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9年,冬至。凤栖镇。
寒雪落了一整个节气,从大雪那日开始,竟未停歇。鬼子三天前开始屠镇,街上始终弥漫着血腥味,特别是主街,几乎人人都倒在血泊里。凤栖镇凤栖镇,这个美妙的镇名原先取自上古传说凤凰曾栖息于此,而这个当口,连乌鸦都不忍从上空掠过。
主人公是个柔弱且软弱的男子,乱世中,空有满腹诗书,却手无缚鸡之力。为生计,在镇上谋了个教书匠的活,一月一枚银元。和他那辛劳一辈子的母亲相依为命,倒也过得平安。平安,从鬼子入驻这个镇子就被肆意的打破了。他叫水生,因母亲生他时正在途中小船上得名,而此刻山河破碎,落絮飘零,命朝不保夕的生存危机,哪里来的水润,怕只有碎生了。
躲在这个黝黯生冷的地窖已经有十日,幸亏在学堂跟着一位留洋归来的先生戏谑时学了几句马马虎虎的日语,那日在酒馆听到醉酒的日本兵断续的狂言。虽然不敢置信,水生还是提前隐蔽了地窖入口,把母亲背下来安顿,每天趁夜色昏昏出去探听消息。
而三日前,他爬出地窖时,一下子惊呆了。院子里乱成一团糟,门柱房梁还在黑乎乎的冒着烟气,家被烧了。不是,是一整条街都笼罩在雾蒙蒙的灰烟中,虽然雪依旧疯狂的飘着,仍有些地方滋滋的冒着烟雾。一口凉气在水生背上突突的拍击着,他不能相信自己眼前这一切。昏暗的夜幕降临前,一条街都黑乎乎的斑驳着断壁残垣,洁白的雪一层层覆盖下来,整个世界都被黑白灰淹没了。他像一只孤舟荡在无边无际的茫茫水域上,不知方向,不知前程何方。
有行军的脚步声传来,水生赶紧把自己藏身在一口水缸后面。听到鬼子哇啦哇啦的叫唤着,还有翻译官的声音。屠镇!烧杀抢。。。不敢甚至没有想法去愤怒去悲伤去哀怨,不知怎么了?他静静地窝在那里任凭眼泪流了很久,虽然中间有几次机械地用袖子去擦拭,可是越擦眼泪就流得越凶。只好放弃,任由眼泪结成冰花。
然后拖着没有知觉的双腿,回到地窖。母亲问他:“水生,外面咋样了?”“妈,外面没事”顿了良久又涅喏了一句。“就是没人。咱过几天就能出去了。”地窖只有一盏煤油灯,昏暗到自己的手指伸出来似乎都看不清有几根。
三日后的今天,断粮断水油灯也快要熬尽了。水生心里难过,他不敢出去了,有几个时刻他想起之前出去看到的一切,都感觉自己的呼吸也没有了。他窝在一个角落里自己瑟瑟的发抖,不由自主的。从心里到整个身体,颤抖。
“水生。。。。”母亲唤他。听到呼唤,水生不利索的爬起来趴到母亲身边,怎么了?母亲在瑟瑟发抖,身上很烫。赶紧摸了下额头,糟了。已经好几顿没有进食,地窖阴风阵阵,完全没有御寒的能力。可怜老母实在忍受不了发高烧了。“母亲母亲。。。”水生急切的呼唤着,又忍着悄悄压低了声响,他害怕。害怕哪怕一丁点声音会吸引来外面不时巡查的恶魔。
“我渴。。。”母亲说完这句就晕过去了。悲切,纠结,无奈,紧张。如果再不给母亲寻点吃的喝的来,估计是要熬不过了。赶紧颤巍巍地爬到地窖口朝外面偷偷的张望,此时外面天色暗了下来。霜风凄紧的厉害。水生回头看了躺着的母亲一眼,紧握了下自己的拳头,出了地窖。
贴着边沿儿向前摸索。。。想在街上找吃的那是不能了,几乎烧尽。如果没错,北街是鬼子一开始就占领的,开了几家居酒屋和杂货铺,应该可以买到吃的。刚才听到呼啸过去的车里喇叭哇啦哇啦的交杂着日文还有翻译的中文:反对东亚共荣的暴民已除,只要留下的,都是良民。哼,良民。。。
