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夜

作者: e0585939099f | 来源:发表于2017-12-31 10:54 被阅读60次

    我不知道爷爷是今天凌晨死的,还是昨天半夜。但我知道爷爷死了,在这个夜里。

    我独自从爷爷家出来的时候,天已经擦黑儿了,夕阳全看不见,只有西边远处目及的尽头,  还残遗着一瞬苍白中泛起墨蓝的微光。整个天空像是一只缓缓闭上的眼睛,瞳孔遮住了,仅从尚未弇合的睫毛交错的缝隙里透进些许蒙蒙的亮色。

    爷爷有三个儿子,再往下一代,每家依次又各自有一个孩子,姐姐妹妹是女孩,我是男孩。妹妹没有来。老家里的规矩,不许小孩子掺和白事,说是越小的孩子眼睛越亮,会看到人的魂魄。那会儿,妹妹去过两趟医院,叔叔婶婶不爱带她去。他们忙,都要打两份工,孩子是给她姥姥带着,他们自己也没得空闲常往医院跑。昨个早先,爷爷从医院接回家里,婶婶也没有来,几个大人抬着爷爷的担架床上车,姐姐和我陪着奶奶,跟着他们。奶奶精神不好,总闹,不能一个人在家。她在病房里不闹,也不说话,光坐着,一坐就是一天。

    回到家,安顿爷爷躺下,婶婶也到了。大家都围在爷爷身边。爷爷微睁着眼,呼吸得很轻,但每一声都极费力,喝喽喝喽地喘,间或会忽的张大了眼睛,而后又慢慢闭回去。奶奶还是坐着。

    我突然意识到,原来所有人都在等待,可等待什么呢?一时半会等不到,大家又不知忙些什么的忙活起来。但还是不时围在爷爷身边。一有人走动,奶奶就哭了,不出声,单默默地落泪。这和我见过的,大道上出殡的喊嚷不一样,人真伤心处的眼泪是没有声音的。

    七手八脚地搪塞了一口吃食。趁着收拾的空,三家媳妇把我和姐姐叫到一旁,她们满脸堆着半笑:“等会子,你俩要对爷爷说,教他放心,衣服和东西都备下了,不用惦记着。”我不知道是觉得这话不好,还是把她们的假笑当真了觉得不好,不愿意去。姐姐说:“你还是小。大人们知道爷爷要走了,想他走得安生。你就只想着还要爷爷活。”

    大人们商量,没有准时候,让两个孩子先回家睡觉,往后得熬好几天。我还犯着别扭,不走。爸爸吵了句:“小孩子家家,这个时候瞎掺和什么!”

    姐姐家离得近,可我不肯跟她去,非一个人走了。

    洋车子在胡同里的土路上咯咯噔噔地颠着走。前几天下的雨,泥泞里轧出来的车胎印一层盖住一层,这一条截住那一条,又被另一条截断,都蜿蜒着从各家门口通往大道上。雨水一干,变得硬实坎坷。我是亲眼看着爷爷硬朗的身子,在这幽静而坚实的土路上,猛地像一条腿陷进了软绵绵的沙地里一样的趔趄,向右侧偏移着拖拉了两步。他想用右手撑住旁边房子的院墙,才发现整个臂膀都抬不起来了。爷爷看向我,眼睛里是抑制不住的恐惧与急切,他说“娃儿,快……去去……叫人”的时候,嘴角已经同塌方一般在冷峻的脸上坠了下去,口齿也已经含糊不清。到医院,确诊是脑溢血,在脑干上;又查出了胰腺癌,扩散到了肝脏。三个月了,爷爷没再说过话。

    爷爷家南面有条沉下去的河。河床比河堤矮很多,旁边的房子都在与坝同高的地面上盖起来,沿河修了窄窄的柏油路。逢雨季,河水就涨起一半来,平常只有三分之一。一半高的河道处还有一个平台,长满了草,再往上,过了斜坡,还有树,杨树、榆树、梧桐,成片,到路边是一排垂柳。此间杂草不止,到路边,草也停了。夏天晚上,爷爷常带我在河堤上捉知了爬,用手电筒一打,挪着往前找。爷爷说,捉得多了,回家拾掇干净,过油炸,撒上厚厚的盐,那叫一个香。水洼里的蛤蟆都跟着叫:真香!真香!

