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季最擅长拉长思绪，2021年的深秋，桂花开得特别迟，氤氲的香带着江南特有的甜糯，袅袅掠过鼻翼，霎间让人神清气爽。
八月桂花香，说的是桂花在中秋前后开花。只是红尘潜移默化地改变，这一年江南的秋天依然炎热，让桂树不知所措着错过了花期，一度里让我怀疑它们会不会忘记了花开的约定。
在我所知的一百年里，只有错失的人生，从没遇过错失的花开。
很久以前，江南的桂树并不多见，不像现在的农村里几乎每家都种，记忆里，伊宅倒是有一棵年岁久远的桂树。提起伊宅的桂树，我自然会想起小菊，原因很简单，爷爷的家教很严，轻易是不让我出门接触外面的世界的，在伊宅的方寸之地，稍比我年长点的小菊几乎是我唯一的玩伴。
我住进伊宅时小菊就已经住在那里了，我一直不知道她从哪里来？她扎着两条麻花辫，鼻子高挺，但眼睛很小，还是单眼皮，还有，她的右脚有点跛，我一直想问什么原因导致的，又一直没敢问。印象最深的是我和她一起用小刀挑院子青砖缝里的小草，那些青砖侧着身斜斜地排列整齐，细长缝隙间的小草挑掉不久又长出来，永远挑不完似的。小菊因为腿脚的缘故，蹲不了一会就会要偷偷站起来，双手叉腰，同时不忘警觉地盯着大堂前几扇镂空的木门，怕我爷爷和大伯父看到了责怪她偷懒。
我读过两年书，识得几个字，在她面前显摆，竭力地编造些故事讲给她听，也许我真的有这方面的天赋，总能把没读过书的小菊听得忘了手中的活计，一旦我思路跟不上停顿久了，便急不可耐地催促：伊朵，快接着说呢！
庭院里的桂花开了，在茂密的绿叶间，并不显眼，有那么几小朵，会随风飘落到草丛中，有时停留在草叶顶端，刻意地吸引挑草的我和小菊的目光。于是我说起吴刚来，让她瞪大了的纯净眼睛里填满了好奇。
爷爷会吩咐小菊拿块白布铺在树下，那桂花并不听话，轻风拂过，只落下稀零的几朵来。爷爷不在时，小菊会偷偷擎根小竹竿拍打树枝，还会邀上我一起使劲摇树干，想让十片花快点落下来，只是桂树粗壮着，基本不会为我们所动，即使如此，它也会簌簌着落下不少金黄色的桂花来，渐渐填满白布的表面。
看花落时它不落，待我们玩一圈回来，却发现白布上已经铺满了一层厚实的黄。照例还是我和小菊捡桂花，就是将桂花里的叶梗等杂物去除，然后在太阳底下粗略晒一下，看伯母把它们填入玻璃瓶，一层一层地洒上白砂糖或盐，压实了封的口，小心地放进储物柜里。
渍好的桂花可以保存很久，用于很多食材，酒酿小团子、番芋汤、定胜糕、重阳糕、粟子汤、米酒等等。在食材上撒上几片桂花，渍过的桂花依旧有金黄的颜色，在汤料和食材上面宛如天空中的星星，那个香，特别勾人的脾胃，是我一直以为的江南味之一。
我记不清和小菊一起闻过几回桂花香看过几回桂花黄，很快兵荒马乱来。爷爷伯父他们避难到很远的地方，我不肯跟去，回了可庄。那时的忙乱，仿佛世界末日到来，我似乎和小菊道过别，也许没有，只记得她盈盈泪水间的无措。作为伊府的一个丫环，她真的决定不了自己的去留。一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最终我也没机会问爷爷，一些谨慎的保留，成就了模糊的想象：排列整齐的菊花伸长了纤细的黄色花瓣，和落日的些许余晖，隐约了小菊的背影。她的存在像许多的传说一样神秘，不知从何来，也不知何处终？
很多很多年以后，我才开始注目起春华秋实。当然年少时同样有春华秋实，只是那时觉得时光好慢，觉得要等白布上铺满金黄色的桂花需要一个世纪，每到收获季的忙碌总是让人很不堪。当时光加速翻转，一年一轮回也不过一晌间，便不自觉地在意起花开花落来。
我学会了在一棵硕果累累的桔树前沉默、学会了听慈孝竹细碎的呓语、陪小黄狗在丰收的稻谷堆上玩耍，也学会了在桂树下，看桂花一二三四五朵慢慢地缀满地上的白布。原来，桂花落的时间根本没有想象中的漫长。
我所不经意的是，那些参差不齐的黄色一直如影相随着我。
又很多很多年过去，偶然还会想起小菊来。央朋友在网上买了些菊芋种子，种在院墙之外。
当年，菊芋开出了几朵零星的花，在轻风中微微弯腰。它们单薄的样子有点像小菊，它们的腿脚多半不方便，时间一久，就要站起身舒展一下筋骨。
去年，菊芋长得比前年旺盛了一些。它们的枝杆细长，依旧有轻风拂动它们，依旧是单薄的样子。
2021年的深秋，这一片从不浇水施肥打农药的菊芋长势更旺盛，金黄的花朵愈发夺目，其中嵌满了明媚的阳光。
许多不自觉是冥冥中的注定，比如，我可能连自己也并不知道，我种菊芋只是为了怀念一位叫做小菊的故人；比如，黄，也许就是久远时光里小菊烙在我记忆里的颜色，在洪荒岁月中悄然温暖着我坚硬的内心。
我把南瓜切成块，隔水蒸熟，它们的颜色深黄，有着浅谈的甜。今年的桂花开的太迟，我寻思着要不要洒几朵桂花在上面，金黄和橙黄多半会搭配出不一样的效果来。阳光熙攘，抬头，眼前那一片菊芋的金黄花海耀花了我的眼睛，恍惚间，小菊穿着蓝底白细条的土布褂子在冲我招手。
小菊不知所踪好几十年了，不知所踪也好，胜过知道答案。那一年冬天，我的一个玩伴被侵略者开枪打死，尸体浮在王二浜上，说不上来的诡异，让人心空空落落，不知悲从何来，那一年，我饱受催残。
小菊还活在旧时光里，因为身份的原因，小心翼翼地羞怯着，唯有在我面前，才会露出些许被压抑久了的欢声。
金黄色的菊芋花中，有小菊脆脆的童音，她的笑容明媚以菊，麻花辫乌黑发亮，沾上了三两朵金黄的桂花。她还是民国二十七年时的模样，尖声大叫：伊朵快来，我想听你讲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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