可是口袋里身无分文,拿什么买?!街边横七竖八有很多还未来得及收拾的尸体。水生莫名的就走到了街中心,不敢再贴着墙壁,他怕。突然哪里来个胳膊来只手就拉住了他的腿。想到这里,心里就倒吸一口凉气,自己也好几顿滴水未进,身体的力量只能支撑他晃来晃去的走着。迎面的风雪打的他眼睛都睁不开。
突然,腿像被钳住了一般动不得。低头看,真的有只手扯住了他的裤管。瞬间吓得瘫在地上,雪地里爬出来一个气若游丝的人,另一只手举过来一张纸条,“兄弟,鬼子司令部的重要情报,送到,送到小井村,要快。。。”快。。。。水生还没从惊惶中醒神,那人就倒下去了。死前给他留下了一个坚毅又恳切的眼神,抓着他裤管的手仍旧死死的抠着。
吓傻了的水生动了动腿,向后退了几寸,回过神来还是想起了刚才那断断续续的话,他没记全。只是捡起了那张“情报”。他拽在手里,看到刚才那人破损的口袋里露出银元一角。定了很久的神,水生猛得摸了过来,又做贼似的迅速缩回手,他爬不起来了。一时间像有了孔武之力般往后坐了好几步。
他展开手中的银元确认了下,又紧紧的捏在手中。刚才一下子后座了几步,身下的雪被压得咯吱咯吱响。突然眼泪就下来,小时候母亲多少次带着他雪天在街上踩雪玩,也是嘎吱嘎吱的响了一路,惹得很多街坊小伙伴都出来接龙玩。如今,已不知这条街上还有几个人像他这样蝼蚁般存活着了。
想起母亲,终于有力量一咕噜爬起来。准备去北街。“嗙磅膀”三声枪响,吓得水生一个激灵手中的银元就被抛出去不知落哪了。。。立刻条件反射般抱着头蹲在一旁。
万籁俱寂。。。没有动静。
不论是不知从哪来的不怕死的一颗好奇心还是声响从北街方向来的,水生摸索着向刚才的枪响处走去。
镇中往北的待客亭旁边是家客栈,冒着烟,有浓浓的枪火味。水生看到横七竖八躺着好些个国军民兵,有的已经快完全被雪盖住了。靠着右边的廊下影影绰绰的有人在动弹。水生忽然心里有股暖意,有活着的。他急切切的奔过去,蹲在廊檐下。
“是牛哥么?”一个粗哑的声音,那个活着的兵问道。转向看着自己。是的,看着自己。水生惧怕的退后了半步,虽然炮火炸得很激烈,这个小兵的双眼也血肉模糊,身上褴褛不堪,可以说只剩得一口气罢了。然而依稀辨地出来是个年轻的孩子。“我是水生,你是不是认不得我了,牛哥。我这里还有几发子弹,待会鬼子巡回来,咱们再拖几个垫背!”一口气听他说完这些,还有一些没有进的了水生的耳朵,水生,他也叫水生?。。。他正思考着。“你不是牛哥?”小兵意识到眼前人并非自己的战友,那么听他说完话应该就是镇上的乡亲。小小年纪突然又严肃的说道:快找地方藏起来吧,活命比什么都重要。
是啊,水生心里想,有什么比活命更重要呢?那这个小兵呢?这镇上和鬼子拼命的人呢?他们是怎么想的。他嘴里蠕动着,想说:小兄弟,我背你吧,咱们一同活命。可是说不出话来。。。不知为何,也许因为同样的名字,水生就这样坐了下来,坐在一堆死人堆里,和那个跟他同名的小兵水生依靠着。
他也没有力气了。。。连一步都走不动了。“我和老母躲了十多日了,在地窖。好几顿未进水米,老母发烧,我却找不来一碗水一碗粥。。。”水生自顾自得说着,好像风雪能懂他的意思。好像这个处处凄凉毫无生机的小镇能听懂一样。
