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叔是个扁脑壳

郑重声明∶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馨主题写作第六期“困”主题写作活动。

一

三叔是父亲最小的弟弟，到了三十多岁都还没有娶媳妇，过着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自由自在的生活。三叔很喜欢我们这些小朋友，每次看到我们都会给我们一些好吃的，⺇个糖果或一捧山里的各种野果。

三叔在我小时候，对我非常好，经常会把我举过头顶，放在肩膀上骑马马。哪怕是家里有半斤肉，都会把我接过去饱餐一顿。我呢，拿人手短吃人嘴软，每次见到他都三叔长三叔短地叫着，叫得三叔的心都酥了。三叔把我放在肩上，一路小跑着到村里的经销店，给我买糖吃。

每当这时，父亲都会笑骂三叔，说他这么喜欢小孩子，怎么不自己找个老婆，生几个小孩玩玩。

三叔也不反驳，说得多了，他才回一句，我脑袋被门缝夹了，傻吧！

父亲除了再笑骂一句说你就是个扁脑壳，脑袋瓜子被驴踢了，也不好再说什么。

三叔嬉皮笑脸地说，你都知道，还说什么。我就喜欢我家小崽崽，怎么了？气死你。

其实，三叔在二十岁时也找过老婆，是邻村的姑娘。经媒人搭桥牵线，一切都是水到渠成，谁想到在迎亲路上，三叔为了救发疯的大水牛前面的小孩子，自己反被挤到土坡下。本来那点高度算不了什么，可是一块被牛踩松的大青石刚好砸在他的小腿骨上。骨头再硬也硬不过从高处掉下来的大青石，“咔嚓”一声，粉碎性骨折。

亲是迎不成了，父亲作为大哥去亲家公家里说明情况。亲家公也是明事理的人，当即答应推迟婚期，并让闺女和父亲一起回来，照顾受伤的三叔。

谁知三叔一见到对象，当场泼妇骂街般骂新娘子下贱，想男人想疯了，举着拐杖赶她回去。

新媳妇好心来照顾他，反成了驴肝肺，脸一阵红一阵白站那里不得所措。

作为大哥的父亲不管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当场把三叔骂得狗血淋头，要他向新娘子道歉。

三叔根本不理父亲的茬，一味地催新娘子快滚。最后，我那未过门的婶婶几乎是气疯了，抹着眼泪跑回了家。

新媳妇跑了，爷爷奶奶又年纪大了，有心无力，三叔没人照顾，父亲本来不想理这个扁脑壳，但兄弟情深，憋了三叔一天，最后还是半扶半背着三叔上厕所。

三叔伤好后，受伤的左腿足足短了一公分，走起路似鸭子划水，一拐一瘸的，离开拐杖就走不了路。对象家还没说什么，他倒好，偷偷摸摸瞒着家里人跑去退了婚，而且是连彩礼钱都不要，大方地送给女方。女方家也是明事理的，托媒人把彩礼送了回来。爷爷奶奶才知道三叔自己退了亲，举起拐杖恨不得揍死他。三叔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任凭爷爷的拐杖打在身上。

二

三叔的腿瘸了，干不了农活，父亲想方设法找到一条门路，让他拜一个镇上的老裁缝为师，学做衣服。农村里人少，做衣服的自然也少，老裁缝一年忙到头连养家糊口都难，根本不想收徒弟。怎奈介绍人的面子大，老裁缝想拒绝又说不出口，只得收下他这个徒弟。因此，这样的师徒关系从一开始就是一个错误，哪里会有好结果？

三叔跟着师父学了一年半，日常的工作除了挑水就是扫地，连缝纫机都没踩过几次，更别说稍微带点技术含量的工作。三叔是个要强的人，觉得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在年底回家时，正式向师父辞别，说明年他准备去广州，不来了。

师父也没有挽留，甚至连客套话都没说一句，如送瘟神一般帮三叔把打包好的行李扔出了家门。

第二年，三叔跟着村里人来到广州的一个建筑工地，工地的基建活他是做不了的，在乡党的介绍下做了一个清洁工，打扫工地的卫生，工资不高，但混个肚儿圆没问题。

清洁工是工地最自由的工作，可以随时出入工地。有个小领导就在身上动起了歪脑筋，要他每天帮他捎点钢筋铜线出去。这是违法的，一旦被老板发现，那是吃不了兜着走的事，三叔当然不愿意。

小领导见他不听招呼，率先向老板举报，说三叔偷工地的物资。老板安排专人对三叔搞了几次突然袭击，都是一无所获。有钱人的想法与众不同，既然有人举报，没搜倒并不代表三叔没偷过，最后连工资都没给结，就把三叔赶出了工地。

