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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走在两侧长满荒草的小径上,脚下的卵石比从前更光滑扁平,只是杂草丛生的景象,一看就知道多年没人走动过。
小时候每天要在这里走上几十回,上山去砍柴,去放牛,去叫大人回来吃饭,去捉迷藏,去摘菜-----
这个小山坡上有我所有的童年快乐,也有我不堪回首的痛苦记忆。我曾在上面度过独自寻欢的时光,也度过无数战战兢兢的夜晚。
我的母亲在生下我那天就死了。她本来可以不用死的,但当时因为生下的是个女孩,大家都心情不好,就没注意产妇的状况。
所有的人都聚集在另一间房,我的父亲唉声叹气的抽着烟,我的爷爷和奶奶都不高兴的坐在一旁。他们只想要个男孩儿,不能生二胎的情况下,我就成了一个不受欢迎的人。
我的母亲在另一间房独自垂泪,突然而来的大出血,让她一下昏了过去。但是,没有人发现。直到晚饭时,我父亲去送饭,才发现我的母亲早已气绝身亡。
这些都是邻居告诉我的,他们都暗暗替她不值,认为我父亲一家非常冷血。
父亲在我三岁那年,又娶了一个女人回来。她带着一个男孩儿,一嫁过来,她就把男孩的名字改成我父亲的姓。他原本姓肖,现在叫他童如宝。
后妈的到来,是我真正悲惨的开始。之前因为小,爷爷奶奶爸爸总还会把我喂饱,也不太打我,只是不如别家的孩子那样得宠。
后妈毫不隐瞒她对我的厌恶,脸上永远带着戾气,看我的眼神里全是冰碴子。常常让我不敢与她对视。
好吃好喝好穿全部给他儿子,这我虽不能理解,但吞吞口水也就过了。家里的活能让我干的全给我干,干不好就一顿毒打,邻居来劝都没用。
我很早就会扫地洗碗,自己洗澡洗衣服,也会生煤炉煮饭菜。那时我的手上从没好过,不是烫伤就是割伤。
家里活干完,还得跟着下地。帮着浇水栽秧子,挖地割稻子。童如宝从没干过活,在家还跟我捣蛋。我要是忍不住回击,那又跑不了一顿打。
五岁时,我拖着比我还大的篮子去水塘洗菜。村里人都窃窃私语,这么小的孩子让她一个人去水边,那女人是巴不得我掉水里淹死,毒啊!
开始我不懂事,我以为叫她妈妈,她就是我的妈妈。不管她对我怎么样,我都每天跟她屁股后面妈妈妈妈的叫。
后来打得多了,就觉得这个妈妈不好,不太愿意叫她,也不愿意理她。
长到八九岁,她再打我,我就往后山跑,那里是我的圣地。
平时没事我就躲在山里不回家,一个人自由自在,爬树掏鸟翻跟头。反正干活也是挨打,回家晚了也是挨打,我干脆玩够再回去挨打。
半山上有母亲的坟,我常常会去坐一坐。想像如果她在,我会不会也像童如宝一样不用干活,还有辣椒糖吃。
坟旁边有片小树林,我用树枝搭了个两尺多高的棚子,又从家里偷了旧衣服与塑料布铺地上,这就成了我另一个家。
2.
有一次后妈用竹棍把我腿都抽紫了,因为我煮菜忘了放盐。她认定我是故意害她吃不下饭,骂了十来分钟不解气,还是抄起了她的武器。
平时的战斗经验告诉我,她一拿棍我就跑。但这次我没跑脱,童如宝一把拖住了我。最后我是拖着腿,在邻居的强拉硬拽下跑出来的。
这一年我十二岁了,我径直来到我的小棚,这里早成了我逃避殴打的避难所。
后妈不敢来这里找,她很迷信,怕冲撞了我母亲,被缠上要了命。
这是我第一次在山上过夜,想起后妈的凶神恶煞,我宁可与鬼睡一晚。后来一挨打,我就跑到这来过夜,慢慢也不怕了。
当太阳下山时,我瑟瑟地窝在我的小棚里,望着天边最后一点亮光慢慢暗下去。
周围的虫子开始鸣叫,此起彼伏。仿佛有老鼠从我的前面窸窸窣窣跑过,草丛里各种杂七杂八的响动,让我以为有蛇爬了过来。
旁边母亲的坟地,在黑暗里沉寂。我放在坟头用石块压住的剪纸,也看不见了。想像的温暖,被切断在无边无际的黑与冷中。
山下万家灯火,暖意洋洋。我睁大眼寻找家的方向。现在童如宝肯定已经坐在桌子前开始吃荷包蛋了吧?家里几只母鸡下的蛋,全是童如宝的,我连蛋汤都没有捞到过。那个死胖子童如宝胃口大得惊人,总是连碗底都会舔掉。
肚子好饿!有那么一瞬间,我想不顾一切冲下山,拼着挨顿打,回去吃顿饭。但只是一秒钟就被我否决了。天知道我有多不想回那个家!
