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宝：十年生死两茫茫，勿思量，请遗忘

（一）情话

宝宝，我出差了，照顾好自己。

家明正在南下的火车上，发了这条短信，他微微露出了笑容，想象着她收到短信时的表情。以前每次离开安格市，从不会有不舍，现在，突然有了牵挂。

宝宝在安格上大学，而他已经跨入职场。他们认识一个多月了，他试着追求她，但是还没有表白过，突然称呼她“宝宝”，会不会吓到她？家明想到她可爱的脸，笑起来一对梨涡更加衬得她明媚清秀，顿时从心底里温暖起来，也许这就是家的感觉。这么多年来家明一个人在外地打拼，白手起家，总算有了些许成就，身边的女孩好像突然多了起来，看着她们逢场作戏喝酒应酬全能的样子，不禁也有些恍惚。可是心底里又觉得他喜欢的女孩子好像不是这个样子，一边忙碌一边等待，终于遇到了宝宝。

家明就是想这么叫她。每次见到她，她都是一脸纯真宁静美好的样子，有些娇羞却不做作，一双弯弯的眼睛忽闪忽闪的看着他，好像他说什么她都感兴趣，愿意倾听他说的每个字。家明在她单纯清澈的眼神里沉醉。家明的工作压力大，事情总是忙不完，但是见到她的刹那，恨不得立刻把她拥在怀里，希望时间静止，什么都不去想。他想要一个可以停靠的港湾，每次下班回来都有一盏灯在等他，开门的瞬间有个她，飞奔过来拥抱他。他想结婚了。就是她，她就是那个人。

家明出差回来，给她发了一条短信：宝宝，我想你是我的唯一，做我女朋友吧。
---好。她回。

他们在一起四年。

实验室里的彻夜不眠，工厂里指导工人打磨器件，公司里的电话和会议，政府部门的层层审批，陪客户喝到吐的应酬，家明的工作一如既往，忙碌，通宵，连轴转。他想见宝宝的时间本来就不多，一忙起来常常就忘了他是有女朋友的人。约好了时间地点吃饭，却往往临时有事情取消，或者家明打电话和宝宝说，让她等他，这一等，经常就是两三个小时。家明匆匆忙忙赶过去，宝宝一个人坐在广场，神情有些疲倦。家明心里不忍，走过去抱着她，在耳边轻轻说着对不起。宝宝仰起头看着他，依然一脸灿烂。家明懂得宝宝的心情，能见到已经满足。

家明是个工作狂，天天加班，一个人在办公室对着电脑可以通宵工作，经常忘记吃饭。他希望能时常见到宝宝，常常借口说公司的食堂早就关门了，没有饭吃，一脸可怜的样子。宝宝心疼他，只要她没有什么特别要紧的事，就每天晚上从学校买好晚餐给他送去公司。家明手里拿着文件，眼睛却在宝宝身上，看着她收拾桌子，看着她摆出他爱吃的土豆丝，剁椒鱼头，酸奶，筷子，零食，水果。

家明最忙的时候，连着几个月都住在办公室，每晚都要熬夜。会议室旁边有个小房间，里面放一张小小的折叠床，一床毯子，旁边墙上挂着几件衣服，家明的日常就是这样而已。家明工作的时候，宝宝就坐在旁边看看书，看看电影，不打扰他。有时无聊她会自己在公司随意溜达，家明一投入工作就忘了她还在身边。晚上十点多，家明才想起来要送她回学校，门禁是十一点。家明在办公室看不到她，慌了神，突然在他的“卧室”看到她。他小床上的被子已叠得整整齐齐，地上的脏衣服和袜子都已经洗好挂在阳台晾晒，衣架上的西装和衬衫已经熨烫平整服帖。

元旦前一天，家明公司聚餐。晚上九点多，家明和领导同事喝酒正欢，突然接到电话。家明看了一眼手机，悄悄出门。宝宝打电话来，说想给他一个惊喜，一起跨年，正在公司楼下等他。家明无奈，公司这边走不开，大家都说还有活动，领导发话谁都不许走。他听出了宝宝语气里的失望。他只能嘱咐她回去的路上小心，别冻着了，赶紧回去暖暖。家明回到饭桌上，人声鼎沸，欢声笑语，人人脸上都是一片红润，每一个人都很快乐。家明望向窗外，天空开始飘雪。

