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游过一个依山而建的小镇。居民不多,都在这山脚下享受着属于自己的安分守己。我活动了几下被背包带勒得酸疼的肩膀,在小客栈的阳台上伸长了脖子张望着旁边的山。
“哎,小姑娘,你接着准备去哪里玩呀?”客栈热情的老板娘凑过来问道。
“我也没什么计划......”我扭头对她咧着嘴笑笑,又回头看起了我的山。我的目光随着被踩出的小径向上流,直到小径在树丛的层层遮掩下几乎不可见才止住。我想起先前在车上时,透过窗远远地望出去,山峦在眼前飞过,以极为流畅的线条涌动着,比波涛巨浪要柔些,比少女的裙摆硬些。树林顺着这线条层层迭迭向上堆积,让我想到蛋糕上层厚厚的奶油,而大山这蛋糕的味道则是带着潮湿气味的树叶与清泉。当时觉得自己的口腔立刻充满了树林的清新味道,我陷入了突如其来的愉悦与满足感中,连晕车的不适都忘了。
我脱口而出:“我想到这座山上去走走。”甚至还想永远地待在山上的树林里。
“这座山上岔路特别多,连我们都容易迷路,而且这山上说不准有什么东西呢。你去走,太危险了吧。”
我哪能听得进呢?
粗大的树干被潮湿的空气紧紧拥抱,紧得快要掐进骨肉,因而潮湿的空气中带有独特的腐朽味。没有我在车上想象中的清新,却更为自然。我眯着眼漫步在树叶堆砌出的宫殿中,享受着城市中难寻的宁静。
天渐渐暗了,就是在这时,我随意向旁边一瞥,却发现旁边的一团草丛正沙沙动着。
我立刻停了脚步,又想起了老板娘的话,正害怕着呢,一颗毛茸茸的头从草丛里钻了出来。是个小孩儿。他用手背用力抹了抹脸,手里紧紧攥着一些草和小白花。
“嘿,小孩儿!”
他被我的声音吓得一抖,脚踩在湿滑的泥里,就要跌到。我连忙上前抓住他的手臂,有惊无险。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你家里人呢?”
他挣开我的手,防备地打量我几眼,又挑了下眉,道:“你不也一个人在这儿吗。”
好小子。我被他噎住。
“那你在这儿干什么呢?摘这些草做什么?”
他昂起头,瞪大了眼睛,大声地说:“我喜欢植物!我想当一名植物学家!”
我被他的理想宣言逗乐了,也喜欢上了这机灵可爱的孩子,于是开玩笑道:“你这些花好可爱呀,送给我好不好?”
没想到他一听我这话,后退了两步,皱着眉说:“这些花是送给我姐姐的,不能给你。”
“好好好,你去送给你姐姐吧。她一定会很开心的。走,一起回去吧。”
他见我无恶意,也开始和我亲近起来。在返回的路上,他告诉了我他的名字叫安必胜,今年七岁,家就住在这小镇,有个很爱他的姐姐。他说,当时爸爸妈妈给他取名字的时候,希望他能一直取胜,就有了这名字。以及,他的理想是当一个植物学家。
我低头看着他谈起理想时的神色,对未来充满憧憬与幻想,像一颗小太阳。他的手也暖得像太阳。我看着他眼睛里盛着的自由与恣意,心里泄出了几乎是嫉妒的情感。
“如果你的理想实现不了呢?”
问题一问出我就后悔了。
他怔了一怔,显然没想过这个问题,只是用眼睛望着我。我看着他的眼睛像望着一潭清澈的池水,水里映出了绿叶,反倒显得这潭水像是碧绿色的,清新得很。
许久后他开口说:“那我大概会很伤心吧。”之后再无话语,全心低头走路。
我心里暗骂自己的冲动。我往这潭水里扔了块石头,我看着这从来平静的水起了波澜。我太担心再大一点的石头会直接把这水砸碎。我伸出手揉了揉他的头发。
————
再次回到这座小镇已是八年后。小镇竟然并未改变太多,而完全改变的是我的心情。我是独身主义者,却被家中长辈逼婚,矛盾到达不可忍受的地步,我满心烦躁,于是决定再回这里看看。
我向居民打听了安必胜一家,几位大娘将我带去。在路上大娘告诉我安必胜爸爸是镇上最有钱的人,家里住大房子,妻子聪明漂亮,安必胜与他姐姐也听话懂事,一家子和和满满。
我原先只想在附近看看,没想到遇上了安必胜,这小子也是记性好,过了八年还能认出我来。又正值晚饭的点儿,他便把我带进他家介绍介绍一起吃晚饭。
餐桌上大家随意聊着天,安爸问起了我的职业:“你是做什么工作的呀?”
