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之行

作者: 枫蕊 | 来源:发表于2018-04-29 21:35 被阅读375次
死亡之行

乡村的夜晚如同没有风陪伴的树一样安静,月色如水透过玻璃窗流淌在伫立窗前的菜儿的脸上。

年过六旬的她双眉紧蹙,脸腮轻动,哀怨在脸上的沟沟坎坎里奔涌,那比实际年龄大出许多的面容被岁月挤干了水分,脸庞松弛下垂,嘴里的牙齿七零八落,手指关节粗大,指甲残缺不全,倒刺丛生,手掌上老茧堆积泛黄,像那沒有肉的鸭掌。

用来栖身的两间新屋是她自己花了十来万做的养老窝,称不上富丽堂皇,也是赏心悦目,虽能遮风挡雨,却困不住心里时不时袭来的一阵阵寒流。

她环视家里,床是新的,柜子是新的,电视机是新的,冰箱是新的,空调是前几天刚装好的,煤气灶是新的,油烟机是新的,锅碗瓢盆都是新的,地板被她擦了又擦,走在上面能照出人影。

她年轻时未曾穿过一件像样的衣服,结婚时没有添置一件象样的家具,婚后没过一天象样的日子,临老了,没做个象样的母亲。是自己做人太坏,还是命运太过捉弄,她在时光的隧道里苦苦追寻答案。

看着别人窗前的人影闪动,她的泪象断线的珠子汹涌坠落,心中的人们在胸膛内你来我往,迫使她的心一阵忙不跌地收缩,她踌躇着一点一点地后退到了床上,绝望地躺下。

这些天来她心里一直有个想法——想去见自己的几个兄弟,并且日复一日的强烈,连自己都纳闷不已。

她终于下定决心先去看四弟,兄弟中只剩老实巴交的四弟还守着老屋,其余四个弟弟都分散在城里,日子都还过得不错。

农历十月的天,阳光温存着大地。菜儿穿上了平日里舍不得穿的绿底起花缎面小祆,围了条淡紫色的围巾,一条踩脚黑绒裤,一双黑色蜘蛛王皮鞋。眼有点斜视,头一颤一颤左右晃动的出现在了四弟家门口。

看见穿着焕然一新的姐姐,四弟妹惊呼了起来。

“姐姐!你哪么舍得来的哟?!这一身打扮至少年轻十岁”她边说边像看稀奇似的迎上去摸她的衣服。

“这几天一直心神不宁想要见你们,成天睡不着觉,以前的事像在脑壳里面放电影,想一会哭一会,哭一会想一会。”她用衣袖揩了揩眼角继续说:“我到你这过两夜,就去城里玩两天。”

“好好,随你玩几天。”弟妹对姑姐的遭遇一概尽知,很是心疼她。

接下来的两三天弟妹陪她看戏,听丧鼓,拉她串门,晚上还破天荒的与她一床睡,这让她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温暖,心里曾亮起过一缕微光。

那天天刚蒙蒙亮,月亮还来不及退出舞台,有几团浓密的乌云围袭过来,星星无助地在黑云里出没,一只乌鸦凄厉地飞过,嘟囔着人们生疏的话语。

暗如黑夜的早晨,如身穿黑衣的老人行动迟缓,在走与不走之间犹豫了半晌的菜儿最后还是决定赴城里见兄弟们,赶早上六点半的班车。

“姐姐,今日不去了,天色不好,又不是有急事,哪里都是一玩,我这里还随便些,天气好了再去也不迟,屋里又沒哪个等你。”弟妹劝她道。

“不不不,我一说要走就要走的,上车就不要紧了。”她执拗地说。

原本想说动她后继续睡会的弟妹只得揉着睡眼悻松的眼睛起来送她。

雨是没有下,可天空一副哭丧着的脸拉得老长老长,她别了弟妹,单薄的身子瞬间淹没在黑雾里,高一脚低一脚,正如她走过的这些年。她是不怕黑的,也不怕颠簸,因为她已习惯。

车上早已坐了十来个人,她选了右手倒数第三排靠穿的座椅坐下。车内大多都是乡里乡亲的,比较熟络,大家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唯独她把视线投向车窗外,缓缓开启了回忆的闸门,往事像滞留过久的河水奔涌而出,和着泥沙、水草、还有一些看不见的锋利之物。

