葵大娘的坚持

作者: 山中诗客 | 来源:发表于2024-05-16 08:15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馨主题第十一期“家”写作主题。

    再次路过檀河乡时,山脚下的乡村已然变成了一个泱泱水库,儿时记忆里的村口老树以及青石街早已不见踪影,唯一还能瞧见的只有村南边那高高翘起的一弯飞檐。

    飞檐,老屋,葵大娘,从小时候到如今都一直未曾忘记。不过葵大娘在一年前离世了,具体是什么原因没有人确切地告诉过我,从他儿子葵冬来口中得到的回应是老了就没有什么好留恋的了。

    葵大娘下葬的那天我参加了,不过村里并没有多少人来参加,更没有哭哭啼啼的悲伤场景,或许是葵大娘并不想自己听着哭声走吧,她在死之前只跟葵冬来提了一个要求,就是要把葬在离我现在所站位置不远的一座山坡上,墓所朝向的地方要能看到老屋的位置,葵东来确实也这么做了。

    我微转头瞧向那座山坡时,我愣了,此时我才大概猜出了索饶在脑海里多年问题的答案……

    1991年,春

    “你说葵大婶为什么不同意房屋改造呢?政府出钱又不用她自己出钱,我也是奇了怪了。”新任村委会委员老刘姨站在村口老榕树下,对着旁人嘀咕着,右手还不忘揪了揪左手臂上的红袖章。

    每到夕阳西下,村口老榕树下总会有那么一溜的人聚集在一起,也总有聊不完的话题。

    “说不定她家里头藏着黄金,怕被发现呗。”多嘴邻居葵四姑斜靠树头,手里摆弄着一条粉色的头巾,嗤笑地回着。

    “也许有金银财宝也不一定,那可是几十年的老屋了啊。”老汉刘四成坐在草垛上扒拉着脚指头掺和了一句。

    “可能是怕花钱吧,政府是说不要钱,可是谁知道呢?”

    “是啊,葵大婶一个女人,能把冬来带大已经很不容易了。”

    “对了,冬来那孩子,也不知道葵大婶怎么教的,越来越不懂礼数。”

    “你也这么觉得啊,这孩子就是野了,毕竟不是亲生的。”

    “……”

    也不知道是谁,从房子聊到了孩子,葵冬来是葵大娘捡回来的孩子这话没错,不过葵冬来在我眼里他不野也不坏。

    葵大娘一个人也没有错,不过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她其实是有过丈夫的,只是我们这一辈的人都没见过。

    村口众人的闲话是一人一句,越说越多,越说越离谱,直到我们放学归来。

    十四岁的葵东来捡起路旁的一根带刺荆棘就冲进人群,恶狠狠地朝着众人喊道:“你家才藏黄金,你家才没钱呢?你家孩子才不是亲生的,你们谁再说我娘,我就去拆了你们的屋。”

    看着怒气冲天的冬来,周旁的人有些悄然离去,有些只是眼角白了一眼葵冬来,然后又继续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东瞧瞧西瞧瞧也不作回应。

    “冬来,走吧,回家了!”眼看大人们也没再说话,而我也不想让冬来因为这些闲话惹来其它事,所以就喊了一句。

    葵冬来抬头又看了一眼在场剩下的人,然后用力把手中的荆棘甩了出去,撞在老树上,“啪”地一声响,惊得躺在树旁的一只老狗蹦了老远。

    我和冬来就这样走了,至于那些人还有没有继续他们的话题我们不知道。

    回到冬来的家门不远处,我就听到了一首熟悉的歌谣。

    “西门外,东河旁,一道相思随君飞。等春来,不相忘,老屋檐下燕双回……”

    在那时我只觉得葵大娘唱的真好听,就是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也没想过去打探到底唱的是什么。

    “娘,我回来了!”葵冬来推开院子的门就大喊道,这是他的习惯,而我就只是低着头跟在后面。

    “娃回来了啊,快来快来,你们看,我给你们准备了啥,可好吃了。”葵大娘停下了哼唱,转身从屋墙角的板凳上拿起了一个大碗,朝我们走来。

    “好香。”葵冬来一手接过碗,另一只手就抓起一个白馍馍递给了我,继续说道,“三子,这个大的给你。”

