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曾经的护城河,早就成了污水沟。
两岸的绿化带,遮蔽了河水的肮脏,却遮挡不了一阵阵腥臭。年轻人在步行道上跑步,大爷们在树荫下打麻将,大妈们在空地跳着广场舞。他们已经习惯了河水的腥臭,说到底,这不过就是混合着他们自己排泄物的污水沟。
几条宠物犬在草坪上相互追逐,它们对河水的臭味更不敏感。一条脖子上戴着铃铛的泰迪犬似乎闻到了什么,突然低下头,鼻子警觉地嗅着,然后顺着气味钻进了灌木丛。
天色逐渐暗淡下来,白色泰迪的女主人跳完舞,准备回家了。
“蛋蛋,在哪啊,咱们回家了!”女主人一边呼唤着狗的名字,一边不慌不忙收拾着音响。
一条小狗从灌木丛跑了出来,一个刚打完麻将的大爷抱起了小狗。
“蛋蛋,蛋蛋!”女主人提高了声音,但蛋蛋始终没有出现。
背着音响的女主人慌忙地疾走在岸边步行道上。突然,女主人愣住了,她看到地上有几搓狗毛,一滩血迹。女主人扔掉音响,跑了过去。在血泊和狗毛中,她发现了拴在蛋蛋脖子上的铃铛。
“啊——!”
女主人一下跪倒在地,痛哭起来。周围的人们好奇地围拢过来,发现不过是一只失踪的小狗,便又很快散开了。不远处,横跨护城河两岸的朝阳桥显得十分破旧。黑乎乎的桥洞里,隐约传来忽明忽暗的亮光。
(二)
滨河路派出所,可不像名字听起来那么优雅,它隐藏在河边广场一处公共厕所的后面。一到夏天,没有空调的办公室不得不打开窗户,伴随着广场舞大喇叭的轰鸣声,河边吹来的一阵阵腥臭便借机鱼贯而入。
坐在办公室的宋石倒是也习惯了。调入滨河路派出所已经八年,就像是被扔到河里的垃圾,他感觉自己已经被上级彻底遗忘。
“这可是这座城市特有的味道,你一定要早点习惯哦!”
看到实习女警员方云皱着眉头捂住鼻子,宋石忍不住想调侃。
“宋警官,这是案件的资料!”方云把资料放在宋石的办公桌上。方云深呼了一口气,又恢复了平时的活力和青春气息。
“哦,全是狗啊!?”宋石漫不经心的看着。
“最近护城河边已经连续发生了八起宠物狗失踪案!!”方云有些激动。
“宠物狗失踪也不算什么吧,现在这些市民素质越来越低,遛狗从来不知道系狗绳,最恶心的是还不清理狗屎,你看,我今天又踩到了!”
宋石翘起左腿,把鞋底对着方云。方云伸手又赶紧捂住了鼻子
“可是,可是有很多市民都来报案了,他们说要是我们不管,他们就要去市政府上访!”
“这可是个麻烦事啊!”宋石依旧漫不经心。
“交给我吧,宋警官,我知道,这不是什么大案,所以就交给我吧,实习期快结束了,我一件正事也没干过,我想锻炼一下自己,宋警官!”
