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实秋。
前天在简书看到有人写,倏地也想起了这个人。初识他,还在高中,书店里会有一整个书架都是他的文集,周六会因为他在书店的角落里站一整个下午。总觉得他写了太多的书,看都看不完。
印象最深的还是他的散文。《雅舍小品》一直被我认为是民国时期最好的小品文。看到那些幽默诙谐的小品文字,仿佛可以看见梁老先生的侧影。
梁老先生是幽默之人,比如他形容人耸肩缩脖花枝乱颤的笑是“鹭鸶笑”,读起来生动鲜活。见了不讲礼貌又不听话的朋友的孩子,他则形容那是“耍猴子的敲一声锣教猴子翻筋斗而猴子不肯动”,俨然精神胜利法。
而领教梁老先生在“吃”上的造诣,还是近几年自己沦为“吃货”后,又恰逢为互联网餐饮行业服务,偶然拜读到《雅舍谈吃》以及文集里许多章节才知晓,惊喜得像重逢错失交臂多年的臭味相投的好友。
除了《雅舍谈吃》,梁老先生在文集里也多次深入地提及美食以及吃相关。
梁实秋和麦当劳
印象深的是梁老先生写麦当劳。是的,你没看错,在《梁实秋散文》(第四集)中,上世纪二十年代,留学在美国的梁老先生就写过关于麦当劳的种种。
牛肉饼夹圆面包,在美国也有它的一段变迁史。一九二三年我到美国读书,穷学生一个,真是“盘餐市远无兼味”,尤其是午饭一顿,总是在校园附近一家小店吃牛肉饼夹面包,但求果腹,不计其他。所谓牛肉饼,小小的薄薄的一片碎肉,在平底锅上煎得两面微焦,取一个圆面包(所谓bun),横剖为两片,抹上牛油,再抹上一层蛋黄酱,把牛肉饼放上去,加两小片飞薄的酸黄瓜。自己随意涂上些微酸的芥末酱。这样的东西,三口两口便吃掉,很难填饱中国人的胃,不过价钱便宜,只要一角钱。名字叫做“汉堡格尔”(Hamburger),尚无什么所谓“麦克唐诺”。说食无兼味,似嫌夸张,因为一个汉堡吃不饱,通常要至少找补一个三文治,三文治的花样就多了,可以有火腿、肝、肠、鸡蛋等等之分,价钱也是一角。再加上一杯咖啡,每餐至少要两角五,总算可以糊口了。
没有考证过,但我想这或许是最早的对于麦当劳的中文记载。
人文主义者里最会吃的
出身不薄的梁老先生谈起吃来,头头是道。分分钟把饮食之道上升到了美学高度。梁实秋毕竟是大家,有深厚的文学修养、有着丰富的人生体验。这让他即使是在“谈吃”时,也总自然而然地不忘使命,在文章里注入另外一番深意。
有时,他看上去谈的是“吃”,实则抒发着另一种情怀和感慨。
像《读<中国吃>》、《北平的零食小贩》、《烧饼油条》、《酪》等,所传达出的分明是一种思乡之情。
“如今隔了半个多世纪,房子一定是面目全非了,其实人也不复是当年的模样,纵使我能回去探视旧居,恐怕我将认不得房子,而房子恐怕也认不得我了”。毕生流离国外、已然垂暮之年的他,怎能不令人感慨。
吃出大家风范
读《雅舍谈吃》,愈发觉得梁老先生才是真正的小资,用上海话说,就是典型的“老克拉”,用北京话说,就是吃货中的“老炮”。
这种小资绝非当下年轻人煎个牛排加点儿朗姆酒就意乱情迷的伪小资,他的小资是老派的,是一丝不苟的认真和不凑合,好似一件古董,看似朴素,实则韵味隽永。
能把“吃”写活的重要的状态是“馋”,梁老先生实在馋得文雅,永远带着八分饱的期盼,于是衍生了书中一段段关于吃喝的味觉记忆。
而他说:“馋,则重在食物的质,最需要满足的是品位。上天生人,在他嘴里安放一条舌,舌上还有无数的味蕾,教人焉得不馋?馋,基于生理的要求,也可以发展成为近于艺术的趣味。”
梁实秋的品味不像民国时期另几位吃家高雅讲究,但极其接地气,豆腐乳、汤包、烧饼、油条,连麦当劳都能写上一篇,文风渊博,一道小小的吃食、都能谈古论今,讲讲大典故,说说小故事。读完《雅舍谈吃》还真是长了不少见识。
关于吃相
梁老先生不仅对吃讲究,对于世间百态的吃相,也都能心平气和地欣赏。
餐桌的礼仪要重视,不要太重视。外国人吃饭不但要席正,而且挺直腰板,把食物送到嘴边。我们“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要维持那种姿式便不容易。我见过一位女士,她的嘴并不比一般人小多少,但是她喝汤的时候真能把上下唇撮成一颗樱桃那样大,然后以匙尖触到口边徐徐吮饮之。这和把整个调羹送到嘴里面去的人比较起来,又近于矫枉过正了。人生贵适意,在环境许可的时候是不妨稍为放肆一点。吃饭而能充分享受,没有什么太多礼法的约束,细嚼烂咽,或风卷残云,均无不可,吃的时候怡然自得,吃完之后抹抹嘴鼓腹而游,像这样的乐事并不常见。我看见过两次真正痛快淋漓的吃,印象至今犹新。
一次在北京的“灶温”,那是一爿道地的北京小吃馆。棉帘启处,进来了一位赶车的,即是赶轿车的车夫,辫子盘在额上,衣襟掀起塞在褡布底下,大摇大摆,手里托着菜叶裹着的生猪肉一块,提着一根马兰系着的一撮韭黄,把食物往框台上一拍:“掌柜的,烙一斤饼!再来一碗炖肉!”等一下,肉丝炒韭黄端上来了,两张家常饼一碗炖肉也端上来了。他把菜肴分为两份,一份倒在一张饼上,把饼一卷,比拳头要粗,两手扶着矗立在盘子上,张开血盆巨口,左一口,右一口,中间一口!不大的功夫,一张饼下肚,又一张也不见了,直吃得他青筋暴露满脸大汗,挺起腰身连打两个大饱膈。
又一次,我在青岛寓所的后山坡上看见一群石匠在凿山造房,晌午歇工,有人送饭,打开笼屉热气腾腾,里面是半尺来长的酦面蒸饺,工人蜂拥而上,每人拍拍手掌便抓起饺子来咬,饺子里面露出绿韭菜馅。又有人挑来一桶开水,上面漂着一个瓢,一个个红光满面围着桶舀水吃。这时候又有挑着大葱的小贩赶来兜售那象甘蔗一般粗细的大葱,登时又人手一截,像是饭后进水果一般。上面这两个景象,我久久不能忘,他们都是自食其力的人,心里坦荡荡的,饿来吃饭,取其充腹,管什么吃相!
写的好有味道——“自食其力的人,心里坦荡荡的,饿来吃饭,取其充腹,管什么吃相!”
梁实秋在清华大学读书的时候,曾创下一顿饭吃十二个馒头的历史记录,成就了一篇流传至今的吃货故事。
而年迈时,他却患上了糖尿病。对于一个好吃之人来说,糖尿病的痛苦大过任何疾病。别人送来的荔枝偷偷摸摸地塞一颗到嘴里,惹得娇妻大怒。自己从此丧失了享用了一生的乐趣。
可是,无论怎样,跑遍半个北京城只为买两斤月盛斋酱牛肉的老派小资不复存在,民国最牛逼的吃货,我们也只能在文中体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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