    三子,我的小名,除了葵冬来,再也没有人这么喊我的,我也只允许他一个人这么喊我。

    “谢谢大娘。”我接着白馍馍,抬头朝着葵大娘点了点头,穿过她的头顶,落眼处便是那高高翘起的飞檐,夕阳残影下它似乎也在回应着我的点头。

    眼前已近中年的葵大娘,两鬓黑白交加,脸上常常挂着一副和蔼的笑容,村里人总是说她怪,而我却一直觉得她比他们都正常。

    “娘,以后他们如果再说我们,你告诉我,我已经长大了,不怕他们。”葵东来说这话时,把下巴抬得老高,一副傲娇的表情,他应该觉得自己已经像个大人。

    葵大娘伸手摸了摸他的头,没有说话,只是微笑着,眼里闪着光。

    关于要改造旧屋的事,村里绝大部分的老房子都同意了翻新,剩下一些没有同意改造的,都是想着直接推倒重建,唯独葵大娘的不是,从她不停地对房子可能存在的危险进行着加固的行为上看,一点想推倒的想法都瞧不出来。

    对于村里的流言蜚语,葵大娘也从没有做过回应。

    那时的我,同样也没明白葵大娘为何不愿意进行房屋改造,当然我也掺和不了,毕竟那是大人的事。

    葵大娘就像那高高翘起的飞檐,仰着头,做着自己,一坚持就坚持了十几年。

    2004年,小寒

    这年冷的比往常迟了一些,一只老狗蜷缩着掉了毛的身子挤在树洞底下。

    树还是那棵老树,只是老狗却不是我以前认识的那只狗,我认识的那只在六年前的一个寒冬里掉光了毛,去了远方。

    大学时期最后的一个暑假,我莫名地感觉有些凄凉,如同这寒冬。

    我踏在檀河乡的青石街上,想找寻儿时童伴,只是未能如愿。

    冷清的街道,飘着熟悉的歌声。

    “西门外,东河旁,一道相思随君飞。等春来,不相忘,老屋檐下燕双回……”

    葵大娘的相思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多少能听得出点意思,不过那时的我依旧没能听懂歌声背后的故事。

    我朝着高高翘起的飞檐往前走去,猜想着也许葵东来也该回来了。

    老屋还是那座老屋,没能变新自然就显得更加斑驳,只是亲切感一点也没变,因为葵大娘还是那个我熟悉的葵大娘。

    “是山儿吗?”熟悉的声音,苍桑却充满慈爱。

    望着她迈着蹒跚的脚步从屋里朝我走来,我的眼里有些湿润,三四年不见,葵大娘她还能认得出我。

    “大娘,是我!我回来了。”我匆匆急迈步,走到葵大娘跟前伸手扶住了她。

    “长大了,都长大了,都快比东儿高了。”

    “大娘,东来回来了没?”

    “回来了,不过…又出去了,说是工地离不开他。”大娘回答的语气有些凄冷。

    “大娘,可能过几天他又回来了,过年了总该回来的。”

    “但愿吧,都说女大不中留,儿大了也不中留啊,不过山子你不一样,你乖懂事。”