一、她以为结了婚就好了

菜儿乃五个弟弟的姐姐,家中的老大,唯一的女孩。父亲重男轻女思想严重,沒让她跨过学堂的门槛,她很早就开始跟着母亲干活,家里那两头猪就分配给她管了,即便这样父亲还是不尽满意她,打骂是常有的事,拗不过父亲的母亲常为她偷偷抹泪。

随着时间的推移,她熬成了大姑娘,开始巴望着成家,幻想着自己可以主宰自己的生活,最起码可以逃离父亲的严苛管教和打骂,她无数次在心里描绘过未来丈夫的形象,高矮胖瘦不重要,老实憨厚不打她就行。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十九岁那年她终于如愿以偿与丈夫结婚,他虽看着不太老实但人很活泛,第一次见面时她就看出了他的些许不快,但她并不灰心,都说生了孩子就好了,她是相信的。

菜儿长得的确让人有些遗憾,瘦得像个晾衣架,衣服穿在身上空荡得几乎没有内容。眉眼歪斜,头像个大螺帽没拧紧似的时不时在脖子上晃动,步履沉重,他怎么看怎么不顺眼,无奈家里太穷,也就认命了。

他中等身材,油嘴滑舌,皮肤黑里透亮,常年跟着一帮打丧鼓的人往返于邻近的村落间,很少着家,偶尔回家搭把手,只是稍不满意便会指手划脚,动辄拳脚相加。

值得庆幸的是一双年幼的儿女生得职明伶俐还五官端正,她是百般疼爱,久而久之便把生活的重心转移到了孩子身上。

大女儿十岁那年的一天夜晚,他异于往常的在床上翻来覆去,他的一举一动她都尽收眼底,几次想问个究竟都欲言又止。

他迟迟疑疑道“哎!我这次出去可能时间有点长,就把你吃亏把伢管好。”他的声音较平日里温柔了许多,让她倍感意外。

“你在不在家沒么两样,你下了几回地?成天跟那一帮鬼到处跑,也没看到你多少钱,风言风语倒是不少。”她幽怨地回道。

“好好好。”他翻过身去不再言语。

天一亮他就带了几件换洗的衣服走了,她以为跟往常一样他会回来的,也就没在意。后来有知情人告诉她,才知道是跟邻村一个打丧鼓的女的跑了,那年她三十岁。

之前的那些年也没沾他什么光,但心里有奔头,攥着股劲,如今像泄了气的皮球,做什么都没有精神,也变得力不从心,家里的鸡飞狗跳饿猪乱嚎,鸡屎狗屎猪屎争相散发着恶臭。尤其是孩子一吵就心烦意乱,内心像打满气的篮球,一拍就蹦得老高,她忍不住张口就骂,扬手就打孩子,打完了就三母子抱在一起痛哭,周围的人看了无不扼腕叹息。

她曾以为他的新鲜劲一过就会回头,哪知他直至患病离世都没来看过她一眼,他的葬礼却是她咬着牙办的,她哭得肝肠寸断,眼窝陷进去老深,一下子苍老了许多。

死亡之行

二、她以为孩子大了就好了

那几年农村人开始争先恐后的往外走,她的思想上也掀起了巨大的波澜——死守着几亩薄地日子过得总是捉襟见肘,还指望孩子上大学的呢,这样下去初中也上不完。对了,儿子马上上初中了,也可以跟他姐姐一样住校了,放假回家两个人煮点简单的饭是没有问题的。要离开孩子她是万般不舍,但为了孩子有个美好的未来,她必须放手搏一把。

她在城里租了间最便宜能放下一张床的矮塌小屋,到二手市场觅了辆三轮车,一杆小称。对于目不识丁的她来说,拾破烂,收破烂才得心应手。

她走街穿巷,风里去雨里来,饿了吃得最多的是馒头,渴了拧开那随身携带的能装三斤重的大饮料瓶就喝,那是晚上回家烧的凉白开。换洗的总是那两身衣裳,脚上两双黄球鞋轮换穿,让人感觉一直没换。晚上煮点白花花的米饭已然是种奢侈,大多时侯她是不煮的,只因为时间宝贵,因为太累,她想多睡会,梦里会梦见她可爱的孩子。

