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途旅行是件辛苦的事情,我在乌干达时就开始感受到了身心的双重疲惫,而真正恢复过来,则要归功于这次抢劫。一方面,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提心吊胆,不再轻信陌生人,像走在街上的老鼠,生怕一不小心就会蹿出一只猫来,一举一动都谨小慎微。另一方面,我终于恢复了旅行之初的状态,对异国风土人情充满了好奇之心,开始认真写日记,拍的照片也多了起来,对美的感受力似乎也比以往更加敏锐。
对于感受力,克里希那穆提曾有一段精彩论述:
“对大部分人而言,深刻地、强烈地、洞穿地去感受眼前的事物,是很困难的事,因为我们的烦恼实在太多了。无论什么事都可能被我们弄成一种烦恼……烦恼越多,我们的感受力就越低。
我所谓的感受力就是去欣赏树枝曲曲折折的美,观察路上的尘土,感受别人的痛苦,或是欣喜万分地看着落日的美景……”
你因为自己走过了那么多的路,看过了那么多的景,经历了那么多的事,心灵变得麻木,感官变得迟钝,对天地大美视而不见,因为你觉得“我啥没见过”。你丧失了旅途最初的好奇心,你不再容易感动。你丧失了克里希那穆提所说的“感受力”——这是我最担心的事情。
很难想象没有这次抢劫,我接下来的旅途会有多么糟糕。
顺利过境,在口岸的西联(Western Union)换好钱之后,我坐上了去往马拉维中部城市姆祖祖的迷你巴士。司机看起来一脸凶相,他让我坐到了副驾驶座上,边开车边跟我攀谈。一开始我担心坐上了黑车——你知道的,那时候我总是疑神疑鬼的——担心他会等所有人下车后把我带到僻静的树林里。但事实上,跟他交谈了一番之后,我发现他粗犷彪悍的外表下藏着一颗温柔的心。
开了半个多钟头,他让我们半车人都上了前面一辆迷你巴士,刚好把那辆车塞得满满。我好不容易挤到了后座上。
路上有几处拦路检查护照的军警。路障是一排大铁钉,如果汽车冲上去,立刻就得爆胎甚至翻车。军警把我的护照看了又看,我敢打赌,他并不能在众多的护照页里辨认出自己国家的签证来。最后我不得不帮他翻出了那一页。
到达姆祖祖是晚上八点多钟,又是一片漆黑,而我现在已经变成了怕黑的胆小鬼。车站周围没有旅店。没有办法,我又向司机求助。他让我坐上车,准备带我去那家我事先在孤独星球上查好的旅店。车上除了司机,还有一个售票员,我又开始莫名地恐惧起来,一路都紧张兮兮地随时准备跳下去。我坐在副驾驶座上,车窗玻璃是关上的,我请求司机把车窗打开。他也照做了。车行驶到一段黑漆漆的小路上,我更加紧张起来——假如他们这时抢劫我,我一点办法都没有。当有一辆车或一个行人突然出现时,我就像抓到了救命稻草,心想一旦他们图谋不轨,我就大叫求助。
这段路真的是在惊悚中度过的,直到汽车开到这家偏僻的旅店门口,我才缓过气来。旅店伙计听到汽车鸣笛后打开门走了出来。我下了车,连说了三声谢谢,并紧紧握着司机的手跟他道别。
姆祖祖虽是首都利隆圭以北最大的城市,但我怎么看怎么像一个小山村。昨晚的那段土路即使白天走起来也需特别小心,路边都是丛林,没有多少行人。除了一条林荫大道两边的银行、邮局、联邦快递和一家超市表明这是个“大都市”外,全都是乡土气息。超市里有很多南非出产的东西,我买了几包泡面和一包袋装的腊肉,准备回旅店煮来吃。
早上,我绕着旅店周围走了一圈,竟然看到四个教堂,着实令我吃惊。这天正好是礼拜日,信徒们每人手上举着一片芭蕉叶,正在进行某种神秘的仪式。下午,我去汽车站打听去利隆圭的车,路上结识了一个当地人,他告诉我马拉维大多数人都信仰基督教,但也有少部分穆斯林。他还告诉我,在马拉维,很多人都会讲英文。走在路上,确实听到有些当地人用英语说话的声音。