离开工地后，三叔看到工地里骑自行车的人较多，附近没有修车棚。于是，他买了一套修自行车的工具和各种材料，一个简简单单的露天修车档在工地旁的树底下就开门大吉了。晴天一身灰，雨天一身水，三叔倒也乐得逍遥自在，有生意上门就修车，没生意就看看风景和靓妹，自己为自己打工，只要能有饭吃，什么压力都有。后来有个开士多的本地大叔，见他一个残疾人生活不容易，让他把档口搬到士多店外的雨棚下，可以遮遮太阳挡挡雨，晚上还可以把工具放在店里，不用每天背上背下那么麻烦。

三叔很是感谢，在没事的空闲，只要发现店外有顾客扔的瓜皮废纸和花生壳什么的，立即会拿起扫把撮箕，把地面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店主大叔非常高兴，把家里刚闲置下来的杂物房租给三叔住，只象征性地收点租金。

住了几个月桥洞的三叔终于有了临时的住所，非常高兴，特意在桥底理发档理了头发修了脸，第二天穿上干净的衣服来到的修车棚。

“捞仔，以后要叫你帅哥了。”店主大叔看到焕然一新的三叔，笑着开玩笑说。不过俗话说得好，人要衣装，佛要金装，三叔假如不是腿有点残疾，不说是美男子，但也绝对是仪表堂堂的。

“叔，别开玩笑了，我算什么帅哥。只有像你们这种有钱人，才能算是帅哥。”三叔红着脸，腼腆着说道。

“不是开玩笑，你真的很帅。”店主接着说，“好好干，我帮你睇睇，看有没有合适的，找个捞妺给你做媳妇。”

“叔，看您还说。”羞得三叔低下头用手揉着衣角。

“我说的是真的。”大叔一本正经地说。

店主大叔还真的是说到做到，不久就带了一个病恹恹的女人来到三叔的出租屋，说是给他做老婆。

三叔想到自己居无定所，养活自己都难，哪里敢娶老婆，委婉地拒绝了。

店主大叔把三叔拉到边上，低声说道：“这个女叫阿妹，也是外省人。因为老公生活不检点，染上了脏病，现在被老公赶出了家门。只要你好好待她，她以后还不死心塌地跟着你。”

“脏病？”三叔虽然不知道脏病是什么病，但从店主神秘的神情上知道不是什么好事，吓得是退避三舍，急忙拒绝道，“大叔，还是算了吧！”

“我问过医生的，她这病能治，而且也不会影响以后的生活。”店主大叔说，“再说你不要她，她一个生病的女人，就只有死路一条。”

“可是，以我这条件，哪里养得活她呢？”自己是残疾人，懂得伤病对一个人的意义。但是自己现在这个样子再养个病人，这日子怎么过？

“都是苦命人，咬咬牙也就过去了，”店主大叔接着说，“要不以后我店里的纸片都给你，你再在修车的空闲在附近收点废品，多少也能补贴点家用。”

“好吧，我试试，可是苦了妹子。”见店主大叔如此说，三叔也不意思再拒绝。

自此，那个叫阿妹的女人住进了三叔的出租屋。既然答应了，就是花再多的钱也要帮她治病，三叔想。当天就带着阿妹去了医院，看病打针买药花光了他所有的积蓄。可是，离住院治疗的钱还差一大截呢。没办法，只能先做些保守治疗，稳定病情再说。

阿妹刚来时，几乎失去了生活自理的能力，连上厕所都要人搀扶。三叔不怕脏不怕苦，小心地伺候着。慢慢地阿妹的病总算有点起色，能够烧火做饭，可以为忙碌了一天的三叔做做一日三餐。三叔的脸色也逐渐红润起来，出租屋内时常能够听到他爽朗的笑声。只是阿妹的病虽然有了起色，但她每天除了在门口坐坐看看天，几乎没听到她说一个字。

或许她是不好意思吧，三叔想，过段时间就好了。于是，她一如既往地照顾她，努力地挣钱给她治病。

店主大叔在当地还是有点面子的，邻居们都主动把废品卖给三叔，有时甚至是半卖半送或者干脆送给他，让他在修车之余多了一份收入。这样凑凑合合过了半年，三叔总算又有了一些积蓄，再在店主大叔那里借了一笔钱，把阿妺送到专科医院，做最终的治疗。

病治好了，经过一段时间的调理，阿妹的脸色总算红润起来，有时还会在三叔修单车的时候帮忙打打下手，递递工具。三叔这段时间说话都是带笑声的，甚至晚上睡觉都能笑出声来。唯一遗憾的是阿妹好像就是一个哑巴，除了有时对三叔笑笑，还是一个字都没有对他说过。

