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你永远不知道老天哪天给你丢下一个坎,说:嘿,到你了。
2015年中秋节前一周,弟弟说他找到工作了!他朋友在广州一个厂打工,直接过去就可以上班。弟弟到广州给我发了信息报平安,之前几次他出远门都如此,我收到平安信息就没放到心上了,甚至连弟弟的厂名也没问。因为我知道广东很多厂的流水线招工都是这样的,一年四季都招人,朋友介绍过来,体检走个形式就可以上岗。况且弟弟虽然中专只上到一半,没什么文化,但也有好几年的工作经验,不是涉世未深的小伙子。
中秋放假三天,一放假我就发QQ消息给我弟,当时他刚到广州三四天,我想着他应该也放假,广州又近,就让他到东莞找我玩。可我弟居然没说他放不放假,也没说要不要来找我玩,当时我就有点怀疑,我弟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就多了一个心眼,问我弟要厂的地址,我寄月饼给他,他居然拒绝了,我怀疑他被骗进了传销,因为他知道我不爱吃月饼,留着也是浪费,以前我不爱吃的东西都是寄给他吃的,他从不拒绝!
我马上打电话给他,第一个电话他很久才接,我用家乡话先和他聊家常,聊他放不放假,工作的地方在哪里,问他需不需要我打钱给他,他的答案总是简短而含糊,紧接着旁敲侧击问了他是不是进了传销,他也不说,后来问的问题,他一律只回答嗯,然后挂了电话。再打过去,他就不接了。后来我才知道,他接听电话都会有人在旁边听着,而且家乡话和粤语很像,那边有人听得懂,所以我弟什么都不方便说。
我六神无主,却又不敢告诉爸妈,作为老实巴交的农民,我爸妈听过传销的危害和可怕,但具体传销是什么他们也搞不懂,连省都没出过的他们,知道了也只能担惊受怕,我便把这份恐惧一个人担着。
我在只有我几个知己好友的群求助,让他们给我出主意,他们在广州都没有熟人,只能宽慰我,然后让我报警。
那是我第一次拨打110,警察却告诉我,他们是东莞的警察,管不了广州的,建议如果是怀疑我弟被骗进广州的传销团伙,要去广州本地报警。
大学同学婷婷家住广州,打电话给她时,她还在桂林读研究生,她马上打电话给她弟弟,让她弟弟陪我在广州找,我后来才知道,他弟弟本来在佛山看店,因为我的事,才回广州的。
好朋友Sam也在东莞上班,他不放心我一个人,刚好也放假,就陪我去广州。
那天晚上完全睡不着,想了很多。想了这些年是如此幸运,认识了这样一群愿意和我一起赴汤蹈火的朋友,我真的欠朋友们太多太多了。
闪现的都是以前听朋友说的那些传销的案例,听说被骗进传销都很少可以找得回来,如果是这样,我该如何向爸妈交代?
很多人听说过传销,对被骗进传销的陌生人,我们通常是两个态度,一是虽然觉得很可怜,但庆幸不是自己或者身边的人。二是认为被传销骗的人肯定太好高骛远,太单纯,所以被一本万利的谎言骗了。
传销份子骗得了人,无非抓住两点,一是常人对亲朋好友的信任,二是想赚大钱的着急心理。
大多被骗进传销的人都是被亲朋好友所骗,对陌生人我们常常怀有戒心,但是对亲人好友总是不设防。像我弟,就是太相信他的朋友,所以才会被骗去广州。
此外,被骗进传销的人,大多都急需赚钱,并且手头没有找到合心意的工作。试想一下,如果现在正做着一份事少钱多离家近的工作的人,又怎么会被别人画大饼的蓝图骗去外地?我弟弟当时在老家已经三个月没有上班,因为学历低,他又不想继续做着吃青春饭的服务员工作,才想去广东找机会赚钱。
02。
如果对不起有用的话,那还要警察干什么?然而现实告诉我,有时候要警察也干不了什么。
以前发说说从不定位的弟弟到了广州恰好定了一个位,在广州红村的一个超市,我和Sam商量过后,打算到那个地方再报警。
到了广州汽车站,婷婷弟弟带了他的另一个好朋友陪我一起,我们四个人打车去红村,先去找警察局。
警察问我要了弟弟的身份证号码,查到他前几天晚上住在广州的一家旅馆,但是后面的行踪就不知道了,立了案,但这一切明显是走流程走形式。
我问:警察同志,我弟就在这片区域,你们不可以发动警力帮忙找吗?
警察说,像这种疑似传销的失踪案,只有家属确定失踪的人口在具体的某一个房间才能出警。
我要是能确定我弟弟在哪一个房子里面,我还需要报警吗?
这根本是一个无解的题。那一刻,我的心里很绝望,当别人说在中国报警没用的时候,我还傻傻相信公平正义!直到我自己碰壁。
我说我弟的电话是打得通,可以定位到吗?
警察像看白痴一样看着我。
很显然,手机定位能够确定某人具体位置的高级技术恐怕只有影视和小说才会出现吧!要么就是只会用一次少一次,只能用在大案或者重要人物失踪才用得上吧?