汽车站旁边有个露天集市。集市上有卖番茄、玉米、花生的,有卖香蕉、菠萝的,有卖鸡、鱼、牛羊肉的。摊贩们大都直接坐在地上。几个背着小孩儿的妇女,目光呆滞。男人们倒都很热情,欢喜地同我打招呼。马拉维人看起来很和善,我也放松下来——这之前我一直都是神经紧绷的。
天色渐黑,我从车站返回旅店,路过钟塔的时候听到闹哄哄的声音。声音是从一堵围墙里面传出来的。两个小伙借助一根树枝爬到了围墙上,他们告诉我里面正在进行拳击比赛。按捺不住好奇,我买了门票进去。比赛正是激烈时分,拳击台被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我好不容易挤到前面去。
夜幕已然降临,劲爆的音乐夹杂着浓烈的啤酒味刺激着人们的肾上腺。男人们甩着酒瓶子呼啦啦地助威,女人们摇着肥大的屁股也一阵阵呐喊,困在襁褓里的小孩儿瞪着大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台上两个长着壮硕肌肉的男人。拳击台上的两个男人一直蹦蹦跳跳,左勾拳来右勾拳去,大战几十个回合,就是迟迟不肯倒下一个。一切都在渲染着这场合法的供人消遣的暴力……
回去的路上,有个人骑着自行车从我身边经过。他突然停下来跟我打招呼。我礼貌地跟他聊了起来。他推着车一直陪我走,不知不觉到了旅店门口。我跟他道别,他说明天早上来找我。我说,我明天要去利隆圭了。他问我几点的车,要来送我。我说,那得看我明天什么时候能起床,我还有朋友一起,就不麻烦了。
昨天向人打听,去利隆圭的车是早上九点出发,于是八点半我就到了车站。有人迎上来问我去哪里,我说去利隆圭。他指了指前面的一辆车,告诉我马上就要发车了。居然不用等待,我心里一阵欢喜,赶紧上了车。但是车上只有不到十个人,我坐到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司机过来收钱,票价是4500马拉维克瓦查,我刚好有4000克瓦查的零钱,就问他4000克瓦查行不行。他说没问题。这长途巴士居然能讲价的!
从我上车开始,汽车就发出轰鸣声,让人误以为它马上就要开走。但是,轰鸣声持续了三个多小时,直到座位全都坐满了,汽车才开始移动。这时已经快到中午十二点了。
在我去过的国家里,马拉维和埃塞俄比亚的交通是最令人抓狂的。马拉维比埃塞俄比亚好一些,但也足以让人感到难受。马拉维的长途巴士每次都要坐满才会发车,并且很多时候还会超载。从我在马拉维几次坐车的经历来看,每次车厢中间都站了好些人。有人一站就是五六个小时,短一些的站两三个小时。本地人总是能够站得住,但外国人就不行了。有一次我遇到中途上车的两个白人姑娘,她们站了一会儿就受不了了,干脆一屁股坐在了过道上。
巴士刚开出一会儿,有个牧师模样的人站到了车厢中间,口中念念有词,但我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乘客们不时会齐声说“阿门”。过了一会儿,几乎整个车厢的人都一起唱起了圣歌。虽然我不是基督徒,但也感觉从头到脚都被那歌声洗了一遍,眼中所见都神圣起来。
汽车开得并不流畅,时不时就会莫名其妙地停下来。司机下车不知道干什么去了,扔下一车人无聊地等待。但其实感到无聊的只有我。汽车没有遮阳的窗帘,尽管有一半的座位暴露在骄阳底下,实在闷热难耐,本地人依旧有说有笑,或者静静地看着窗外,不着急,不烦躁,不抱怨。