    如今没有蛙鸣,只有蛐蛐一声声地叫。还有风簌簌地吹着落叶,在草丛里打着滚跑的动静,滋啦滋啦的响。河沿上没有灯,到家之前,只有中段宽岔道口的电线杆上有一盏,也不亮,发着昏黄。可我总盼着能看见它,好像它羸弱的光打从我一出爷爷家门就洒在我身上,氲开的光圈带着温度,像极了爷爷看我的眼神。爷爷在医院里很受苦。吃饭只能流食,用针管往从鼻子里插进身体的食管里一点一点地打,老是呛。一天间隔翻几次身,换褯子,清理排泄,可时间总抓不准,不知道排泄物在身下压了多久。妈妈一洗褯子就流泪,我不明白,她说:“我们不好,让爷爷没有尊严了。”还要吸痰,老粗的管子,呼哧呼哧的,声响听得怕人。每每经历这些,爷爷总是先闭着眼,等痛苦褪去了,再缓缓睁开,他看着我,眼神里闪过一刹茫然,紧接着又盈满怜爱与安慰,那情景,像是我受了多大的委屈,爷爷在轻抚我:没事的,没事了。爷爷越来越瘦,身下的青色越来越重,怎么擦拭都不顶用,可他依然爱看着我,爱听我跟他说话,只是时候越来越短。有的人是一下子死了的,有的人是一点一点死掉的。爷爷是一点一点死掉的。

    岔道口逐渐消沉的暖光直照着我回到家。小院的门大半被铁板封着,铁板不平,锈蚀的小坑密密麻麻,像是沾了一层黄沙,又刷了一层黑漆。上边小半个栅栏空着,能看到人。爷爷会拉二胡,我要学。记得有次,他来教我,开了门,看见爷爷的车子,我又嚷着要学骑车。爷爷的车子好大,他在后面扶着,我一蹬就窜出去。爷爷跟不上,我又把不住,一下子撂在地上,我就在地上撒泼。爷爷不着急,他知道我没事。看我尥蹶子,就在一旁拉二胡,拉《二泉映月》,我慢慢安静了,听得入神,在一个档口,又倏地拉起了《万马奔腾》,我憋不住,噗嗤笑了出来。爷爷不会再拉二胡了。

    漆黑的夜里,我躺在床上。我想,人总是要死的,赶有一天,我也死了。要到哪里去呢?会遇到爷爷吗?我要拉二胡给爷爷听。如果死就是没有了,怕再也见不到爷爷了。如何是好?我心里一下子空洞了起来,那空洞越来越大,要把我整个都吞并了,连同着黑漆漆的夜也吞并了……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还不想睡,困意却来了。半梦半醒中,我听见爸爸老式九零摩托车的声音,那声音近了,又远去,连火都没有熄。怎么了?我想。想着想着,我看见爷爷又睁开了眼睛,脸色红润起来了,身体也壮硕了,他起身下床,穿戴好一身新衣裳,迈开步子往外走。真高兴。身后,我骑着爷爷的车子追,车子好重,直踩不动,得卯着劲蹬。我追呀追的,可是我怎么就追不上他啊。

    我又坐在地上撒泼,扯着嗓子喊:“爷爷!”一喊,就醒了。醒来发现,我尿床了。

    十四岁。十四岁,我最后一次尿床。十四岁的这个晚上,爷爷死了。我没有爷爷了。

    天放了亮,太阳还没有露面。我得回爷爷家。一开门,小院黑色的大门上,扎眼地贴着两道扭鼓的白纸条。爸爸回来粘上的,粘得仓促,纸边还翘着,被风吹的忽扇。这是爷爷走向死亡的路,盯着它出神,在白纸被浆糊抹湿的中心,透过斑驳锈蚀的小坑的更深处,我看见了爷爷。他回过头来,慈祥地看着我,那眼神会说话,爷爷说:“娃儿。娃儿,不用追了。好好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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