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我是农民28
王美丽第一次把自己脱光，是为了3000块钱。
那一天，母亲突然急诊送医院。
父亲跑了3里山路，喊来了全村唯一一辆三轮车。破破烂烂的三轮车，在黑漆漆的山里，跑了60多公里，吱吱唔唔叫唤了一路，那几根单薄的铁皮杆子，也跟着叮叮哐哐地叫唤了一路。呼呼悠悠的北风，吱吱呀呀的铁皮，就像知道母亲要出事一样，呼啸的更凄凉了。
这呼啸声，盖住了她的哭泣，却盖不住母亲一阵高过一阵的哀嚎，那因为疼痛而发出的叫喊，从紧咬的牙齿的缝隙里，从三轮车的车轱辘里，从黑压压天空的夹缝里飞出来，飘在黑茫茫一片的山野里，飘在亮晶晶的医院里，飘在急诊室紧闭的病房里。
一遍一遍飘出好远，一直飘到王美丽心里。她看着父亲拿着缴费单往医生办公室走去，她看到父亲的背影，有一瞬间她甚至觉得，父亲是去奔赴战场，而对手并不是医生，而是父亲自己。
王美丽害怕看到父亲的背影，她低着头双手抱紧胳膊，蹲下身把自己深埋在双腿之间。
这时她才发现，自己的两只胳膊淤青一片，手背还有几条划伤的口子，血已经干了。她吐了点口水抹在血迹上，轻轻揉了揉。
父亲拿着诊疗单走回来的时候，就像一头战败的老虎，衣服被撕烂，嘴角淌着鲜血。父亲紧紧拽着的那张缴费单，则像一个英勇的斗士，毫不留情地将父亲的威武和尊严一脚踩在脚下，死死地，翻不了身。
4000块，他们说动手术要4000块，这不是要我的命吗？可我这条命，他们不要啊，不要啊……
父亲把藏在内衣带子里的钱拿出来，再一次数了数，一共是1003.5毛。我们哪里能凑……凑到这么多钱？
父亲急得红了眼，说话也结巴了，能先手术吗？咱回头肯定把钱补上。父亲走到一个小护士跟前，一遍又一遍的问。
查房的小护士拿着病历本，冲着父亲挥了挥，像你这样的人，我们见多了，救活了人还好说，救不活，就耍赖，要钱没有，要命一条。所以啊，您别叨叨了，赶紧去凑钱吧，凑钱吧，您在这里叨叨没用，没钱，咱们吃什么喝什么？
老父亲，怔怔地愣在原地，嘴半张半闭，眼泪和鼻涕就那样流了出来，不一会就混到一块了，混成了一半眼泪一半鼻涕，流到了他的嘴角，他这才拿衣袖擦了擦，接着又呜呜地哭出来。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也哭了，她不愿让父亲看到，就躲到楼道里，埋头呜呜地哭。哭完了，她也学父亲用衣袖擦了一把鼻涕和眼泪，静静地走回父亲的身边。
老父亲还愣在原地，依然是哭的眼泪鼻涕混成一团，只是这次他也不去擦了，任由眼泪鼻涕顺着深深浅浅的皱纹挂满胡须，挂满下巴。
王美丽叫了父亲一声，小声说：爸，你等我一会，我出去一下。
她在心里打定主意，她要想办法给妈妈凑钱。她已经18岁了，她知道18岁的姑娘可以去赚钱了。
是的，卖楼，她也可以卖楼了不是吗？
她还记得那一次，她去到霞姐家，她是多么的欢天喜地的想去卖楼啊。她蹦蹦跳跳了一路，她开心的幻想了多少有钱的画面啊。可是，她看到了什么呢？
卖楼就是卖身啊……
卖身就是卖肉啊……
张霞的话突然又冒出来，在她的耳边不停地飘啊飘，她想起张霞姐给她看的那一个画面，一个昏暗的场所，醉酒的张霞被一个肥头大耳的男人，一寸寸地撕开衣服，变得遍体精光，她没敢继续往下看，那画面吓的她一颗心七上八下的。
王美丽当时那张漂亮的脸都吓得铁青了，她铁青的脸吓的僵硬了，她不知道该不该说话，她不知道该说什么话。可是张霞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浅笑着送她出门，浅笑着让她路上小心，浅笑着塞给她一张名片，浅笑着让她有空来玩。
王美丽想起张霞对她说，美丽，你长得真漂亮，你的这个漂亮是值钱的，你把你的这个漂亮留在这个小山，真的太浪费了。
王美丽想到这，眼泪就开始往下流，眼泪流到脖子里，她才想起自己还有正事要做。她急忙把眼泪擦干，偷偷跑出医院。
街头上的风还在呼啸个不停，她整颗心都瑟瑟发抖，打电话？不打电话？打电话？不打电话？她犹豫了又犹豫，直到报刊亭的胖女人不耐烦地白了她一眼。