每当汽车停下来,就会有一堆人围拢过来,占领每一扇窗户。他们把东西顶在头上、扛在肩上或者捧在怀里,以乞求的目光看着你,希望你能买下他们兜里、桶里或者箩筐里的饼干、花生、橘子、香蕉甚至廉价的诺基亚手机。他们寄生于这些来来往往的巴士,以此维持全家人的生计。乘客通常也乐意买东西,一来是因为长时间坐车感到劳累,需要吃点东西维持体能;二来他们的东西本身也卖得便宜,并不是高价。但本地人买了东西后,剥掉香蕉皮橘子皮,随手就扔到了窗外,并不觉得有任何不妥,倒是我们这些外国人还拿个塑料袋先装着。
到达利隆圭时天快黑了,但还没有完全暗下来。我提前得知从车站走到圣彼得旅店(St. Peter’s Guest House)只需要十五分钟,于是决定走过去。我向路人打听怎么走,有个好心的大哥帮我带去了一个完全相反的方向,等我意识到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这个时候没有车,有车我也不敢坐,只好继续走继续找。
路过二区和三区之间的一座石桥,我意识到这里正是旅行指南上特别指出的发生过抢劫的地方。热汗夹着冷汗,从我的额头上滴落下来。之前问路的时候,有个人让我过了桥一定要去警察局,让警察带我去旅店,不要向路人问路。但这时我看到三个女人和一个男人经过,就赶紧走上前去。这种情况下,女人是能给人安全感的。而恰好其中一个女人知道我要找的旅店的位置。她向我描述了一下,那个男人说他正要往那个方向去,让我跟着他。
他看起来不像坏人。路上,他指着衣服上的一个标志,告诉我跟刚才的三个女人是他的同事。他是出差过来的,对这个城市也不是太熟悉。借着微弱的灯光,他带着我穿行在茫茫的夜色之中。他一路帮我打听旅店的位置,最后我们终于走到了大道上的一个分叉路口,路口处有圣彼得旅店的标志。但是那条路一团黑,我实在不敢一个人走进去。我让他陪我进去。他说没问题。“尽管待会儿我一个人走出来也会害怕,但我相信不会有事。”他笑着说。他叫Sydney Msiska,直到把我送到旅店登记入住后才离开。
看了看时间,从下车到现在,我竟背着一前一后两个大包走了一个半小时。此时的我又累又饿,还不敢出去找吃的。旅店也没有餐馆。幸好我还有半袋意大利细面,去厨房里烧水煮了煮,放上点酱油,就当是晚餐了。
第二天我睡到自然醒,然后出门溜达。老城区的四个区我都逛了一遍,并没有发现激动人心的地方。最后,我在超市买了一斤牛肉碎末,打算做一道盖浇牛肉面。不过,这是一次失败的尝试。我吃了几口就扔给了旅店的那只小黑猫——它倒是吃得津津有味。
只在首都待了一天,我就准备去麦克里尔角(Cape Maclear),据说那里是观赏马拉维湖的一个绝好位置。那天我一早就出发了,先坐大巴到了芒基贝(Monkey Bay),再转乘一辆迷你巴士过去。到达麦克里尔角正好是傍晚。那家台湾人经营的旅店已经转手给了一个英国人,不过我还是住了下来。旅店位置很好,就在马拉维湖旁边。
麦克里尔角就像一个世外桃源,有着美丽动人的湖光山色。湖畔有一个朴素的小村庄。这里没人认识我。我索性连网络也不用了,把自己与世隔绝起来,与自然更加亲近了,内心从来没有这样宁静过。每天我总是睡到自然醒,悠闲地吃过早饭后,再泡上一壶热茶,对着一池绿水,看起书来。书看倦了,就去湖畔走走,或者到村庄里逛逛。生活从来没有这样惬意过。



在这里不用煮泡面吃了,因为有美味的淡水鱼。鱼是从马拉维湖里捕捞上来的,每天都是新鲜货。中午和晚上,我总是去同一家餐馆吃同样的鱼肉饭。不过上菜很慢,总是现做,不过我也不着急。我的饭量很大,一碗饭只能吃个五成饱,我通常会要两份,吃到九成饱才心满意足。现在回想起马拉维湖的鱼肉,仍有意犹未尽之感。