宋石看着年轻的方云,想起了自己的儿子。儿子大学毕业时,妻子希望丈夫为儿子在警局找份工作,宋石知道当警察是儿子从小的梦想,但他却告诉妻子,不准儿子当警察。最终,儿子背井离乡,在他读大学的城市当上了警察,而妻子则决定和宋石离婚。儿子认为家庭破裂是由于父亲不负责任的态度才导致的,于是在自己结婚后,把母亲也接到了他工作的城市。
“好吧!”宋石点了点头。
“谢谢宋警官。”
方云兴奋地向他鞠了下躬,立刻拿起案件资料转身离开办公室。
“呵呵,年轻人!” 宋石摇了摇头,冷笑了一声。
(三)
方云在朝阳桥的桥墩下发现了狗毛。
她捂住鼻子,又用木棍从腥臭的河里挑起一个头骨,然后仔细辨认了一下:没错,这是狗的头骨。她抬头看着桥面下几个黑乎乎的桥洞,便顺着倾斜的桥墩爬了上去。其中一个桥洞被木栅栏给封住了,桥洞四周堆满了垃圾,一根铝皮烟管从栅栏里伸到了外面。在栅栏上,方云又发现了狗毛。
栅栏门被锁住了,里面没人。方云决定晚上再来拜访。
天色刚要暗淡下去,河道两岸又开始热闹起来,打麻将的、跳舞的、跑步的,大家似乎仍旧和往常一样,喧闹声迅速掩盖了护城河的水流声。
不远处的朝阳桥,在夕阳下显得异常颓败,桥墩浸泡在黑乎乎的河水里,经受着整座城市垃圾的冲刷。方云坐在河边的长凳上,耐心等待着。她发现遛狗的人,确实少了许多。
直到晚上十二点,那个黑乎乎的桥洞才突然传出忽明忽暗的亮光。此刻,河道两边的市民已经散去,路灯闪烁着微光,似乎随时会熄灭。护城河像洞中暗河一般,发出低沉的响声,方云感到一阵不寒而栗。
方云小心地顺着桥墩爬上桥洞。站在亮光的栅栏前,她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一把拉开栅栏门。
“别动,警察!”方云掏出警棍,吼了一声。
一盏煤油灯,忽闪忽灭,一口锅架在一个铁皮火炉上,扑腾扑腾冒着热气。方云没有看到嫌疑人,她走了进去,四处打量,寻找线索。突然,她的背后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
“谁!”
方云刚一转身,就被扑倒在地。在暗淡的光线下,方云看到一个蓬头垢面的男人压在她的身上。
“放开我,我是警察!”方云挣扎着想去捡起脱手的警棍。男人愣了愣,爬了起来。方云捡起警棍,迅速站起。
男人,是一个流浪汉。
他长得犹如篮球运动员般高大,头发像印第安人一样缠成一条条,脖子上套着的似乎是一串牙齿。他身上披了件十分破旧的皮衣,手上还提着一只湿淋淋的小狗。
方云一手掏出警官证,一手紧握警棍。
“为什么要杀狗?!”
流浪汉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狗。
“是怪物杀的!”
“怪物!?”
他把狗甩在地上,狗一动不动。
“是啊,你就是个怪物!狗就是被你害死的!”
方云坚信自己的判断。
“我是去救狗的。”
流浪汉平静地说,然后掏出一把刀,猛地在狗的肚子上划了一下。
“你在干嘛,住手!”
“我饿了。”
流浪汉从容地剥掉了狗皮。
(四)
“宋警官,我找到杀狗的凶手了!”方云站在宋石办公桌前,有些兴奋。
“是个住在朝阳桥桥洞里的流浪汉!”
宋石放下手中的报纸,看着一脸严肃的方云。
“虐杀的宠物犬如果属于他人所有,属于故意毁坏财物罪,可以以这个罪名逮捕他!”
“人呢?”
“还在桥洞,我一个人办不到,他的力气太大了。”
宋石挠了挠头发。
“要不,你警告一下他就算了吧!”
“他不会听的,他说是怪物杀的狗,我觉得他的精神有问题!”
“那录口供可就麻烦了啊,其实杀狗吧也不是多大个事!”
“宋警官,请和我一起去把他逮捕了!”
方云身体微向前倾作出请求状,语气却十分坚决,就像宋石的儿子。
毕业回家时的儿子,以同样坚决的语气告诉父亲:我一定要当警察!宋石却告诉儿子不要冲动:“当警察有什么好呢,又忙又没前途!”
“可爸爸是警队的英雄啊!怎么会没前途呢?”
想起自己侦破过的大案要案,又想起因为得罪上级而被调入滨河路派出所,宋石不由叹了口气。
“我不希望你整天面对社会的阴暗面,就这样说定了,我不同意你当警察!”
从此,曾经崇拜父亲的儿子,变得和父亲形同路人。
“方云,对他进行口头警告,这件事就算了结了,不要再无理纠缠了,我还有其他事要做!”