打不打啊，不打赶紧走。
王美丽不吭声，她强迫自己镇定，她高耸的胸脯起伏变缓了，她瑟瑟发抖的心也不颤抖了，她深呼吸一口，毫不犹豫地拿起了电话。
大概过了几十秒，张霞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过来：哪位老板啊？在这一瞬间，王美丽愣住了，嗓子完全发不出声，只能干咳几声，是我，美丽。
电话那头很吵，似乎有人在唱歌，还有人在喝酒，有一个男人在厉声地叫着，再喝一杯，再喝一杯。
没过多久，张霞就把钱送到了医院。
父亲看到张霞拿出钱的一瞬间，脸上掀起了一场狂风暴雨，他眼眶湿润成一片海洋，内心却干涸成一片荒原。他看着女儿王美丽，他咧开嘴，想笑起来，可他的眼泪却流了出来，他赶紧用手捂着脸，把要涌出来的眼泪挡了回去。他从指缝中再次看了看女儿王美丽，他心想，我的闺女可真漂亮，我的闺女可真漂亮，可是我王业国是王八蛋，我没用，我对不起自己的闺女。
他内心的一场狂风暴雨于是慢慢消失了，王美丽碰了碰爸爸，说，爸，别愣着了，快去交手术费。
后来，王美丽曾多次试图回忆起那一天后半段的场景，却一直想不太明白。
她已经不记得那一天，自己怎么躺上那肮脏的木板床，怎么如死尸一般，一动不动地被剥得精光。那些本该被自己刻入骨髓，刻入血液里的片段，她居然都记不太清了。她的记忆里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部分。
她的记忆回到那天的半晚，一间潮湿肮脏的小房子，一个蓄着浓密胡子的男人。
他长着一口大黄牙，说话的时候，嘴角四处喷唾沫星子，他一句话也不说，从看到王美丽的第一眼开始，他就一直砸吧嘴。他嘴角长了好大一个红肿的脓包，好几次他张开嘴的时候，王美丽都觉得他嘴角那个红肿的脓包立刻就会像烤胀了的西红柿，稍微轻轻一碰，脓水就会立刻飞溅到她脸上。
所以，王美丽从看到他嘴角的那个脓包开始，就一直闭着眼。她闭着眼脱掉自己的衣服，闭着眼躺到床上，闭着眼看到了她身体里飘出的另一个人。
王美丽身体里的小人，牵起了她的手，搂住了她的腰，在弯弯曲曲的山道旁，在深深浅浅的小溪边，在高高低低的油菜地，亲了她的睫毛、她的眼睛、她的鼻子、她的嘴、她的手，最后得到了她的心。
王美丽心里的小人，开心的笑起来，洁白整齐的牙齿闪烁着耀眼的光芒。他看着王美丽，说，
王美丽，从今天起，你就是我女朋友了。
王美丽，从今天起，你就是我小媳妇了。
王美丽，从今天起，你的睫毛、你的眼睛、你的鼻子、你的嘴，你的小手，都是我的了。
对了，还有你的心，你的心从今天起，也是我的了。
王美丽开心地点点头，咯咯咯地笑起来。
笑着笑着，王美丽醒了过来，她的眼泪落到散乱的衣服上，她看到了窗外的零零散散的光，破旧昏黄的光从窗外飘进来，飘到小房子的每一个角落，像是给房子洒满了阳光。可是，天已经黑了，外面没有阳光，外面只有黑暗。
王美丽哭了，从今以后，她没有了第一次。她的第一次，每一次，再也不是属于那个人的了。
王美丽的记忆里，还出现了一件奇怪的事。
她的耳边总是出现当天楼下菜市场飘来的喧闹。她听到那天，楼下的菜市场正在杀一头活蹦乱跳的猪，活蹦乱跳的猪一直在哀嚎，撕裂的声音一遍遍回荡在王美丽的耳边，杀猪后弥散的浓烈的骚味，随着风飘了好久好久，久到即使过了两年，她依然记得那一天晚上闻到的浓烈的骚味。
那股味，揪着她不依不饶，她感觉在自己头发里，皮肤里，指甲里，处处都是那股骚味，她不停地洗，从头到脚，一遍一遍，她洗到自己破了皮，流了血，化了脓，结了痂，可是，她仍然从自己的身体里，一次次闻到那股浓烈的骚味。
这股味，就像深入了她的骨髓一样，啃噬掉她的嗅觉，啃噬掉她的一切。
每个人都有一些伤疤，藏着一些想忘记却忘不掉的过去。对王美丽而言，这股骚腥味，就是她想要试图忘记，却注定要被记起的伤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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