一天下午,我在马拉维湖沙滩上闲逛,看到一群小孩儿正在一处高台上玩跳水。我于是凑了上去。他们毫不拘谨,见我过来,纷纷把目光投向我,“China、China”地冲我叫。他们最大的十四岁,最小的只有五岁,更多的是八岁九岁十岁。小一些的完全赤裸着身子,大一些的穿一条小内裤。真不愧是湖边长大的孩子,不论年龄,他们个个都是游泳好手,一个猛子扎下去,一会儿又像海豚一样从湖面跃出来,然后在水里继续打闹。
这让我想起了小时候。我不禁来了兴致,加入了他们的跳水队伍。他们更是来劲了,争相在我面前表演跳水绝技。有些调皮的孩子做着搞怪的动作跃入水中,很快浮出水面,敏捷地爬上跳台,一个猛子扎下去,扑通一声又一声。马拉维湖看起来很欢快。
玩累了,我回到旅店拿出相机。此时正是日落时分,光线正好,风景绝美。有些妇女在湖边清洗衣服,也有人在洗菜叶。几只公鸡在沙滩上走来走去。湖中央有人泛起了独木舟。小孩子们依旧在戏耍。他们很喜欢拍照,争相围着我做鬼脸。每当我拍完一张,就拿给他们看。这时,每个人都显得很兴奋,又摆起了其他搞怪的姿势,俨然把我当成了随意支使的摄影师。但是大人们通常就不这样,每当我举起相机,他们就问我要钱,有些大人还让自家小孩儿也这样做。这时我就会收手。拍照必须给钱,好像成了不少非洲人的共识了。




一天傍晚,我突然想划独木舟。于是来到湖滩上,想找当地人租一条船。此时正好有一个人划着独木舟回到岸边。我跑了过去,向他说明来意。我们商量好一个价钱,他就让我上了船。
他叫哈里(Harry)。哈里简单地教了我几个划船的动作,我们就一前一后往湖中央划去。到了离岸百来米的地方,我让哈里停止划桨,想自个儿单独试试。这是我第一次划独木舟,我以为这是一件蛮简单的事情,可事实并非这样。
船停了下来。划船需要去船尾,我和哈里交换位置。我们小心翼翼地朝对方的走去,但是独木舟还是失去了平衡,左右摇摆起来。我受惊不小,哈里直叫我不要慌张。这里的湖水很深,风浪不小,掉下去不是闹着玩的。
终于顺利调转了头,我开始吃力地划起桨来,但独木舟一直在原地转圈,不听使唤。哈里一会儿让我向右划,一会儿又让我向左划,但是船仍然像施了魔咒一般,不肯挪动半步。我只好让哈里来划。
本想绕着湖中小岛转一圈,哈里说那个岛看起来小,其实很大,如果环绕一周,需要好几个小时,而眼下快要天黑了。但我还是打算去看看。哈里犟不过我,只好继续往岛的方向划。到了前面的拐角,一眼望去,我才知道这个岛确实很大,绕行一圈根本不太可能。哈里所言不虚。于是我们放弃了前进,开始往回划。
一条渔船停在湖中,几个渔民正在收网。
风浪愈来愈大,我们逆风而行,行进缓慢。很快,我的手臂开始酸痛起来。哈里则不停地为我加油鼓劲。
“加油,不然咱就得在船上过夜了!”哈里说。
“我划不动啦!”
我真的划不动了。每一次划桨都很吃力,就像举着笨重的锄头在刨地。
似乎为了转移我的注意力,哈里继续问我:“你多大啦!”
“27!”我回答。
“结婚没!”
“还没有对象!”
“上岸后我给你找女人!”
……

夜幕已然降临,一轮圆月挂在天空,就像烙在天上的一块大饼。忽而它又隐没在了云层当中。云层散去,一如面纱飘落,露出少女羞答答的脸。脸庞上呈现出一圈迷人的红晕。天的另一边闪烁着几颗星星,就像从炉中蹦出的几点星火。
船离岸越来越近,风浪越来越小,此时晚风拂面,星月相随,独木舟伴着暮色归来。这正是中国山水画的幽美意境。此刻自己正在这意境之中,不禁自我陶醉起来,忘记了肢体划桨的劳累。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