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甚至没有姓名,与宋往半生走马,四海为家踏八荒。撷星子凡尘在手,断万结愁肠。”
一。
我出走在山寺一个满盛暮春雨水的深空下,寒鸦扑棱肩上潮气,惊看身后,还是青山旧夕阳,月不借光。
只因那日我走到师父的禅房。师父的小夜窗还未闭合,烛花炸裂的声音在清冽黄梅雨中格外醒豁,窗外水珠顺着尖细竹叶滴洒案台佛经,字都大乱分寸。分明已是半入夏,我却还冷。更令人惊觉的冷的不是这作乱气候,我听得师父对一个难叫上名的老尼哑着声嗓道:“山下老道给她算过了的,说是难渡大‘吉’。”老尼作长叹:“难渡的啊,是大‘疾’。”
我顿知那日师父带我下山的用意。既然有后半生随时会发作的大疾,不如拖这尚能走动的躯体,行尸走肉也好,再不要为这不仁之佛沐手焚香,晦涩念经书,戒花酒脍肉。
此去,望山寺常盛今朝雨。
二。
佛还当是有仁的,我遇到了宋往和他身边的小核桃。一个无趣透顶的人,大乐在于吃饭,前行,养马,睡觉,恬淡延生。但有趣的是,我看到他,仿佛看到自己此生修行的终点。清寡情欲顿作柔情,为他蜷伏眼底。
我不知道他作想如何,但我知道,他看我时会笑。
于是两个缄默的人难得开口,互相约定,一生都要走来路,而非归途。我暗自为作表面欢喜的自己痛心,其实说要陪他出发,却无能与他一起抵达。
我们在江南的荷塘里都退化为脊椎动物,在借硕朵荷花蔽体,谐鱼水之欢;在大穹顶为帐的大漠之上野合。情自万水千山生长而出,同驭一匹马,同卧一塌床。
三。
与他相识的第十六年,我臆想与他之间存在的无数可能性被一夜断为乌有。半夜枕巾额上密布虚汗,上腹无规则疼痛使我无力坐起,我只得撑着眼皮等天明。第二日起身好容易用一掌气力推开身旁的宋往,勉强晃荡扶梯下楼找郎中,原是这病隐在体内十几年,今朝如潮水一大贯发作。心里有数后,买了桃酥上楼。进屋时恰见他醒起,我笑的轻巧,握了案前小青梳要替他束发。梳到一半,又极力正色叫他:
“宋往。”
他才醒,揉了眼睛,不明所以。
他笑:“怎么的了,好严肃。”
他一笑,我命中里一切苦涩和矛盾化成潮水,泛滥为情欲。手从他发间垂下,捂住已经泛不出气色的脸,擦去虚汗,低声朝他道:“不许喝酒,听到没有。”
他虽为我莫名其妙言语讶异十分,但还是点头说好。鬼的音讯四方通达,在我死后二载,我以鬼身去看他,他在喝酒,春风徒笑。
四。
我怕死,怕别离,更怕死别。
那夜难过到了极处,已经察觉体内血液在一块块凝固成胶状,剧烈的痛楚压迫心口,我看见死神眼角的冷光一闪而过。我强撑着低头岔话:“昨夜梦去垆边,你带我看月亮。后来我们走散了,其实是我走散了,我看见你站在桥头。人潮太过拥挤,我甚至抱不到月,抱不到你。”
他像是没有听懂我在说什么,牵我衣角走向窗:“家中赏月甚好,不愁走散。”
我笑起来,此时脸色大约和外头窘的发白的月光无差,指僵,人惶。我回屋取了蜡烛,用它映照失色脸庞。飞雪浸染眉边,眼底十二月胡霜,拙勇自天地两大抖借来,鬼使神差一句:
“宋往,说你爱我。”
“非礼勿言!”他假正经。
“你说是不说!”我嗔。
“你爱我。”他又调笑。
“错了!是我爱你。”我正色,为他披外衫。
“我知道。”他还有脸笑,非气死我。
五。
于是就有了后来的弥天大谎,可惜不幸被揭穿。明知他不会,我还是怕他冷眼看我悲惨死相。
死时也记不清年岁。一辈子荒唐,小时摇头晃脑给佛念过十几载经书经,一分安康没求过他,甚至连叩拜时也心有不甘。
可是宋往,宋往,我一想到他,就顿作虔诚朝圣者,在天地间启居,铺红尘万丈。我曾哭道:“求佛祖,叫他渡一切苦厄,莫枉我曾经禅心。”
六。
情长的人,命不会太长。
七。
我在和他相逢的下一生中度日如年地等待,与他一起投胎,在白云深处,朝露横度。
“终日望君终以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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