更深露重这个词,就是在那天晚上知道的。夜越来越深,寒意骤增,尤其在漆黑的山上,更觉得冰凉刺骨。
除了饥寒我还惧怕,我不怕母亲从坟墓里爬出来,我更怕后妈愤怒于我的夜不归宿,找上山来把我打个半死。
一个晚上,我都蜷在我的小棚里半梦半醒。一会冻醒,一会梦醒。
我没见过母亲,连照片也没有。但那天晚上我梦见她了,她长得跟我很像,比后妈高。她对看笑,端着一大碗荷包蛋让我吃。她又去跟后妈吵架,说她欺负了我。我在旁边前所未有扬眉吐气。但一会儿她就变成后妈的脸,吓得我转身就跑,然后就醒了!醒来心里还不呯呯跳。
我努力地记住母亲的脸,生怕忘了。我坚信那是母亲看我来了,她知道我一个人在山上,怕我害怕。
后半夜我是坐在棚里哭到天亮的。露水像细雨一样飘进棚里,打湿我的脸,打湿我的衣服。
望着沉沉夜色,想起我十二年人生,痛比苦还多。如果我母亲在,或许我就不是这样?如果我是男孩,结局肯定也不一样!像这样一个人跑出来的话,爷爷奶奶早就打着手电筒来找了,而不是任由我在这里自生自灭。
生活对于那时的我没有希望,只有残垣断壁的死胡同。
书上都说十八岁是花季,是女孩最美的时节,也是长大可以独立的年龄。我无比向往能长到十八岁,可以飞得远远的,再不回来。
但现实很不美好,我一天天的熬,我怕我熬不到我的十八岁。无数次我偎着母亲的坟头想:让我活到十八岁吧!让我知道那是怎样的一种灿烂与自由。然后,死而无憾了!
3.
我没等到十八岁,实在受不了后妈的虐打与童如宝恬不知耻骚扰。
十六岁我就跑了出去,跟着隔壁村在外面打工的姐姐们到了东莞。
她们带我进了一家服装厂,每天只要埋头工作,就能拿到可观的工资。
休息时,我与工友们去公园玩,在草地上一躺就是半天,看天上的白云闲闲地飘。去街上溜达,看那些漂亮的衣服,一毛钱不花,也觉得很开心。
原来,生活还可以这样!世界以另一种面貌给了我希望,从前被看不起的自卑,在这里都没有了。
我的脸由蜡黄慢慢开始白皙,曾营养不良干瘦的身体也渐渐饱满。在我身上游离的异性眼光越来越多,献殷勤的也层出不穷。
我惶恐地接受这些变化,一个被家人嫌弃成可有可无的人,突然万千宠爱集一身。
这种反差让我把自己更紧地封闭起来,我害怕这一切都是假象。他们对我好不了几天,就会像我的家人一样,看穿我不值得对我这么好,然后离我而去,然后又留下我一个人。与其这样,不如不要开始。
大家都说我是个冷美人,不易接近。我听了只是侧过头去,冷美人就冷美人吧,至少我不会被嫌弃。
直到林国荣的出现,我才知道其实我一直只有一层脆弱的壳,一碰就碎了。
他是服装厂设计师,他来厂里时,我已经是车间主任了。在这里我挥洒了十年的汗水,没有凭学历,全凭努力与资历,走到了这个位置上。
林国荣常常下车间来查看衣服裁剪与缝制工艺。他怕执行不到位,让他的设计跑偏。
我们沟通过几次工作后,他开始约我。他与别人不一样,和他说话总让我觉得很开心。
他不是那种很热情的人,但也不冷淡。工作时一幅就事论事的样子,一本正经。私下聊天,他会随意些,讲点家长里短,与上班完全不同。
约我吃饭也不是那种很狂热,非让我去不可似的,他很淡地说一起吃个午饭,要是有事改天也行,反正他周末都有空。
这样反而让我放松了警惕,觉得他应该不会缠上我,也许对我兴趣也不大,这样做朋友的感觉会很好。
我们一起出去吃了三次饭,都讲些与工作无关的事。但氛围就是很好,不会很激烈,也从不冷场。他给人一种稳重可以信赖的安全感,我开始喜欢与他在一起这种感觉。
从他的眼神里,我看出他也喜欢我,只是没有说出口。
4.
