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过年和老婆一起开车回老家,第一天晚上到了兰州在妹妹家里落脚,第二天早上起来吃了一碗牛肉面就往家里赶。快要路过镇上的时候,突然想起老婆在几个月前带我去看她的幼儿园、小学、中学、高中,回味往昔时光。于是便没有走新修的大路,而是开着车沿着老路缓慢穿行。
街上还是老样子,一溜的平房沿街而建,只是大多数车子都往新路走,老街上的车很少。因为临近过年,街上到处是摆摊写对联、卖年货的商贩,道路拥堵不堪。
“老婆,你往右边看,那个是我的中学,中学三年我在这里读书,初一那年住校,后来因为姑姑他们一家去福建开饭馆做生意,家里没人住。出于陪读监督以及顺便帮忙看家的缘故,从初二开始奶奶就带着我、妹妹还有大伯家的姐姐、弟弟住在大姑家”。
其实奶奶来陪读,还有一个原因是因为我的叛逆和厌学。上了初中来到镇上,身边的小伙伴有一半辍学离开了,大伯、三叔、大姑三家人带着哥哥姐姐陆续前往福建开饭馆,那会儿自己每周有了十几元的零花钱,可以在学校门口吃一碗牛肉面或者干拌,然后我迷上了饭馆VCD里面播放的电影,黄飞鸿、精武门、赌侠……
再然后,在一个周五的上午,爸爸被老师叫到了学校。
“我问你一句,你想不想上学” ?
“我不上”。
“你不上学,要做啥”?
“我跟着大大、阿爸还有哥哥他们去福建做生意”。
“做生意,你做个屁。走,不念书就收拾铺盖跟我回家”。
爸爸气疯了,转身就往宿舍走去,卷了我的铺盖捆在摩托车后座上,带着我回了家。
到了家,中午饭都没吃。爸爸就收拾了东西跟我说,“走,跟我上冻青掌,牦牛我一个人顾不过来,你上去跟我一起放”。(我不知道冻青掌三个字怎么写,那里是爸爸放牦牛的地方,是靠近青海的高山草甸。上小学的时候,我和妈妈去过一次,那里有狼经常叼走小牛犊……)
那是一条很长的路。从家里出发一路步行,走到没路了,就要上山。山上没有路,所谓的路是牦牛、犏牛、山羊踏出来的,到处是牛粪、羊粪、马粪还有山上渗出来的泉水,一路泥泞。爸爸背着面粉、清油、土豆还有家里种的蔬菜,我背着妈妈做的一大袋馒头,我们就这样一前一后默默的走着。就在我快要走不动的时候,爸爸在一个山窝处停下。
“回去上学吧,上学才有出路,要不然就要和我一样、和这庄子上的人一样,不是在地里种庄稼就是在冻青掌放牦牛。只要你和你妹妹好好念书,我就供你们”。
“爸爸,我去读书”,兴许是自己走不动了,也或许是被吓着了。
“沿着上来的路一直走就能回去,你自己找得到”,爸爸说着便取下了我背上的馒头。
“我要在上面待半个月。星期天有人骑摩托车去镇上,你自己去搭”。
说完,爸爸便继续往山上走,我则一溜烟下了山。
这也许是爸爸最生气的一次。爸爸从来没有动手打过我,这一次也是。
开着车禹禹而行,穿过镇子,沿着老路往前大概走了五六公里,便到了我上高中的地方。
“老婆,这个地方叫铁合金,之前有一家国企西北铁合金厂,以前效益很好,这里的楼房都是给职工住的,有自己的子弟中学、剧院、班车、公园,后来可能是技术更新还是其他原因就没落了,再后来改制转了民营。你往山上看,那个淡蓝色的楼就是我的高中西铁中学,因为是子弟中学而且教育水平相对好的原因,到这里上高中录取分数相对高一点。要是分数不够,就得跑到河桥三中去读,那个学校在另外一个镇上,一年没几个能上大学的。”
“上高中的时候,爸爸妈妈在桥头那边买了一个小平房,大概三十平米左右。奶奶还是陪读,给我们做饭。每天上下学我都骑车带着妹妹,再后来小叔家的弟弟妹妹也到西铁上初中,我们就变成了四个人。现在是十多年过去了,我们四个都大学毕业了,现在我在成都,妹妹在兰州,小妹妹在武威,弟弟在石河子”。
“哎,可惜这个高中跟着铁合金厂一起没落了,2000年出头那会儿,这里几乎每年都有一个上清华、北大、人大这些名校的,很厉害”。
“我们高中每年有好多上名校的,你们这一个哪里就厉害了”,老婆一本正经的说着。
老婆从小在城里长大,自然不知道在西北偏远的乡镇能出一个北大或者清华有多么难。她不知道我是村上第一个文科重点大学生,不知道一家人有四个孩子都上了大学是多么的不可思议。
穿过铁合金,沿着大通河一路向西,到达池木哈的时候,我给老婆指了一座横亘在大通河上的桥——学保桥,还给她大概讲了一下“英雄”刘学保的故事。
原本想带着老婆去看看我的小学,可是在经过东河沿村小学的时候才发现,那里早已荒废,篮球架上面的木板腐朽脱落,地面上落满黄土,从车上望过去是满目的疮痍。后来爸爸告诉我,因为没有好老师,很多人选择把孩子送到西铁小学读书,这里没有学生,关了有将近十年了。
我还依稀记得那会儿拿着土砖代替球网摆在中间,在水泥浇筑的乒乓球台上,用橡胶早已掉完的“光板球拍”玩得好开心。
也记得体育课上那几个瘪软的排球和外皮掉落的黑皮篮球,一不小心力气大了或者击打角度不对,球就会越过围墙掉到大通河那边去。