    葵大娘的意思我能懂,据我所知这几年来,葵东来过年基本没回来过,原因只有一个,他娶了个媳妇,媳妇年年都要求回娘家过,究其原因,也许东来也不想回家吧。

    院子里一阵寒风吹过,落叶沙沙声,老屋也随着咿呀咿呀地响着。

    其实我知道东来为什么不想回家,他不想回家的原因跟老屋有很大关系,老屋不拆,一间像样的房间都没有,东来的媳妇住不惯。

    老屋其实有可以翻新的时机,几年前就有过。今年也有一次机会,我听家里人说这次不仅是翻新还可以有额外补偿,只是葵大娘依旧拒绝了。

    两个月前,县里来了一批人,坐着大巴,穿着西装打着领带,腋下有些人还夹着黑皮包,走路一颤一颤的。

    县旅游局的视察队,一个开发乡村旅游的项目,最终看中了葵大娘的老屋以及他周边一大块的房区,他们准备全部拿下来,翻新改造做成民宿。

    方案都定好了,一、把地租给他们,他们负责翻新,每月给一点房租补贴,还给你安排新的住处。二、直接卖给他们,一次性交易。

    视察队和村干部苦口婆心地跟所有人讲了一堆的大道理,后来就剩葵大娘不同意,不管条件怎么开,他都不同意。

    正是因为这样,葵东来很生气,村干部很无奈,村里的闲言碎语一阵又一阵。

    “她是不是老年痴呆了,这么好的事情她居然不同意?”

    “你忘记了十几年的事了啊,可能她屋里真的有宝贝。”

    “保不准地底下埋着不可告人的东西哦!”

    “她这样子,很缺德的,她一个人不同意,其他人的地也就用不了,都是连一片的,也不知道她咋想的。”

    葵东来也劝过葵大娘,带着他的媳妇一起,只是葵大娘没有同意,一个人默默地低着头编制着一双鸳鸯鞋垫。

    也正是这个原因,葵东来现在越来越不想待在家里了!

    2022年,夏

    冬来不愿回家的思想,一直到他的儿子小小冬来三四岁的时候才有所改变,据说是因为小小冬来的原因。说来也怪,那小家伙就喜欢老家的房子,也喜欢葵大娘,所以总是闹着要回去。

    冬来的儿子本不叫小小冬来,这个名字也就我会喊,就像冬来喊我小山子一样,很巧的是,小小冬来也喜欢盯着那个高翘的屋檐,一看能看半天。

    至于他的媳妇因为孩子的缘故偶尔也会跟着回来,但她总是没习惯,没半天就变着法子想要回城,因为那里他自己买了房子,以致于葵大娘和小小冬来相处的日子依旧很短,但她很疼这个孙子,比疼冬来还疼。

    冬来回来的勤快了,村里的闲言又出了新的路子。

    “你说,他是不是怕他老娘把屋里埋的宝给送人了,如果送人会不会是送给那山娃子?”

    “冬来有了孩子后就回来的勤快了,多半是他媳妇想到了屋里的宝贝。”

    “那老屋底下肯定有宝藏,没有宝藏,也肯定有银元,说不定有好几坛。“

    “换作我,如果没有钱在里面,我早搬走了,我听说冬来也叫她搬城里住,都说了好几回了,她就是不愿意。”

    “你看他那媳妇,每次回来还没住一天就走,保不准就是回来看看葵大娘还在不在。”

    村口的老榕树底下的树洞是越来越大了,连那些老狗都不愿意再来了,可是那些说闲话的人却从来没少过。

    这样你来我往的日子一起维持到2022年,也就是前年的夏季,一个接连下了十四天暴雨的时节。

    暴雨是倾盆的,起先大家都还巴望着它什么时候停下来。可等着等着雨水就漫过了街道,上了台阶。在雨下的第十天的时候,檀河乡的政府人员终于还是做了一个最坚难的决定,那就是劝大家赶紧搬走。

    眼看着水已经淹进了屋门,再不走就真的走不了了,很多人都决定搬走了。

    还有仍不情愿这样放弃自己家园的人,政府人员就动员在外的亲人回来劝说,冬来也是其中一个。

    冬来是带着媳妇和儿子一起回来的,裤脚挽得快到大腿根部,就差把内裤漏出来,像极了小时候的他。身上背着小小冬来,她的媳妇一手挽着长裙一手揽着冬来,一家三口看起来很和谐。

