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小镇跌倒了。
雨水沿着他的脖子淌进了衣服里，雨伞开着，仰着朝上，随微风轻摆，春夏之际有点冷。
他癫痫犯了，这已经不是我见他发作的第一次。倘若不是他奶奶出来找他，他可能死在那里。倒地的旁边是一个露天茅厕，就在小路旁边。第二天茅厕就因为这个被木头盖上了。奶奶年事已高又因离我家较近，让我把小镇背回家。我处置过几次有点经验，掐了他的人中穴，翻白的眼神依旧迷离，嘴中喃喃自语，和他一直说话，直到他有点意识。
小镇本来不这样的，家族也没有遗传史，还要从那个夏天说起。
烦躁的夏天，知了不停的鼓噪，根本没有心思学习，老师汗流浃背在讲台上讲课，小屁孩们在下面点头瞌睡。正值睡意正浓，安静的校园被急促的120警报声划破了，不顾讲课的教师，一排排脑袋伸出了窗外，老师也凑过来看发生了什么情况。
下课了知道是有人晕倒了，被急救拉走了。心想这夏天是真热，能把人活活熬晕倒。中午吃饭，没见小镇。后来才知道，晕倒的是小镇，心想这家伙真怕热。晚上回家去看他顺便给他说他的自行车被锁上了，丢不了。他父母面露不悦，气氛死沉，我也就道别立马走了。
后来在学校里又晕倒过几次，才知道有一种病叫癫痫，无法根治，只能靠好心情维持。
02
小镇心情初中以前还是一直不错的。
发小们都很愿意去他家玩，大部分是因为他家有电视机，而且供他自由支配。奥特曼最火的时候，也是他号召力最强的时候。最主要的是家里还有DVD，独一份。情窦初开的年纪，小镇家里有黄碟，你一言我一语，怂恿着看这个看这个。看黄碟大家聚精会神的样子，课堂上保准没有。大家散会的缘由大概是因为内裤湿了，借回家吃饭的借口，脸红着飞奔似的往家跑，生怕哪个伯伯婶婶看到了问为啥。可能大家要问，内裤湿了也能被看到？那我告诉大家，我们夏天穿内裤出来玩，极端的连鞋子都不会穿，省鞋省布料。
当然心情好不是因为有黄碟看，是因为发小们能凑一起玩耍。
夏天，放牛，洗澡。伟大的友谊一般都是这么来的。
漫长的暑假，烈日当空，有树荫有风的地方就是天堂。甭管什么时节，小孩子是帮不了大人们多少忙的，不给大人惹麻烦就谢天谢地了，那时候基本是散养，吃饭按时回来就可以。能帮大人一点的话那就更好了，放牛这个任务就很好。
黄河堤坝上绿草丛生，天然的草，河务局和畜牧局都不管，任由我们靠山吃山，靠堰(黄河堤坝)吃堰，上午碰面了事先说好，下午几点几点结伴去放牛。到点给家里人吱一声，拿上一段绳子，绑在缰绳上，拿着铁橛子，找一砖头，选个草茂盛的地方，打上橛子，找个阴凉的地方，坐等伙伴。
小镇永远是最积极的那个，拎着塑料袋，里面有扑克和象棋，象棋这种智商游戏在我们村的普及很大原因是他的撺掇。人齐了以后围圆而坐，保皇和够级视人员情况而定。放牛纯粹是幌子，玩乐才是真的，最有力的证明是当我们回头看牛的时候，你已经跑了，最远的一次是穿过棒子地，快到黄河了，没少因为这个挨熊。
农村的夏天，格外安静。大人们大多不出门，吃了西瓜睡午觉。越是热的时候越是我们作妖的好时候，三五成群，去灌溉用的大湾里泡澡。这是我们能想象的最奢侈的享受。扑通扑通的往水里跳，犹如跳水运动员。至于什么时候学会游泳的，都不记得了，貌似是记事起就学会了吧。管他呢，反正是漂着。
这大概就是小镇最快乐的时光吧。
03
小镇的童年快乐为主，糟心事为辅。
小镇姓杨，村里唯二的人家之一。对于总有十万个为什么的我们很是好奇，最原始的想法里他跟我们不一样，不知道是好是坏，总之与我们有区别。童年的玩笑里总是剑拔弩张，小镇的姓总被我们拿来消遣，给人家叫洋鬼子或者洋猴子，慢慢的大家都这么叫，到后来他也接受了。