“上帝在关上一道门时,一定会为你打开一扇窗”,这话一点不假。不到两年的时间,她尝到了收破烂的甜头,用赚来的钱大胆地租了一个临街的院子,不再出门,而是坐在家等收。

她把孩子们接到了身旁上学,给他们做好吃的,为他们浆衣洗裳,加倍弥补往昔缺失的陪伴。每每想到孩子们受苦的那些日子,她便潸然泪下。

女儿高中毕业后便沒再上学了,一来是觉得自己不是读书的料,二来是打心底心疼母亲想帮她,这些年她孤身一人太不容易了。幸亏弟弟还算争气,考取了省重点大学,等他一毕业,母亲就不用那么累了,用农村人说的话就是望到天亮了。

菜儿也这么想,一天下午,在空闲之余母女俩聊了起来。

“妈妈,我们的好日子快来了哦,明年付军一毕业就好了,他去工作挣钱了,你也就不用那么辛苦了。”已经出嫁的女儿扬着笑脸对母亲说。

“嗯嗯,算是差不多了,我还出点钱帮他在省城买个房子,结婚帮助点就不管了,再就是自己挣点养老的钱。说起来快了,也还有一望。”

……

两母女越说越兴奋。

三、她以为儿子结了婚就好了

儿子付军大学毕业后在省城找了份年薪三十万的工作,这个消息像一枚重磅炸弹扔在了他们生活过的小乡村。

“这儿子好争气,比他老子强十倍。”

“年薪三十万!抓泥巴的人想到不敢想,啧啧啧!”

“菜儿苦了有益,儿子要报她恩的。”

“人总要有一截是好的,要不然不是太划不来了。”

“菜儿你看她人不起眼,本领不小,有几个女的赶得上她?

……

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了好多天,再见到菜儿时都不同往日了,老远看见她就满脸堆笑打招呼,眼睛里蓄满钦佩、羡慕之色,她暗自在心里笑开了花。

一切水到渠成,儿子谈恋爱,买房,结婚,媳妇很快临产。

有一日,她接到了儿子打来的电话。

“妈妈,ⅩX(她媳妇)快生了,你把那边处理一下,过来照护她坐月子。”

“我过来我的生意哪么搞呢?可不可以请个人照护哈?”

“请人不要钱!我现在都结婚了你还搞个么子呢?”

“我还想弄点钱养老呢,免得增加你们的负担。”她的声音越说越低了。

“少废话,快来!你不帮忙带伢还想搞么子!”他的声音越喊越大。

“哦。”低得只有她自己听得见。

四,快乐始于幻想,终于现实

菜儿一个人生活惯了,收废品多年赚钱惯了,踏入儿子的家门她是诸多不适,与小两口是方格对圆孔格格不入。

与破烂打交道多年的她生活习惯儿媳很看不惯,有时当面说,有时几天板着脸不理她,总在付军的耳旁唠叨她的不是,但为了要她帮忙带小孩也稍稍克制了些。

“出门要换鞋,进门要换鞋,不要我老提醒你!”

“要讲卫生!勤洗手!”

“炒菜少放盐你不要只顾你自己!”

“不要用你的嘴喂饭伢吃,不要把你的水杯给他们喝!”

“不要到外边捡破烂,丢我们的丑!”

“我们吵架不要你插嘴,插嘴一次打一次。”

……

说多了她记不住,一回头就忘。媳妇是整日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儿子的火气是愈来愈大。

终于有一天,他看见母亲进门又没换鞋直接走了进来,媳妇朝他递了个眼色,他勃然大怒骂开了。

“你个老婆娘哪么老不长记性呢,叫你换鞋换鞋!”他冲向母亲用脚猛踩她的脚。

她疼得呲牙咧嘴,眼泪扑簌簌地向下滚落,长时间在他们面前低眉顺眼的她也猛然间爆发了,歇斯底里地骂道:“你个不讲良心的,老子还指望享你两天清福的,老子这也搞得不对那也没搞好,老子不搞了!老子走!”

