的庇佑,不过是老人对孙儿的渴求罢了,她仰起头,看向父亲,“父亲,我们给祖母和姑姑上柱香吧。”
司家医馆后面连着的院子是司家三口的住处,自司落枳醒后,正堂之上遍设了两张牌位,其中一座上书母司何氏,另一书妹司梓芬。
香案上香火缭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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