“老乡,给你。去镇北买吧。。。”小兵水生递给他一块银元。。。“是我的饷银,还没来得及花呢,怕是没机会了,给你吧”。水生愣神,他没接。然后小兵摸到了他的手,塞在他手里一枚温热的银元,还带着小兵口袋里的余温。
“快离开这里吧,鬼子已经不杀平民了。”小兵略带急切的催促水生。水生心里想着:你也别在这了,把破烂的军装脱了,我背你走吧,不是活命最重要么,镇上不时鬼子巡视,看到军装的还不一个死。可是这些话到了嘴口就是像上了封条说不出来,水生也是读过《满江红》的人,他也知道一腔热血的意思。。。
他只是捏紧了这枚银元,捏的紧紧地。就这样离开了小兵水生。水生没有回头,他不知道是不是下次听见枪声的时候,就是小兵水生牺牲的时刻。他捏着银元,感觉腿上多了些力气。在这风雪肆虐的天气,感觉到一点热乎乎的不知道什么。
凄厉的小镇并不到,从主街到镇北倘若平时只需片刻功夫就走到,今天却格外的漫长。或许也是因为严寒风雪太大,或许因为水生并无气力,走的极其缓慢,或许因为水生心里脑子里乱成一团。总之,到了还未踏进北街那一刻,水生突然恍若隔世,这里确实是凤栖镇,热闹安详。北街和主街像是两重世界,互不相扰。。。
悠悠的还听到不远处日语的曲子,欢声笑语打破了风雪漫天的萧索,然后稀拉拉的另一种行人显得和这条街格格不入,那是跟水生同样的“良民”。山田大佐的妹妹良子小姐正在施舍粥米粮食,凡是良民前去都能免费领取。
水生是良民,母亲还在等着自己救命。于是,他从热情善良的良子小姐手中接过白面的馒头和一罐热粥。良子小姐笑容是温和的且不做作,也许他并不知道自己的同族自己的哥哥所做下的种种暴行与她此时善举的对比是多么的讽刺。
水生记起自己是出来买吃的,而且他手中握有一枚银元,于是条件反射在接过吃的之后把手中的银元递过去。山田良子被这举动惊了一下,随后温婉的让旁边的翻译官对水生说:良子小姐是施粥,不用钱。还听见小姐用蹩脚的中文柔声说道:免费的。
这一时恍惚间,水生想起教他日语的留学东洋归来的陈老师的日本妻子,她也是这样的礼貌温婉。可是,日本人在中国犯下的罪行确实那样的滔天。
街上原来已经不再戒严,良民可以自由出行。水生想到母亲,干啃了几口馒头之后即刻匆匆赶回家去。
地窖。“母亲母亲,有热粥。一会我背您去药铺。”水生一边下地窖的楼梯一边急急的说道。没有回应。“母亲。。。母亲。。。。。”一罐热粥被打破,白色的米粒流出,和地窖阴湿的地面形成强烈的对比。水生嚎啕起来,就这么几刻钟时间,母亲的身体都已经凉了。
。。。。。。
一月后,小井村。敌后某根据地。土地庙小学堂,水生迎来了他的新学生。一个机灵的小男孩。“叫什么?”“水生,因为是井水边生的,就叫水生。”脆生生的回答。水生老师不仅想笑。
好,今天我们学习这四个字,水生老师在黑板上写下“振我中华”四个大字。跟我一起念:振我中华! 振我中华,振我中华。。
学生在齐声念的同时,水生摸了摸口袋,那里有一枚银元。他掏出来捏在手中,热乎乎的。
同时,他和学生一起念到:振我中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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