小镇很善良，有点过，发小玩游戏的时候就欺负他，不是他的错，总有理由转接到他身上。再善良的人老被欺负也会反抗。终于有一次他忍无可忍了，跟另一个比他矮比他小的发小吵起来了，很激烈，矮小发小回家拎着刀就追他，吓得他在蒲苇地里跑，扔出去的刀从他头顶飘过，小镇脸立马白了，我们其他人也惊呆了，没有见过这样的阵势，现在想来也是后怕。
善良被打压了，愤怒被压住了，小镇默认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怂的就是怂的。
被欺负的小孩心里事多，太小的年纪要思考更多的人际关系处理，本末倒置，无疑是有害的。小镇在幼儿园的成绩还是不错的，四年级以后就倒数了，从此再也没有起色。到了初中，老天开了一个玩笑，他去了小流氓最多的一个班级，小流氓的任务就是吃饭睡觉打小镇，从此他沉默寡言，谎话连篇。
谎话并不是天性，小镇迫不得已，他也是有尊严的，不想在最亲爱的发小面前出丑。那时候还是粮票作钱，他说自己老是丢，其实是被小流氓要去了，跟我们借粮票，要不然得挨饿。他也饿过好几次了，很狼狈。父母也找了，没用，总不能一直看着他吧？！
那时候教育改革，读书无用论大行其道，辍学便提上了日程。对他来说，是一种解脱。
04
小镇的心情，即使退了学，也没有好过，甚至可以说更糟。
没学上的日子可谓艰苦，上学时身在福中不知福，下了学去了工地，把苦日子尝尽。他和他爸都在工地上干活，还算有个照应，包工头也是一个村的，什么都还好说。直到有一次他从脚手架跌下来，就回家养病了，甭说，也是因为癫痫。
眼瞅着快要找媳妇的档口，出现这样的情况，名声也不好，怕是说媳妇的都躲着，他爸带着他求医问药，去了附近最好的医院，稍有稳定，后来复发，又去了北京，拿他们的话说，连北京都去了，再治不好只能问神了。
病情还不稳定，但能控制，对外声称已经治好了。他爸的算盘打响了，趁这个时候给儿子找到媳妇。其实，小镇除了病，人善良，家境殷实，长得也不赖，算是说媒的好对象。
说媒，靠的是一张嘴，黑的说成白的也是常有的事，怎么搭成桥怎么来，男方什么都行，女方就谨慎很多了，通常会去实地问路，打听一下这家人怎么样。所以平时为人就显得特别重要，得罪了人，这个时候泼了凉水，想热过来都麻烦。
倒是有几个介绍的，但都作罢。听说是问路问着道了。村里一直疯传小镇娘的流言蜚语。村里的日子，最忌讳的就是老婆嘴，白的说成黑的又说成白的，怎么高兴怎么来，村里最大的消遣就是八卦交流，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有人传言，他娘和他隔壁的人有染，被小镇碰到了，隔壁说给他钱买糖吃，他答应了，老实本分显露无疑；还有人传言，他娘和村里年轻村委搞上了，半夜爬墙被人逮住了，名声尽毁，出去打工了；还有人传言，他娘和隔壁村的小卖部老板好上了，每到凌晨三点多偷人；还有人说他和隔壁的光棍也有一腿，夏天的夜里在屋顶做爱。好多传闻，小镇也应该清楚。
大家忌惮这样的名声，谁敢把闺女嫁给这样的人家。
05
既然不上学了，工地暂时也去不了，找媳妇的事儿也没着落，诸事不顺。
同村的人给出了主意，去云南领个媳妇吧，那里生活条件差，不比这边，来过好日子总会有来的吧。村里这样的想法并不奇怪，可以说很平常，因为上一辈已经实践过了，算了算，大概有十几户。
去云南的路很漫长，头一次坐火车的小镇满是期待，对于媳妇他还是挺幻想的。