一个普通老百姓的失踪,也配用这种高级技术吗?!
我当时又气又急,婷婷的弟弟处事圆滑,和警察开玩笑似的聊了很多乱七八糟的,得到了一些信息,一是有很多人来这个派出所报传销失踪的案子,二是传销的人每天总会带人到固定地方放风。
你们看,他们明明知道这片区域有传销人员,明明知道传销的人不会一直关着人,会有放风的时候,但是他们不愿意出警去消灭这些传销份子。
我们没办法,就跟着我弟几天前发的那个定位看到了我弟拍的那个超市门口。
我找到一家打印店,那个老板娘一看到我打印照片,见怪不怪,问我是不是找人,我说是,她马上就说是被骗进传销的吧?
她看我很可怜,就偷偷告诉我:有一伙传销的人每天早上七八点的时候就会到村里那个篮球场或者小山坡那里带人放风,叫我到那里守着。
她曾经也有一个远房亲戚被传销骗到了这边,是十来个亲朋好友在这里守住好几个路口,守了半个月才把人找了回去。
如果看到了人,马上找警察来一起拉,我问警察会帮忙吗?她说会,不过一定要见到人才回帮你拉人,不然警察管不了那么多的。
问我有几个人来帮忙找,我说只有四个,她明确指出我的人太少,但是我当时已经无路可走。
她见过好多传销的人没有家人来找的,在传销窝里又没有钱,就在旁边那个菜市场捡菜叶吃。
我抬头看着外面的蓝天,忍住泪。我不敢想象,找不回我弟,他会变成什么样子。
我环顾这一片街市,和广东省无数个城中村一样,龙蛇混杂,但是治安并不算差,偷抢和杀人放火的事情都少见,但就像这密集的楼房遮住的巷子一样,隐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黑暗。
我们到一家奶茶店吃东西,我拐弯抹角问那个老板,这里有没有传销,他回答得模棱两可,最终得出一个支支吾吾的答案:没有吧?!是不敢说还是不愿说,或者真的是不知道呢?
也许真的是不知道。网上说南派传销的“总部”在北海,老家就在北海旁边,也去过北海无数次,却从未真正在北海见过传销人员。
03。
陌生人,谢谢你。
接着,我们去老板娘提到的那个小山坡,并没有看到疑似传销痕迹的人,又走到她说的那个小篮球场。
篮球场旁边有一个小卖部,婷婷弟弟在那里买了烟和红牛,借机和小卖部的老板攀谈。
聊了好一会,老板才说,这一带确实有传销,看守的人偶尔会带被骗进传销的人来这一小片地方放风。
我趁热打铁,把弟弟的照片给他看,急急问他有没有见过,他小声说,见过,大概在两三天前。
如果说,我之前还抱着幻想,幻想着我弟没有被骗进传销,那此刻,幻想也破灭了。
我说,老板,如果你看到我弟弟,能不能帮我报警。
他老婆也在一旁,很为难地说:不能的,我们的孩子还那么小,万一他们怀疑是我们报的警,也许会报复。
我能理解那个老板娘,不可能让他们为了陌生人而给自己的孩子带来潜在危机。
那个老板还是很善良,他说,你们把照片和电话留在这里,如果我看到你们的亲人,可以打电话告诉你们,但是报警是不敢的。
他拿出一个本子,我看到那里有几十个号码,很显然,有很多人和我一样,来这里寻找自己丢失的亲人。
老板娘也似乎不忍,就和我说,如果他们来放风,一般是大清早和晚上,要我们好好守着,她嘀咕:那些被骗进传销的人也是可怜,每次出来放风都有好几个人守着,被洗了脑之后,更不会想着逃跑了,有时候下大雨还在这边打篮球,而且都是赤身裸体,一丝不挂,和神经病一样。
04。
绝望有什么可怕的?可怕的是你以为的希望,不过是吊在毛驴前面的胡萝卜。
从上午到傍晚,都没有看到我弟的踪影,为防万一,我帮他冲了话费,他的电话是通的,只是无人接听。
他断断续续回我QQ消息,没有给我发定位,我害怕他的手机被监控,也不敢说得太直白。
他只让我等,说他在和朋友谈。
到了晚上七八点,我让婷婷弟弟和他朋友先回家了,他们第二天还要上班,我和Sam在那里继续蹲守,但在小山坡和篮球场再晃到还是没有见到人。
我们只好找一个旅馆先住,打算第二天清早再继续去守。
我和Sam说,如果明天走运看到我弟被带出来,我就上前把他拉住,把动静闹大,就算我们人少,我就不信,那些传销的人敢向我动刀子。
其实我怕传销人的刀子,但是我更怕连我弟的影子都看不到,三天假期过后,守不到我弟,Sam又要回去上班,我该怎么办?我又该如何向我的老父母开口说弟弟被骗进了传销?
05。
感谢上天给我关上门的时候,给我留了一扇窗。
回到旅馆,大概是十点半左右,我收到弟弟的电话,他出来了!