八月，家明的生日。可是他连着出差，宝宝说想陪他过一次生日，虽然他从来不在乎这些节日。那段时间，家明基本都是白天在一个城市谈完项目，晚上搭火车奔向另一个城市，晚上有应酬，即使喝醉了，也要连夜赶往下一个城市。家明那次出差酒精中毒，在医院躺了两天。家明在医院的时候，开始想念宝宝。他觉得很奇怪，竟然会那么想念那个傻丫头。他不敢告诉她，怕她担心，他不希望他的宝宝不开心。家明错过了生日。

时间似乎走得越来越快，家明还没来及想清楚自己要什么，生活好像并不给他喘息的时间，日夜不停往前奔跑，他突然觉得自己跑不动了，心累了。事业似乎再也没有什么可大施拳脚的空间，他突然觉得被困住了。后来，家明公司的工厂因一次爆炸事件陷入破产危机。家明一度消沉，人变得很情绪化，而他和宝宝之间也摩擦不断，几度分手。家明开始反思，也许他们本就不适合。他是翱翔的鹰，他要的是飞翔的力量和快感，而宝宝则像碧水清潭里的鱼，自由自在，怡然自得。他给不了她温暖和依恋。

终于，家明提出了分手。家明看着泪眼汪汪的宝宝，分手的话如鲠在喉，只能狠下心说他对她已无爱，现在更像是妹妹，只是希望她将来嫁一个对她好的男人，他会很欣慰。宝宝紧紧抱住他，说她这辈子没想过要找别人，她只要他。然而，家明已经下定决心，不想拖累她，希望她能幸福，决然分手。他想，她现在大学毕业将来应该会有好的前程和幸福。

宝宝，对不起，我要结婚了，现在的她帮了我很多。

两年后，家明鼓起勇气给宝宝发了这样一条短信。他并没有等到她的回信。也许她早换了号码，也许她恨透了他，不愿意再说一个字。家明不敢想象她看到短信会是什么样的反应，他的心还是痛了一下。

（二）重逢

一月份的安格太冷，路边的积雪已经堆了两尺多高。

家明约了朋友在咖啡厅见面。他常去的店，环境清幽，下午三点客人并不多。他找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点了一杯拿铁。咖啡的香味舒缓了他向来风风火火的急脾气，他端起杯子品了一口，柔滑的浓郁让他的胃暖了起来。

家明刻意早到了一个小时，他想好好静一静，整理下自己。一到下雪天，家明的心总觉得空落落的。结婚两年了，妻子是安格市副市长的女儿，现在税务局工作，儿子一岁多了。公司目前运营正常，并且蒸蒸日上。这几年，家明过得不错，华服披身，光环闪耀。33岁的年纪，对男人来说仍然风华正茂，享受着家庭和事业的双丰收，再没什么不满足的了吧。

家明自己知道，他心里有一个地方再没有快乐过。不知道宝宝过得好不好，即使过了五年，家明还是想听到她的消息。

家明不经意抬头，左前方角落里的姑娘好眼熟。毛茸茸的白色毛衣，长发随意地垂在肩上，发尾勾勒出很自然的弧度，弯弯的眼睛盯着电脑屏幕，手指飞快地敲击着键盘。

宝宝！

家明心里一惊。她怎么会在这里？一时间，家明不知如何是好，要不要去打招呼，说什么呢？她结婚了吗？她怎么会在这里？她不会这么多年一直在安格没离开吧？怎么会呢？家明楞住了，大脑空白了许久，呼吸突然加快，似乎又有些兴奋。

他走到姑娘跟前，轻轻叫了句，宝宝。姑娘抬起头，定定神，惊讶地盯着家明的眼睛，那双新月般的眼睛霎时间涌满泪水。他不该叫她宝宝的，家明在心里暗暗后悔。

家明：“没想到真的是你”。
宝宝：“我回来看看”。她背过脸，抹去了眼泪。
家明：“回来同学聚会吗？”
宝宝：“不是，我常一个人回来，每次都有新的灵感继续动笔写文章”。
家明：“...... 咳...... 你做什么工作呢现在？”
宝宝：“自由职业，写写稿子，一个人经常自己到处走走看看，写写东西什么的”。
......
家明：“结婚了吧？”
宝宝：“没。”
家明“......”