迎回来了一个傣族小妹，白净可人，那时候我们还在读书，也只是羡慕。家里买了新的沙发衣柜，东边的几间房稍微布置了一下，喜庆的很。家里安排她俩同房，可是过了两天人家女孩不愿意了。家里大人就安排着订婚，订了婚就说的过去了。
可是这次算盘打错了。
订婚的帖子都发出去了，我们发小们也等着喝喜酒了。订婚前一天晚上，我们去祝贺，随的礼少，一桌子饭菜，解馋了。但那天气氛很诡异，他爸和他姑姑们都面带难看，强颜欢笑，一览无余。
订婚完了的第三天，小姑娘就要走，场面很大，几乎全村的人都来看了，小镇父母也默认了。想起了那天的难看，他们家里人应该都已经知道了这样的结局，办宴席是不得已而为之。小镇没有哭，木讷的望着她离去。
随之而来的是蜚语，说他做那个的时候犯病了，把人家小姑娘吓得不轻，描绘的有模有样，就像在现场一样。更甚糟践他的人说，小镇的JJ短的可怜，还有说他根本没有的，说他是二意子的。我听了以后很气愤，我们可都是一起尿尿看谁尿的远的，简直是胡说八道。
06
自从那开始，小镇已经完全没有了信心，善良也变成了懦弱。
求职也因为病情的反复无常更加扑朔迷离。去了汽车美容店，摔倒了；去了纺织厂，差点倒进机器里；再去他姨家的小吃摊帮忙，也被姨夫嫌弃。他喜欢抽烟，也挺喜欢喝酒的，因为病情，他很少很少喝酒，抽烟比以前勤了许多。他在姨夫那里的钱都结算到他娘那里去了。没有生活来源，抽烟的钱都是借的。
矛盾渐显露，他和姨夫水火不容了，他离家出走了。他去找玩的很好的哥，没钱打车，他走着去。到了一半给哥打电话，哥打车去接的他。好吃好住三四天。临走的时候又给他五十块，作为零花。他很知足，自由支配的五十块，这是头一次。
再后来就闲在家，秋收春播是他最忙碌最开心的日子，他觉得这个时候他很有价值。过了这些日子，总是压抑的。他很少出门，他给我打电话说大家都瞧不起他，他也瞧不起自己。我无话可说，我尽量开导他，不要管别人怎么看，发小们起码对你很好的。
我知道不会起作用的，不想看到的还是到来了。
初秋的午后，看着落叶飘零，小镇没有抗住大家的嘲讽，找出了家里的农药一饮而尽，听见过的人说，他喊疼锁着自己的喉咙直打滚，最狠心的人看到此情也该有怜悯之心吧。可偏偏他爸爸铁着脸使劲的踹了他几脚。来帮忙的乡里见状猛的扇了他爸一巴掌，这是人命啊而且是你的亲儿子，你这样干嘛！大家心里明白，他爸气不过，恨铁不成钢。即刻找车送医，洗了胃，没有生命危险。
后来他又自杀了两次。一次是用刀砍自己，一次是走进深水区。两次都被人发现制止。没有人理解这种痛苦。
07
小镇现在明白了，死亡也并不是一种好办法。他没有招了，死了没有丁点儿的意义，活着起码还是活着。他也许看不到这种意义，亦或者看透了这种意义。
他现在还是抱怨大家瞧不起他，但他又不主动的改变什么，期待每个人都同情他。他每天做的就是掩饰，掩饰自己的痛苦，掩饰自己的无力，掩饰自己的问题。他活着完全为了自己的尊严，最起码的尊严。
小镇已经习惯了这种没有尊严的日子，他变得百毒不侵，他知道乡里乡亲不会当面说他的问题，他就当什么没发生过，他知道大家可怜他而有恃无恐。这个样环境下，进化出的人格保全了他，虽然他现在不知道活着的意义是啥，亦或者他参透了活着的意义——活着。
最近一次见他，欢快了许多，有说有闹。
脸上的轻松不是装的，笑容也挺真实，眉头也不在紧锁了，叼着烟，一只眼角都被熏得睁不开了，淡定的朝这个世界吞云吐雾。
我越来越不了解他了，原来光腚的小屁孩，我现在看不透。
看着西边的落日，他撅了撅嘴，点了点头，回头递我一支烟，抽棵吧，没事的。
我莫名其妙的替他高兴。
他高兴就好。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