我让他马上说位置,他说是在一个什么路口,那里有一家什么店,语气还很轻松。
我却轻松不起来,和Sam抓起包,走到路边赶紧拦下一辆摩托车,但是那个司机却不知这个地名,我急得拦下一辆,还好下一辆车的司机知道地方,我们赶紧爬上车,一向稳妥的我,不断催促司机开快点。
下车后,走了二三十米就看到了我弟, 我赶紧跑过去,抱住了弟弟。
说不清那一刻什么感觉,却可以肯定一点都不觉得轻松,也没有劫后重生的喜悦,只是想着:再也不要折磨我了。
即使是昏暗的路灯,也看得出我弟憔悴了,眼下有重重的黑眼圈。
我赶紧到马路拦出租车去婷婷家,也是第一起那么壕,不问价钱就上车,只想马上离开这个鬼地方。
从红村到天河区,花了一百块钱打车,上车的时候还心有余悸,我弟还安慰我,不会有人追来了。
一路上,我小心翼翼问弟弟被骗进去的情形。
他只带了一千块来广州,除去车费和那天晚上吃住的钱估计只剩五六百,一到广州,他朋友就带他去他定位的那个超市,他朋友故意买了很多贵的东西,说忘记带钱包,后来是问我弟借的钱,我弟的钱,进了超市之后只剩三十块,他朋友当然没有还钱。
后来,我弟被带出去放风的时候去小卖部买了面包和水,到我看到他的那个晚上,他身上只有不超过五块钱。
也许是那个传销的人看到从我弟身上榨不出什么钱,也许是我弟的那个朋友良心还在,就这样把我弟放了出来。
我问,在QQ上问你具体位置,你怎么不说。
我弟说,他自己都不知道地方,每次出来放风,那些看守的人都会带他们绕圈子,那些握手楼的巷子又差不多,根本认不出来。就连那天晚上放我弟出来的人,都是把我弟的眼睛蒙上,带到马路边的。
我弟被骗进去的那个传销,根本不住我那天找的那个村子,那个小卖部的老板看到他,也是偶然,我弟进去四五天,只去过那个小山坡和篮球场一次。
我不敢想象,如果不是我弟不是被主动放出来的,我如何找得到他。
06。
每一个被骗进传销的人都值得同情。
等我接到我弟的时候,我弟的手机,包括QQ和短信,他和他朋友的聊天记录全部消失了。也许他们有什么设备可以消除这些痕迹。
我不敢问我弟太多细节,只知道他们被骗进传销的有十几二十个人,只有一个房间睡觉,男男女女都睡在一个房间,只有普通的草席当通铺,风扇只有一个,晚上热到睡不着。
没有工作,没有收入,甚至没有私下的交流。
每天会有人给他们上洗脑课,他们就跟着喊口号。我弟被骗进去的那个传销组织,很多人都已经被洗脑了,根本不想跑。那个打印店的老板娘还说,曾经有个被骗进传销的人,被家人拉回去之后又偷偷跑回这里的传销组织。
07。
没被蛇咬过的人只是怕蛇,却不知道被蛇咬过的人,连绳子都要怕。
这件事一直压在我的心底,过了快两年,到现在还不敢和我爸妈说起。
我弟弟已经平安回来,没有必要再徒增他们的烦恼,但是这份害怕一直留在我心里,是一个永远好不了的伤口。
我把弟弟带回东莞,和他过了一个劫后重生的中秋团圆节,我不敢让我弟去找工作,我甚至不敢提传销太多,我害怕他进去的几天是不是被洗脑了。
直到观察了我弟一个月,都没有什么不正常,我才敢让他去找工作,但是不敢让他去远的地方,让他在东莞找,他和我说,有朋友在东莞的一个厂,招人,他想去试试。
我问他要厂名,在网上查实,才让他去,而且让他一到就马上给我发定位,一直到他上岗,我还要他每天打电话,发消息,确保他不是被骗,到了周末他休息来找我的时候,我的心才能放下一半。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我就这样成为了一只惊弓之鸟。今年弟弟回老家过年,顺便学车,到上个月,他说在老家没有找到什么合适的工作,可能要去在深圳的朋友那个厂,我又开始担心他被骗,但是我不敢明说,只是委婉提出让他来东莞找,离我近。还好,现在他去了三亚和堂弟一起在酒店做厨师,我当然是连着两个弟弟一起担心,直到一周后,不定时打电话发消息,并且让他们经常发酒店照片给我,才真正放了心。
我像一个经常神经兮兮查丈夫岗的妻子,但是我没有办法解开这个心结。
08。
看到最近热门的李文星事件,我又想起了这件事。
我庆幸,我经常和弟弟联系,并且保持着警戒心。更加庆幸,我弟在传销组织没有受什么苦,还被放了出来。
我也很感谢,那天遇到的打印店老板娘和小卖部老板,给了我那么多有用的信息,希望好人一生平安。
更感谢这些年来,遇到那么多对我那么好的朋友,不是他们,我渡不了这个难关。
真希望国家好好打击传销,毕竟传销害了很多家庭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经过李文星事件,更希望每个人都能主动去了解传销的套路,不要再上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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