宋石显然生气了。这是方云第一次见到宋石生气,她有些惊讶,低头沉默了一会儿。
“对不起,宋警官,影响你的工作了。”
方云转身走到办公室门口,停步。
“宋警官,下周实习期就结束了,我会向上级申请,不要把我分配到你的手下!”
这不就是当初儿子要和自己决裂时的语气吗,宋石愣住了,办公桌上的电话突然响起。
“宋警官,河边,河边又发生失踪案了!!”
“又是狗啊,交给方云吧,她知道怎么处理。”
“不是狗,是人,是人!!!”
(五)
失踪的是一位夜跑的女性。男朋友和她一起跑步,男朋友跑到前面等她,却一直不见她出现,倒回去找她时,只发现一只鞋和一滩血迹。
深夜,宋石和方云包围了流浪汉栖息的桥洞,他们举枪破门而入,木栅栏内却空无一人。在这个挂满垃圾的桥洞里,宋石看见一张皮沙发,除了满是破洞以外,这沙发竟和他办公室里的沙发一模一样。值夜班时,宋石总会躺在那张沙发上休息,现在他也好想躺在这张破沙发上。
宋石和方云又爬下桥墩,方云举起手电筒照向河边,河滩上是一串脚印,向着护城河的上游延伸。他们立刻沿着岸边步行道追了过去。
夜空中隐约传来雷声,方云跑在前面,宋石有些气喘,他感觉步行道似乎没有尽头,但很快,步行道就被一座山坡阻断。河滩里的脚印还在向着上游延伸,再往前追逐,就只能跳进泥泞污浊的河滩了。
“方云,给分局打电话,请求支援!”
宋石气喘吁吁的说,但他只听见噗的一声,便看见方云纵身跳进了泥泞的河滩。
“危险!”
宋石大喊一声,方云却头也没回,很快消失在河滩尽头的阴影中。又是一声闷雷响起,像是在暗不见底的护城河里敲起了大鼓。
“哎,年轻人!”
宋石深吸了一口气,也纵身从河边跳下。
雷声越来越急促,大颗大颗的雨水突然便砸下来,宋石发现河水正在上涨。
“方云,快上岸,涨水了!”
方云没有停下脚步,浑浊的河水很快淹到了小腿,一个水浪打来,方云一个踉跄,朝着河道中心倒了过去。宋石一个箭步冲上去,一把抓住方云,使劲往河岸边拉拽。又一个浪打过来,宋石抱着方云,失去了重心。
他们被浪打到了岸边,就在这时,宋石看到一座断桥,裸露出一截钢筋,宋石一把抓住。
“抱紧我!”
方云紧紧抓住宋石,他俩终于爬上岸边。
“你想害死我吗?”宋石气喘吁吁地说
“对不起,宋警官,但我看到他了!!”
夜空划过一道闪电,照亮了雨夜的河道,突然,宋石和方云看到了河对岸的黑色人影。又一道闪电划过,这次更清晰,身披破旧皮衣的流浪汉,披头散发,目光如炬。
宋石掏出手枪,瞄准对岸,但枪口却在发抖,流浪汉高大的身躯又凭空消失了。水势还在上涨,他们不得不向岸上爬去。
(六)
岸边是一座废弃的化工厂。化工厂被高耸的围墙包围着,仿佛一座监狱。虽然下着大雨,但宋石和方云仍旧闻到一股刺鼻的臭气。
“原来护城河的味道是我们的粪便和化工厂的废料组成的,我说气味怎么这么特别呢!”
他们从一截倒塌的围墙处走进化工厂,这里像经历了地震一般,没有一座厂房是完整的,废铁一般的机器四处散落,没有玻璃的窗框在风雨中摇曳。
雨势不见减弱,他们爬进一辆生锈的货车。
“宋警官,谢谢你在河里救了我,实习期结束,我会申请分配到滨河路派出所。”
“你还是打报告不要分到我手下吧,我可不想被你害死!”
方云尴尬的笑了笑,精疲力竭的他们呼吸逐渐平静下来。
“宋警官,为什么不让你的儿子当警察?”望着沉默不语的宋石,方云小心翼翼地发问。
“我没有儿子!”