家里有了女人，身在何处都是家。没有女人的家，再豪华都只能叫房子。阿妹除了不说话，什么都好，又勤快又肯干，把三叔那个小窝棚整理得条条是道，一尘不染，和新房一样。这段时间的三叔，应该是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刻。

可惜好景不长，这一天，修车棚外来了一个男人，阿妹一见立即大惊失色。开始三叔没注意，当男人走后，阿妹跟着也消失了。直到傍晚时分才走了回来，回到出租屋后的阿妹一副神不守舍的样子，偷偷地抹着眼泪。无论三叔怎么问她，她都是摇头，问到最后，阿妹伏在床上号啕大哭起来，哭得让三叔更加没有了主意。三叔没法，只能陪她默默地坐着。

第二天，阿妹第一次没跟着三叔一起去出档，连中午三叔做好饭她也没起来吃。三叔没法，留了一点钱，让她饿时自己出去随便吃点东西。可是，到了晚上三叔回家时，阿妹已经煮好了晚饭，笑着说：“你回来了？”

“你说什么？”三叔第一次听到阿妹说话，没注意，没听清楚。

“你回来了，”阿妹说得很慢，几乎是一字一顿。她的方言口音很重，三叔总算是听明白了，高兴地说：“原来你会说话不是哑巴啊！”

“是的，”阿妹说，“我买了酒，晚上我们一起喝点。”

“好，好。”三叔没事时喜欢喝两杯，这段时间为了给阿妹攒钱治病，好久没闻到酒味了。

阿妹帮三叔倒满酒，自己先喝了一口，然后微笑着看着三叔。三叔被她看得有点不好意思起来，为了掩盖心中的慌乱，于是一饮而尽，干了。阿妹见三叔干了，也举起酒杯一饮而尽，干了。

“别，你慢慢喝。”我们老家喝酒的女人不多，三叔怕她喝醉，急忙示意她不用急，喝慢点。阿妹摇摇头，又帮三叔倒满酒，和三叔一起举杯，又是一饮而尽。三叔急忙说：“别急，先吃点菜，不然很容易醉的。”

阿妹也不理他，不管三叔有没有喝，自己倒满，又喝了一杯。三杯酒下肚，阿妹面露桃花，两腮绯红，看得三叔都呆了。

阿妹又喝了一杯酒，一把拉住三叔的手，把三叔直往怀里拖。

“阿妹，你这是怎么了？”三叔一边往后退一边说。

“我想给你留个后，”阿妹望着三叔的眼睛，不容置疑地说。

“阿妹，你这是怎么了。过段时间我们攒够路费，到老家摆完酒后我们就是夫妻，到时有的是时间，不急。”

“你是嫌我脏吗？”阿妹见三叔不愿意，哭了。

“我怎么会嫌弃你呢！我只是想让你光明正大地进我家门。我们在一起这么久，你看我是这种人吗？”三叔急忙安抚阿妹道。

“哥，我可能不能跟你回去了。”阿妹一把抱住三叔，抱得紧紧的，“哥，你是好人。我只能下辈子做牛做马再报答你的恩情。”

“阿妹，有什么事你就说吧。告诉我，天下没有过不了的坎，有什么事我和你一起担着。”三叔拍拍阿妹的肩，温情脉脉地说。

原来，前两天来的那个男人是阿妹的老公，见她的病好了，又来打她的主意，想让阿妹打工挣钱养他。阿妹当然不愿意，男人威胁她，要她和他一起回老家。假如她不跟他回去，他就回家把两个女儿卖掉，卖的钱也能够让他过一段时间的好日子。孩子是娘身上掉下的肉，为了孩子，女人可以承受生活中的一切苦难。哪怕前面是地狱，为了孩子，也会义无反顾地落下去。本来，她想偷偷摸摸地离开，但想到三叔对她实在是太好了，相处了这么长的时间，三叔从来没对她提出过非分的要求。所以她想得到三叔的谅解，光明正大地离开，并在离开前给三叔留个后，算是留点念想。

三叔听后，如坠冰窿，全身冰凉冰凉的。但他还是拒绝了阿妹的想法。强装欢颜地说：“我不知你家中还有孩子。既然这样，孩子不能没有妈，我同意你走。只是我刚还完店主大叔的债，身上没钱，要不我明天再向大叔借点，好歹也要送你一个回家的路费。”

“哥，你是好人，”阿妹还是抱住三叔不放，说，“哥，我哪里还好意思要你的路费呢？”

“别多说，听我的。”三叔终于在这件事上大男子主义了一把，“先吃饭吧，明天我送你去车站帮助你车票。”

三

知道三叔把阿妹送走后，三叔先被店主大叔骂个狗血淋头，说他是一个铲家菜（傻）。接着又受了我父亲一阵电闪雷鸣般的洗礼，说他不仅仅是个扁脑壳，而且还是被驴踢坏了脑子的，活该打一辈子的光棍。只有爷爷奶奶理解自己的孩子，说三叔从小就心眼好，只是这次心好得也太过分了，到手的堂客白白被他拱手送走。