也记得我们住校生需要自己带床架子和床板,需要按时给学校交米、交油,我们在大通铺上睡觉、由学校雇的阿姨给做中饭和晚饭。
也记得那时候每周五放学背着书包和庄子上的伙伴一起回家,因为学校没有早饭,每周天下午我们都要背着妈妈烧好的馍馍回到学校。
还记得我们住的地方挨着马路,从炭山岭过来的煤车溅起的石子和煤渣偶尔会把窗玻璃打破,我们自己熬浆糊,撕两页不用的书或本子封窗户……
路过小学的时候我低头看了一下车子的里程,等到了家才发现,这段路将近8公里。从二年级开始到六年级,我和我的小伙伴们在那条路上一走就是五年。
回家的路要在竖着“国家级鸟类及自然保护区——竹林沟”牌子的地方从341国道左转下来,然后过桥走村道。以前上学的时候还没有村村通工程,都是土路,雨天一过,路上到处都是裸露的石块。虽然进山的路蜿蜒曲折,浇筑的水泥路偶有破损,纵然车速开不快,比起以前还是要好很多。
兰州市永登县连城镇东河沿村竹林沟,位于祁连山北麓东端,东经102度36分-102度45分,北纬36度38分-36度42分之间,面积33.61平方公里,海拔2100-3500米。属温带半干旱大陆性高山气候,其主要保护对象为鸟类及其生境。区内有植物61科85属109种。野生动物有兽类20余种,鸟类40余种,其中属国家重点保护的有白臀鹿、马麝、猞猁及蓝马鸡、斑尾榛鸡、血雉、苍鹰、雀鹰、松雀鹰等。
这里冬季寒冷、夏季凉爽,有山泉、有野果,随便一抬头就是高高的山峰和参天的大树。
沿着村道往里走大概五公里就到家了。因为靠着大山,老家的房子是全木质的,柱子、椽子、门窗、门槛还有装饰用的雕花都是松木的,考虑到冬天保暖,外墙是用自己打的土砖砌的。
进门吃过午饭,我对老婆说,“我带你看了我的初中、高中、小学,但是小学给你看的是从二年级开始的,我没有上过幼儿园,就带你去看一下我上学前班和一年级的学校吧”。
“学校早就停了,现在你舅爷在里面圈牛。你不经常回来,看到人怕你不认识,怪不好意思的,我和你们一起去,”奶奶说着,便拉着老婆的手出了门。
奶奶快八十岁了,令人欣慰的是身体还算康健。我跟在后面,听着奶奶悄悄跟老婆说,“你看这些石头,有很多都是山山从上面弄下来的,以前只要听见墙后面石头噼里啪啦的响,就知道山山放学回来了,他是一路跑、一路踢,我给他捺鞋都来不及”……
我静静地听着不说话,回想着那时候的自己,记忆很模糊了。记得妈妈告诉我,大概是我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社里的人都到附近一个舅爷家剪头发,有一次爷爷嫌舅爷剪的不好,便带我搭社里的拖拉机到铁合金理发,剪完头发在桥头等拖拉机的时候,我看到旁边有卖西瓜的,也许是爷爷看出了我的心思,便买了一个西瓜切了,我们爷孙俩便蹲在西瓜前吃了起来。等到吃完了,才发现自己太撑站不起来。
现在想起来,当年追在来旅游的人后面要好吃的,跟在骑着自行车来收牛皮、羊皮的回族人后面嚷嚷“收不收猪皮”和吃西瓜站不起来都好有画面感。
学校离家不远,走一会儿就到了。舅爷的牛放出去还没回来,房子还是那个房子,打铃的铁块还挂在房梁上,只是不见了铁棍。院子也还是土的,只是里面多了一些牛粪、麦草和破败。
“以前我们只有一个老师,二十不到,初三毕业,也是村里的,给学前班上课的时候,老师就让一年级的到外里,在院子里给每个人划一个框,让大家用棍子在里面写字,下课的时候检查。给一年级上课的时候,就让学前班的在外面。”
说到这里的时候,我看到老婆神情变了。“怪不得你说你能考上大学走出来不容易”。
因为快过年了,妈妈在家里忙着备菜、煮肉,我们没有待多久就往家里走,快到家的时候碰到了带着孩子的邻居。他之前和我一起上小学,是我从家走到东河沿村小学那条路上的伙伴,只是他上完小学就没读了。我不知道他现在在做啥,只是看起来变了很多,黑了、苍老了。
仔细回想了一下小学、初中、高中的那些伙伴和同学,和我一起上小学的,有一半没有上初中;和我一起上初中的,大概有三分之一上了西铁高中;和我一起读高中的,只有四分之一上了大学。
很感慨,这里依旧没有太多的变化。
很悲哀,在这里的很多记忆再也找不回来。
很幸运,父母供我上了大学,我和妹妹走出了竹林沟。
……
突然很好奇过了而立之年的我,再去走从小走过的那段路需要多长时间、需要多少勇气。
今年十一妹妹要结婚了,要不我回去走着试试吧。
小时候
总是玩儿疯了
如脱了缰的小马驹
恣意飒沓在山坡后面
长大后
终归离开了家
阿妈的电话那头
总是叫个不停的虫蝉
如今呢
看够了车如水、城如石
尘封的记忆忽地晕染
——
大通河流东面
夕阳外青草间
土墙上散炊烟
噫呀呀
我辛苦的阿妈
久违了的你的温暖
和那梦里也难回去的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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