听到宋石冰冷的回答,方云便不敢再询问。在来滨河路派出所实习前,方云就听说过宋石的大名,他曾经是警界英雄,是警校里教官们津津乐道的榜样,但从某一天开始,不知道什么原因,宋石的英勇事迹就突然从警界消失了,剩下的只是一些传闻:离婚,不让儿子当警察。方云不知不觉睡着了,宋石脱掉外衣,轻轻搭在她的身上。
雨势终于开始减弱,货车突然动了下,宋石发现货车正往前滑动。
“怎么了?”方云惊醒。
一道闪电划过,照亮了工厂,他们发现货车前面是一个巨大的水池,水池里的液体正不断冒着气泡。
“快跳车!”宋石大喊。
车门被锁住了,他们打不开车门。
“快看!”方云手指车头。
就在货车冲进水池的刹那,一个巨大的黑影冲到了货车前面,挡住了货车。闪电照亮了黑影:流浪汉的肌肉隆起,用手臂和身体,支撑着货车。
宋石和方云立刻砸烂玻璃,跳出货车。流浪汉用他惊人的力量把货车推向一边,货车冲进了水池,随即便像被熔岩熔化了一般,在不断涌出的气泡和气体中消失了。
方云一脸惊讶:“那是化学废料吗!?”
流浪汉走到他们面前,发出低沉的声音:“这里有怪物,快走!”
“你被逮捕了!”宋石举枪对着流浪汉。
“我不是怪物,怪物在池子里,我是来杀它的。”流浪汉指着水池。
“方云,给他戴上手铐!”
“宋警官,那是什么!”
方云站在水池边,用电筒指着水池里刚刚淹没货车的地方,那里翻滚着波浪,就像有一条大鱼。
“怪物,怪物!”流浪汉的声音也有些颤抖。
突然,黑色淤泥一般的怪物从水池里一跃而出,裹在方云的双腿上。方云就像陷入泥潭一般,瞬间失去了反抗的力量。
宋石冲了过去,一把抓住方云。
“别松手,方云!”
流浪汉也冲过来,抓住方云的身体。宋石一只手掏出手枪,朝着那团黑色淤泥射击,然而,怪物的力气似乎越来越大,方云的下半身已经被拖进水池,化学废料正在腐蚀她的身体。
“啊——”
方云发出痛苦的呻吟,宋石感觉到她的双手正从自己手中滑落。
“不准放手,方云!”
宋石歇斯底里地呼喊着,但方云还是被拖进了水池。水池里不断冒出气泡,那是肉体被化学废料分解时产生的。宋石举枪站在水池边,一动不动。
“快走吧,怪物还会来的!”
流浪汉低声说。宋石看着水池,突然想到了儿子,如果事先知道儿子会永远离开他,他还会拒绝儿子当警察的请求吗?不,还是让儿子永远离开这里吧,不能让儿子和他一起在这里腐烂。
“来吧,怪物,来吧!”
宋石怒吼着朝水池开枪。水池又涌起了波浪,如护城河里淤泥一般的怪物猛地跃起,把宋石拖进了刺鼻的水池。
(七)
虽然母亲和妻子强烈反对,但宋毅还是向上级申请调入了滨河路派出所。
导致三人失踪(其中包括两名警察)的河滨失踪案依旧没有告破,作为犯罪嫌疑人的流浪汉仍然在逃。坐在父亲曾经的办公室里,闻着护城河的一阵阵腥臭,宋毅仔细查看案件的资料。
所有警察都对怪物的谣言嗤之以鼻,所有人都相信流浪汉就是罪犯,只有宋毅表示怀疑。
他独自走在被警戒线封锁的河岸边。一群市民突然围到宋毅身边,叽叽喳喳闹起来:你们这些警察还要把河边封锁多久啊?我们都没有地方锻炼身体了!你们的工作效率怎么这么低下啊!我们要去市政府上访!我们要告你们不作为!
宋毅站在七嘴八舌的人堆中间,没有说话。他的目光穿过情绪激动的市民,望着夕阳下残破的朝阳桥和桥墩下浑浊的河水。
这个世界为什么不会有怪物呢?宋毅思考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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