说着冲进卧室准备去收拾衣物,孰料他气势汹汹地跟进卧室旋即把门反锁,扬起手掌对她左右开弓,头发慌了神不知怎么摆放,显得乱糟糟一团。他还不忘伸脚乱踢,里面传来她一声高过一声痛苦的哀嚎,媳妇有点看不过去跑去使劲敲门不开只得干着急,他打累了才怏怏地走出来。

母亲始终是最先开口讲和的那个人,她很快原谅了他,但这样的情景后来时有发生,每发生一次她便心凉一截,直至凉透。

付军的二儿子临近两岁时的一天,挨过打后的她抚摸着身上的新伤旧痕,泪如泉涌,媳妇处不好情有可原,她恨透了他们如出一辙的一对父子,她下定决心回老家。

所幸她手上还有十几万块钱,既然儿子这样了,我也留着沒用,为自己做个漂亮的小房子吧,剩下的钱自己还能花个几年,一个人也没什么开支,自己享自己的福吧。她这样一想,眼泪却吧嗒吧嗒不停往下掉……

突然,售票员喊下车的声音把她从纷乱的思绪中拉了回来,想到马上能见到几个弟弟了,心情立马好了许多。

她缓缓站起身,正欲抬腿时,忽地眼前一黑重重地栽倒在了地上。

人们惊呼着把他送往了就近的医院,在她的手包里翻出了手机,打给了他的大弟……

五,伊人飘逝

她终是没能醒过来,医院的病房里,弟弟们含泪望着她的遗体良久不语,心在遭受着碾轧般地疼痛。

“打电话给付军!要他马上回来!”沉默了半晌的大弟怒不可遏地发话道。

“他回来老子不锤死他,狼心狗肺的东西!”五弟也怒火中烧地嚷道。

三弟当过教师,头脑稍稍理智一些。

“不,不,不,不能打,你一打他,他一怒之下车子一开跑了,不落得我们几个舅舅送姑妈,好说也不好听啦。”

刚才还怒火中烧的几个人,听了他的话也颇觉在理,遂压下怒火给他打通了电话。

几乎是在菜儿遗体被送回家的同时,付军也开着车回来了,他表情淡漠,姐姐悲恸的哭声传来,他满脸嫌恶地望了望灵堂的方向,先是一愣,继而走向了舅舅,兄妹俩不来往已好几年。

他神情严肃地走到舅舅们的身旁,满脸问号地说:“她哪么死的?”

“她想克(去)看我们的,下车的时候倒在车上了。”大舅压制着怒火说道,不时用眼横他。

“她又没病,哪么一下就死了呢?”

“她的病你清楚!”

“我?!搞笑吧。”他用右手食指指向自己,一脸惊诧。

“嗤!”大舅哼哼两声走开了。其余几个舅舅都别过脸去不看他。

他自感无趣,只得走往灵堂的方向。

砸了锅的村庄里人们如潮水般涌向小屋,瞬间围得水泄不通,大家议论纷纷,一片唏嘘声,有人忍不住落了泪。

“造孽哟,苦了一辈子,遇上个男的不疼她,遇到个儿子又不孝。”

“就是的啦,三十岁就守寡,轻的重的一个人挑,指望老了享点福,比年轻时还不如。”

“妈的个儿子读书都读的些么子,书读的那么好比农村人都不如。”

“她儿子该杀,孤儿寡母,娘吃的苦他不晓得?哪么忍心打娘的?”

“她是个有本事的人啰,可惜命不如人。”

“她是郁气伤肝呐,一个人回来做个屋花了十来万,是恼恨之极才那么搞的啦。”

“把她一看,养人沒养数,到头来报仇哪个吃得消呢。”

“听说他老婆正闹离婚呢,说他对他妈都那样还指望他对自己有多好!”

“是吗?说得有理!”

人们正议论得起劲,忽听得人群中一句“他来了”,大家便一哄而散。

葬礼一切按部就班地进行着,乡亲们以及舅舅们的愤懑他是有所感知的,当母亲的坟上添上最后一铁锹黄土时,他挥手示意老婆带两个儿子上车,转身疾步钻入了车内,启动车绝尘而去,留下一干人愣神望着那尘烟,苦笑,摇头。

次年清明节,付军只身一人开车去了母亲的坟地,又破天荒地去了外公外婆的坟地,鞭炮炸得山响,却无一人靠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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