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叫齐天，你们可以叫我大圣。
哄堂大笑，唐糖大声说：我姓唐，你可以叫我师父！不然我就要念紧箍咒啦！说着拿出语文课本飞快的喃喃自语念起来。
齐天作出痛苦的样子，摁着太阳穴：师父别念了，师父徒儿知错了！
方璟从《悟空传》里惊醒，抬头，少年咧开嘴笑，粉红色的牙床，整齐洁白的牙齿，晶莹的光从弯弯的眼睛里漏出来，脊背挺的笔直，左手摸着后脑勺，右手插在裤袋里，三步并作两步，坐在了方璟前面。
深绿色的条纹T恤，宽肩窄腰，坐的笔直，乌黑的板寸，头发微曲。
方璟盯着他宽阔的背影看了一会儿，又把头埋进了书里。自言自语道：悟空，我还紫霞嘞……
大家很乐意叫他大圣，或者喊他“徒儿”“悟空”。但是方璟从来只叫他的名字，齐天，不由自主嘴角上扬。再念一遍自己的名字，方——璟——，有点拗口。
站队的时候，方璟在腿上写了一遍两个人的名字，方璟的笔画是齐天的两倍。
A城是一座北方的小城，四季分明，一高是小城里最好的高中，城里的街上尘土飞扬，校园干净明亮，阳光充沛，很多种植物在这里生长，松树、槐树、枇杷树、桃树，李树，桂树，梅树，香樟树，银杏树……每种不下二十棵。
刚刚踏入高一，方璟读着树上的牌子，居然有植物叫“十大功劳”、“六月雪”……春夏秋冬，植物和人一起生长。
一班和二班是重点班，汇集了全校前一百名。方璟当初只是想考上一高，不知道怎么就考上了……二班，所谓的“火箭班”。被学霸包围，方璟依然上课走神，下课看小说，写作业贼慢，写字潦草，然而又兢兢业业，跟室友一起熬夜写作业，早起背英语。
前桌齐天，每天中午都会趴在桌子上安安静静的睡一个小时，醒来之后，发几分钟呆，起身，方璟假装不经意抬头，看见他额头的红印，微皱的眉头。然后他去洗脸，回来之后，双手垂着，等水晾干，站了五分钟，坐下写今天的数学作业。
记得高中的数学几何大题吗？做出一个会兴奋半天，每天中午两个，方璟几乎整个中午都在为这种成就感绞尽脑汁，辅助线画的太多太脏，不得不重新画图。
“方璟你数学做出来了吗？”邻桌季晨问道。
“做了一上午才做出一道，唉，真难。”
“哇，给我讲讲吧！”
“好。”
然而睡了一个小时的前桌，最终跟没有睡觉的方璟一起交上了作业，有时候方璟还得问他题。
讲题时，方璟心不在焉，盯着他的脸，这货的双眼皮双的好明显，睫毛未免太长，皮肤白皙，嘴唇红润，唇上的绒毛……是胡子吗？
“讲完了。”齐天扭过头。
“哎，我还没听懂呢！”
齐天翻翻白眼，又讲了一遍。
空调今天没有歇菜，教室的凉气让外面的刺眼的炎日失去威力，过滤掉了热浪，只剩下明晃晃的光，他的白色短袖也微微发亮。
二
如果肠子可以悔青，方璟的肠子已经青得发黑了。
真希望根本没有来这个高中，真希望不在这个所谓的清北班，做个鸡头占山为王，至少暂时感受不到山外的压力，傻呵呵地开心，还能有鹤立鸡群的幸福感，好过做凤尾，战战兢兢的瑟缩在凤群中，生怕被踩扁，同时还要装出自己就是凤的样子，把失败当作是高手的小失误，假装一笑而过。
方璟心里很难受，不是那种单纯的难过，混杂着对自己的失望，害怕被看穿害怕被看低，害怕自己一无是处，害怕自己的一生只是失败一词的脚注。
在人前的时候她假装叹气：“哎呀好丢脸啊，每次都到讲台上做不出来。”对方敷衍的安慰：“没事很正常的，题太难了。”
只不过是强撑的正常。
教室的最后一排坐着教务处主任，和教育局来视察的人，他们都在等着看这个火箭班的学生。老师让人板书，方璟在心里奋力祈祷：千万别叫我千万别叫我。降低身体的高度，尽力让齐天挡住自己。
“方璟，你来试试。”
面对黑板，呆立了十分钟，手里的粉笔已经染白了手指头，盯着指甲里的白灰，她还是毫无思路。如芒在背，几十双眼睛盯着她，最后一排听课的老师、领导盯着她。也许并没有，但是她感觉到了后背的灼热。
从小到大，她靠着别人的夸奖而得到快乐和自尊。此刻，颜面尽失，她努力把思绪从“丢脸”这个词扯回到题目上，试图绞尽脑汁写出一点东西，但是很快她的思绪又开始担忧起来，做不出来怎么办……好丢脸……别人会看不起我……老师会生气的……这可是公开课……
从小到大，别人夸她“聪明，学习好”，而现在，她要失去自己唯一的优点了，她的人生将会一直是失败叠加着失败，她永远也实现不了自己的梦想，况且她并没有明确的梦想。
在陌生的城市里上学，第一个月，她以为可以像往常一样用学习获得肯定，而现在只觉得自己一无是处，难以生存……
教室的阳光依旧充沛，在她看来已经不是小说里写的“明亮的教室”，这明晃晃的光显得十分冷漠，和那些人一起嘲笑她……
而这些她假想的灼热目光中，有一双她特别在意的，想到自己在他心中的形象一落千丈，不能做那个可以跟他激烈的讨论问题的志同道合的伙伴，匹配不上他的头脑，心里的绝望加深了。她低着头，转过身，尴尬的笑着，假装不在意。
从讲台走到位子上，她保持着一副尴尬的笑的表情，脸红的发烫，坐在那里，看似抬头听着老师的讲解，那些清晰的话语在她脑海里全无意义，低下头，有一滴泪水滴到本子上，她赶忙捂住。
下课了，对别人来说一切正常，李杰招呼着：“大圣，走跟师父一起吃饭去。”她的前桌——齐天——站起身，跟李杰一起走了。谁也没有注意到她。
她也起身，慢慢的，跟在他们后面，穿过人群，看到他的身影，和同伴笑闹着，完全没有意识到后面的失魂落魄的她的目光。
正午的阳光，全洒在他的身上。
“璟，玉光彩。出《埤苍》。”
清秀的字体，一笔一划，舒展而美丽，黑字下的白纸发着微光。
方璟吃完饭回来，这张纸展放在，她的因泪水而字迹模糊的课堂本上。就一行，没有折叠，赤裸裸的放在那里，似不经意，又代表着诚意。
忽然之间眼里又泛泪光。
方璟偷偷比对过齐天的字迹和那张纸条上的字迹，很难辨别是不是他写的，纸条上的是很标准的正楷，逼近字帖了，而齐天的字，则自成一家，看不出练过字帖的痕迹。但是两者的行间距和字间距都很相近。方璟几次想直接问他，拿笔戳戳他背，他扭过头，拿耳朵对着方璟，淡淡的问，怎么了。
方璟看着他平静的侧脸，愣了一下，只是说，你数学写完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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