三叔呢，在送阿妹走时就有心理准备，知道这顿骂是少不了的，所以无论谁骂他，他都笑吟吟地听着，诚恳接受，但人已经被送走，想改正是不可能的。

店主大叔对他骂也骂了，不过在心里给他点了一个大大的赞，觉得这个小伙子真不错，又开始帮他物色对象。只是从这以后，无论找的是谁，三叔都低头不答应。店主大叔知道人相处时间长了还是会有感情的，三叔应该是对阿妹有了感情，所以只能摇头叹息。

一晃半年过去了，这一天三叔和平时一样，早早地来到档口，忽然听到有人叫他：“哥，早啊！”

“你？”三叔抬起头，这不是阿妹吗？三叔用手狠狠擦了擦眼睛，不敢相信地望着眼前这个大活人。

“哥，你看什么呢，是不是不认识我了？”阿妹亲昵地用手指点点三叔的鼻子说。现在的阿妹比生病时好看多了，也多了几分自信和女人味。

“阿妹，真的是你吗？”

“哥，我是来投奔你的，你还接受我吗？”阿妹有点害羞地问三叔，小心翼翼地说，“不过，我还多带来了两个人。”

“接受接受，只要是你的我都喜欢，怎么会不接受的呢！”三叔想都没想，脱口而出，“他们是谁？在哪里，快让我看看？”

“大妞二妞，快过来叫叔叔。”阿妹从旁边拉过两个小女孩，“我女儿，这次我把她们都带来了，以后没有人再可以威胁我。”

两个小女孩刚出来有点害羞，只敢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阿妹催促道：“快叫啊，在路上不是和你们说得好好的吗，怎么现在全哑巴了？”

“莫急莫急，千万别吓着孩子。”三叔急忙阻止道。

“阿妹回来了。”刚好店主大叔来开店门，见到阿妹惊喜地说，“我就知道你是好人，不会做对不起你哥的事。”

“大叔，我算什么好人，只有您和我哥才是真正的好人。以后我会好好报答你们。”阿妹一扫从前的阴霾，爽快地说。

“好了，我不要你的报答。只要你好好待你哥，就是对我最好的报答。都别傻乎乎站着，坐下来慢慢聊。”店主大叔招呼道。这时三叔才清醒过来，急忙请阿妹母女三人坐下来。

阿妹坐下来后，把回老家后的情况向大家说了一遍。他们回家后，阿妺直接回了娘家，把在外面被老公抛弃几乎客死异乡的情况向父母哭诉了一遍。他的几个哥哥知道妹夫不仅害妹妹得脏病，还在得了脏病后抛弃了妹妹，任其自生自灭，一时怒火中烧，提着锄头砍刀就要去拼命。

阿妹怕闹出大事，急忙挡在哥哥们身前。但哪里挡得住几个义愤填膺的哥哥，当天就把那狠心汉子揍了个七荤八素。她老公呢，因为理亏，揍了也是白揍，连屁都不敢多放一个。

不过她的父母还是不同意他们离婚。这个小地方说的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离婚回家是很没面子的。阿妹没法，只能待在娘家，死活要父母同意。

也是她老公作死，她不回去，就打上了两个女儿的主意，想把两个女儿卖了。这下算是彻底捅了马蜂窝，阿妹知道后寻死觅活，非离婚不可。她老公倒爽快，说假如要离婚的话，两个女儿他一个都要，全部要她带走。

“哥，你看，我现在离了婚，女儿也带来了，怎么样，你能接收我女儿吗？”

“没话说的。”三叔还没说话，店主大叔倒先开了口，“阿妹啊，假如你不回来，我一辈子都会觉得对不起你哥。中午你们不用做饭，我在大排档里请你们吃饭，为你们母女接风洗尘。”

这一次，阿妺不仅带来了女儿，连结婚的介绍信和迁移证都带来了。好事不用择日，第二天他们一家四口就回了老家。

到了老家后的三叔抖起来了，对我父亲说：“你不是说要我自己生个吗？你看，我一下子就带回俩女儿，厉害么？”

“厉害厉害，”父亲顿了顿说，“可惜没有一个是你亲生的。”

“大哥，我们还年轻，你怎么知道我们不会有亲生的？”阿妹不知何时学会了我们的家乡话，故作嗔怒地说。

“好，你俩都厉害。我准备好大红包等着还不行吗？”

“这还差不多。”阿妹得意地说。

爷爷奶奶看到小儿子终于结了婚，而且还有了两个乖巧的小孙女，终于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