    “冬来,快劝劝你娘,再不撤真的来不及了。”老刘姨的儿子刘三和站在葵大娘的老屋门口一脸无奈地对着冬来说到。

    作为新一任的村委书记,刘三和已经来了不下五次了,但还是劝不动葵大娘,他在内心里都差点相信了老刘姨跟他说过的,也许葵大娘的老屋底下真有搬不动的金银珠宝。

    冬来牵着他的媳妇进了屋,然后就看见了坐在里屋床铺上的葵大娘,整齐的被褥,床头一个漆黑的小木盒,小木盒是冬来从小到大都没见过的。

    “奶奶!”小小冬来最先开了口。

    “娘,我们先离开这里好吗?等雨停了,水退了,我们再搬回来,你看可以吗?水马上就要淹了。”冬来走到葵大娘跟前,半屈着身体,手摸着葵大娘的手轻轻地说道。

    “不,我不走!”葵大娘的口气很坚定,眼神也很坚定。

    “娘,我们走吧,这里太危险了!”冬来的媳妇也开口了,这一次这一声娘比以往叫得都亲,以致于葵大娘的眼神都愣了一会儿。

    “大娘,雨真的越下越大了,大家都搬走了,太危险了!”屋外的刘三和也插了一句。

    葵大娘听到这里,动了动身子,推开了身旁的窗,往外看了眼,只是远处的山梁啥也看不见,雨帘遮盖了一切,然后又转过身,依旧没有起来的打算。

    “冬来,你赶紧跟你娘好好说说,真的再不走就走不了,听说明后天的雨更大,别说人了,房人都会被冲走,我们村都快成水库了。”刘三和真的急了,他知道自己要承担的责任太多了。

    “娘!”冬来和他的媳妇一起又喊了一声,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过了好一会,眼看葵大娘还是没有想离开的意思,屋外的刘三和急着快跳脚,冬来把孩子从背上抱下来放在了他媳妇的手中,然后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哭着说道:“娘,我求求你了,跟我们走吧!”

    “奶奶,你跟我一起去城里好不,你不去,我都听不到你唱的那首歌,爸爸唱的可难听了!”小小冬来稚嫩的声音又一次响起。

    或者是因为冬来的那一跪,又或者是小小冬来想听的那首歌,那首我也喜欢的歌。

    葵大娘最终抱着那个漆黑的木盒以及一个包裹离开了檀河乡,离开时她又唱起了那首歌,眼中噙满了泪花。

    “西门外,东河旁,一道相思随君飞。等春来,不相忘,老屋檐下燕双回……”

    只是这一走,葵大娘再也没回来过,檀河乡的原址也因为这一场暴雨,直接被政府申请变成了水库。

    葵大娘搬进了城里,还没两个月就病了,一病就再没起来,身后葬在要能看到老屋的位置,檀河乡原址对面的一座山坡上。

    很多人后来对于葵大娘几度不愿搬离老屋依旧猜疑不断。

    有人说冬来的媳妇最后会回来劝葵大娘离开,有可能是因为担心葵大娘不分给他们屋里的宝藏。

    也有人说葵大娘带走的那个木盒子有非常值钱的宝藏。

    还有人说在洪水淹没檀河乡之前,葵冬来早就把财宝搬走了,所以她媳妇才愿意回来喊一声娘。

    闲言闲语从来未曾断过,只有葵冬来知道他们都误会葵大娘了,屋里一块宝贝没有,而那木盒里只有一张照片和一只银手镯。

    也就在前年的冬天,葵冬来见到了另一只一模一样的银手镯,还有一个和照片长着非常相似的年轻人,冬来还知道了自己真的有个爹,几十年前参加中越战争,身受重伤后被当地人救活,而后一直没能回归家乡。

    “这是我爸留给我的遗物,他让我无论如何都要找到……母亲,他说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她!还有,你能让他和母亲在一起吗?这也是他最后的遗愿。”

    冬去春来

    檀河水库,微波麟麟,我相信那高高翘起的飞檐也一定能看见对面的这两座相依的墓!

    我终于知道葵大娘为何一直不愿搬走,她要守着老屋,她怕他哪天回来找不到家。

    “西门外,东河旁,一道相思随君飞。等春来,不相忘,老屋檐下燕双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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