第三次吃完饭后,林国荣让服务员收走餐具,端上来一个很大的蛋糕。
我很惊讶:“你生日?”
林国荣摇摇头:“是你生日!”
我瞪大眼看着他,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这天生日。这么多年,生日对我来说是毫无意义的事。
曾无比盼望的十八岁一过,发现世界并没有不同,还是这样一天天地过着。从此每年大一岁的现实,让我连想都没想过生日这事。
林国荣隔着烛火对我说:“童珍,我知道你曾经受过很多苦,但那时我不知道你在哪里,我无能为力。现在我来了,让我把你的后半生保护起来,好吗?”
我怔怔地看着他,他继续说着,语气里有心痛,我听得出来:“我再也不允许任何人伤害你!谁都不行!连我都不可以!”
泪水在我眼里转圈圈,我强忍着,试图维持那个坚强冰冷的形象。但我很不争气,即使我面色保持了平静,但眼泪去顺着脸落了下来。
心里微微地痛着,是陈年的坚冰在融化前对我最后的留恋。一股暖流自心底涌上眼睛,哗哗的全淌在林国荣的衣服上。
我与林国荣在一起后,他比我想像的对我还好。并且不是三分钟热度,真正的温润如玉应该就是说他。
两年后我们结婚了,我没有通知家里任何一个人。这十几年,我们早已不再联系,偶尔从邻村来打工的人那里听到一些消息,我也装作不知道。
直到有人告诉我,父亲去世了,希望我回去奔丧。后妈带着童如宝早就离开了他,爷爷奶奶也在前两年相继去世。
他一个人生活了好几年,最后死于贫病交加。后事无人打理,村人想到了我,就托人给我带信。
我不想回去,在我被殴打的十多年里,他视而不见还助纣为虐。如果他能对我有一丝丝感情,又怎么让我受那样的委屈?
林国荣劝我回去,不管怎样都过去了。死者为大,做为晚辈,很多东西不要太计较。再怎么说,他给了你生命就是最大的恩情。
我们便回来了。因为晚了几天,父亲已下葬,就葬在母亲的旁边。
我与林国荣沿着那条曾走过很多遍的小径爬到了半山。母亲的坟基本已塌成平的,若不是旁边的新坟,我差点找不到了。
我把林国荣带到母亲坟前,向她做了介绍,给她磕了头。
转到父亲坟前,我沉默良久,不知该说什么。我早就忘了他的样子,这么多年我刻意忘了这里的一切,也包括了他。
林国荣让我磕个头,我假装没听见。听到他在他俩坟头叨叨:“爸爸妈妈,以后就由我来照顾了!你们放心吧!爸,虽然你曾经给过珍珍很多不好的回忆,妈,你也太早离开了她。但我仍非常感谢你们,给了我一个这么好的妻子。她是我见过最善良最美好的女孩!我会一辈子对她好!”
我忍住泪扭过头去。山下的房子全变了样,都是三层的小洋楼,我再也找不到我家的位置。但,已经不重要了!我有了新家!
清风缓缓拂过,树叶发出沙沙的声音,有春天特有的香气飘过。林国荣走过来牵住我,对我笑笑:“走吧!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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