我笑笑:“我也没做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儿,就坐坐办公室。”
安爸一挑眉头,嘴角扬了起来:“好啊,有固定收入,安安稳稳的,多舒服。我小时候就希望能去城里的公司当白领呢!必胜,你以后想干啥?”
我没想到安爸不知道安必胜的理想。
“我想当植物学家。”
安爸愣了:“哎,植物学家有什么好当的呀。我知道你爱读书,也是块读书的料儿子,那也得找份稳当点的工作呀,镇里当当医生或者老师,要么像她(指了指我)这样当白领,再娶个媳妇儿,生几个大胖小子,这过得多好?当植物学家又累,又不一定有钱,还要跑到很远的地方去,你说这是干什么呢?”安爸越说越急。
安必胜也倔了:“我就要当植物学家。我喜欢植物,我不跟植物待在一起我就不舒服!”
“嘿,你这小子......”安爸筷子一搁,眼看就是一顿骂。
安妈连忙打圆场:“哎呀孩子的想法说变就变的嘛。哎,丫头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这时我才注意到安必胜的姐姐,是个文静的姑娘,她低着头说:“嫁个好人家吧。”
安爸又愣了:“我是你们的爸爸,怎么说也算比你们有经验。你们只要找份安稳的工作轻轻松松那是最好的,不要把自己搞得太累,别有这些不实际的幻想!你看看丫头!”
“追求理想不会让我感觉累,所谓的安分守己才会!”
“安必胜你给我坐下!”
......
我如坐针毡,不知所措。安妈尴尬地过来对我说:“妹妹你吃饱了吗?要不你就先......”
我连忙点头,提着包就走。我看着安必胜的眼睛,一潭池水竟是要涌起大浪来。我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
————
两年后,我与亲戚介绍的男人相识相知,并在百般催促下结了婚。我终是过上了“应该”过上的无趣生活。这时我想起了安必胜,这个还在追求理想的路上艰难爬行的孩子。
我的心揪成一团,生怕这孩子也过上了安分守己的生活。我鼓起勇气向大娘打听他们一家的情况。
大娘的眉头攥得紧紧的,叹了一口长长的气,道:“他家的丫头没了。”
“啊?什么时候的事?”
“也就不久前,她刚出嫁没多久,被老公家暴死了。”
我张着嘴又说不出话来。一瞬间眼眶就红了,眼泪不受控制地向下流。
这么一个姑娘就这么没了?
大娘又说:“安必胜知道了,把那男人打得半死。而且他不是想当那,呃,什么科学家吗,他快要高考了,他爸想让他读个普通的大学就工作,他又倔得很,不肯让步。就为这两件事,他爸把必胜关在家里不让他出门,好几个礼拜了。姑娘,我劝你别去掺和,他爸不听劝的,别把你还给骂一顿。”
我几乎能看见安必胜的眼睛。一潭死水。
那天晚上我一夜未眠。我的面前有一个年轻人实现不了自己的梦想,有一个年轻人失去了自己的生命。我过着安分守己的生活,却一点不幸福。我们三人凑在一起像是篇荒诞的悲剧故事,充满戏剧性又真实得可怕。
第二天早上,我遇见了昨天与我谈话的大娘。她说,安必胜逃了,逃到了山上。
她的脸上尽是可惜的神色,她说多么好的小伙子,这不是自寻死路吗,肯定得饿死。
我倒从心底里舒了口气。
我坐在离开的车上,远远地又细细地望着那座山。山头有些圆圆的,像一座坟堆,又像是初升的太阳带着具象化的光芒。树林层层迭迭地向上堆积,将山盖得严严实实。这下可没人能打扰安必胜了,我心想,他终于能安心地追求自己的理想了,当一个实实在在的植物学家。我也满心期待,期待着他能邀请我,一起踏入他用植物创造的理想国,再也不出来。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