家明看着眼前的宝宝，和当年分开时的模样别无二致，依然消瘦，静如处子，与谁都不争的姿态，平静里又多了几分从容温和。他看着她的脸，回忆瞬间如潮水般涌上心头。家明还是爱她的。他曾经那么想结婚，为什么那些年他都没有勇气娶她呢？他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

相对无言。

家明朋友来了，打断了这场沉默的会面。他回到座位和朋友聊了起来。不知什么时候，宝宝已经悄悄离开了。家明感到怅然若失，心神久久不能平静。真的见到她了吗？为什么这么不真实？为什么连联系方式都没有留？宝宝，我该拿你怎么办？这一次意外重逢的情景，他何尝不曾想象过千万次，可是，即使他在心里彩排过相似的场景，见到宝宝的时候，他的心，依然乱如麻。

家明低语：“我必须找到她。”

（三）祭奠

自从上次匆匆一见，家明平静了多年的心再次掀起波澜。

宝宝说她常回来，宝宝说她还没结婚。

家明开始打听她的消息。他没有想过找到她以后会怎样，只是想见见她，了解她这几年的生活，他对她太多愧疚。原来宝宝现在真的完成了她当年的心愿，做一个自由作家，她还出过书。不过，这些年她都居无定所，不是亲密的人很难找到她的行踪。家明去书店买了她的书回来，他在字里行间里读出了他们当年的故事，一起撑过的伞，嘲笑过的红色毛衣，摔碎的新花瓶，买过的纪念品，吃过的鱼，炖坏的茄子，谈过的渡边叔本华，争执过的《白色巨塔》......

回忆那么长。家明在宝宝的文字里沦陷了。彻骨的无力感，疼痛的回忆，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刺痛，这刺痛提醒他当年的家明也曾年轻骄傲，孩子似的快乐。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家明叹息着，苦笑着，再回首，宝宝还是宝宝，家明，已不是当年的家明。

可是，家明找不到她。

酒桌上依然热闹，觥筹交错。家明看着自己微微突出的肚子，无奈的笑了笑。时光飞逝，对于三十多岁的人格外残忍。看着孩子出生，一天天渐渐长大，却不得不面对自己青春已逝的事实。看着眼前这群老男人的聚会，家明没有任何新鲜感，不过是当年那些荒唐事，这些年各自的发展，在不同场合说过无数次的客套话。

席间有人谈起五年前某作家自杀的事情，那人说起来一副嘲讽的口气：“不过是一个不知名的小作家，用自杀来宣传自己的作品，也是够拼的，这年头，真的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有人接话，“当时她自杀的消息并没有多少人知道，这不，昨天是她去五世周年的日子嘛，她的读者们都发文纪念，我女儿很爱读她的书，不过我还是觉得把遗言做书的前言还是太灰暗了一点，对孩子影响不好，这些小众的作家就是特立独行。”

“我女儿也看她的书，管都管不住。”

“这姑娘就是傻，不知道怎么就自杀了，哎。”

家明细问，竟是宝宝！他竟然什么都不知道。

宝宝叫刘林风，跟孤儿院院长的姓。自小乖巧懂事，安静又孤僻，喜欢观察别人。家明认识她的时候，林风刚读大学，和养父母的关系并不亲近，寒暑假都不愿意回家。

林风曾经曾问家明：“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会不会哭？”

家明拍了拍她的头说：“宝宝，你怎么会死？要死，也是我先死啊，我不舍得把你一个人丢下。”

林风撒娇似的抱着家明的手臂，摇来摇去，说道：“如果我死了，你不要难过太久，我还是希望你幸福，我在天上看着你也会很幸福。”

家明依然记得分手的时候，林风说的话：“你怎么不懂？没有你，我怎么可能会幸福？不管你怎样，我都愿意陪着你，你不是经常说我是你的唯一吗？为什么你不相信我会陪你走到最后？你不要放弃我，好不好？”

家明想起那时林风的神情，心又开始痛，他后悔了。

家明竟然不知道宝宝已离开这个世界。家明颓坐在书房，面前是刘林风的书，前言上写着：

留给这个世界最后的礼物------献给我最爱的人

我这一生就像林中的风，无形无影，可有可无。生命的开始就被遗弃，生命的终点我想自己做主。生命的质地太过柔软，颜色太灰暗，一缕阳光就能给我这样的人无限的温暖。因为心里装了太多苦涩的人，只要一点点甜就能填满荒芜已久的心，并且怀着感恩的赤子之心，珍惜和守护着。

我选择了一条陡峭的路，也选择了陡峭的爱情。我想纵身一跃，跌进万丈深渊既是我的宿命。即使你中途退场，我依然感谢那一场相遇，让我得到过温暖，我体会到了生命本该拥有的美好。我已知足。

这是一本温暖的书。希望你读到的是快乐，并且带着希望继续快乐下去。对不起，我先走了。不用祭奠，勿念。

刘林风

12.14

他们相遇的日子。

家明的眼泪滴落在她的名字上，濡湿一片，宝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