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

作者: 阿锦绿子 | 来源:发表于2019-01-28 15:18 被阅读41次
    原创文

    这是梧桐大学毕业后第一次回到这家店,十几年过去了,旁边的店铺增增减减,终究都逃不过时光的驱赶。唯有这家店,挤满了它熟悉的面孔,在岁月的一隅,静守等待着。

    她猫着腰从柜台溜过去,穿过后门,像十几年前一样闯进这处小院,闯入这位老人的视线。

    “小桐?真的是你啊,你这孩子,怎么提前回来也不说一声。”

    “我这不是想给您老人家一个惊喜吗!”

    再次见到老爷爷的时候,梧桐说她是心疼又愧疚,四年未见,他已是满头银发,虽故作健朗地站着,眼神却大不如从前那般明亮,开始有了浑浊。

    她突然想起,四年前,老爷爷和弟弟就是从这家小店走出去,送她到车站。

    那年,随着高考最后一道铃声的响起,她同数千名考生一样冲出了考场,她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做些什么,她同别人一样欢呼着,宣泄着。只不过,别人的欢呼是因自我的解放,她的欢呼,则是为自己终于可以逃离这个她生长了19年的地方。

    她常常回想,如果那天她没有因为心血来潮想吃甜筒而走进那家小巷,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

    那天的天空是灰色的,不掺任何色彩的那种。

    没有人可以做到真正的感同身受,因而没有人有资格去责怪梧桐那天的幼稚与冲动。梧桐说,沉睡心底的记忆在不经意间被刺痛,被唤醒的时候,有些东西是止不住的。正如那天遇到的场面,如果让她重新经历一次,她想她无法做到比上一次更好。

    她不记得自己是从哪里找到的砖块发疯一样扔向那群嬉皮笑脸的学生,也不知道后来她有没有帮弟弟擦掉脸上的唾液,只记得当时天昏地暗,记忆的潮水不停地翻腾,好似时光重来,她又变成了才小学的自己,最终的一切,都消失不见。

    她是被弟弟领回家的,梧叶说,那是他唯一一次看到梧桐歇斯底里,丢了魂的样子。

    “你死哪里去了这么晚才回来”

    “......”

    “不想做饭就给我滚出去,别带坏了小叶在这碍我的眼......”

    梧桐第一次没有理会那个女人的咒骂以及习惯性的巴掌,她甚至觉得,这个比泼妇还没有修养的女人,比那群围在一起侮辱弟弟的人可爱点。

     

    梧桐在家瘫痪了一整周,若不是外面瓢泼大雨,那个女人深夜了还未回家,她想她是可以继续瘫痪下去的。

    她从破烂的鞋架旁翻出家里唯一的那把伞,小心翼翼地抖掉灰尘,随手抓了几缕头发抱起伞便冲了出去,她想起小时候的自己就爱极了大雨,总是幻想雨水冲刷过身体,冲淡那些沉痛的记忆。因而,那天的大雨,给了她那段时间以来最放松的状态,也给她来了个措手不及。

    她不知道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被那群人盯上,然后一步步闯入他们设下的局,梧桐感到好像撞到了什么人的时候,已经被那群人所包围,还未来得及反应,就已经感觉到了比大雨密集地多的拳打脚踢,她从突如其来的剧痛,到某些部位失去了知觉。她本能地用勉强可以移动的双臂护住头部,却又下意识地松开了手放松了自己,她突然觉得自己若是能被打死也没什么不好,这个世界上她本就没有任何可以留恋的东西,即使她还不知道这些人为什么这样对她。

    梧桐是被那个女人熟悉的尖叫惊地睁开了眼,紧接着头部便被护在了那个瘦弱,冰凉地没有丝毫温度的躯体,她突然间有些恍惚,在那一瞬间便对这个世界有了留恋,这种被呵护的感觉她已经十多年不曾有过了吧。她并没有注意到那个女人脸上由惊恐转到的愤怒。如果说她们母女身上还有着轻微的相似,那恐怕就是她们身上共有的那股不顾一切的蛮力了吧。梧桐早该想到要制止这个女人些什么,而她太恋眷于这种温存,等她再一次因身体被强烈的晃动惊醒时,已经看到了这个失去了理智的女人拿着刀子捅向最近的男人,却不想脚下一滑,被对方趁机夺取了那把防身刀,恼急成怒地冲过来冲向旁边的梧桐。原本只是手臂上一道口子的事,不想惊到了那个女人,怒冲过来把梧桐护到身后,男人还未来得及停下,刀子便已扎进了那个女人的心房。

    时间就是在这一瞬间静止的。

    梧桐的记忆也是在这一瞬间彻底破碎的。

    她只记得她的视线里剩下了那个吓得扔下刀举起双手的男人震惊的侧脸,看着他拉起那天为首欺负梧叶的男孩发颤逃跑的背影。刚刚还趾高气昂的那些人惊慌地逃跑,只留下满地的枯叶和她怀里那个愈加冰凉的女人。

    从那天之后,梧桐再也没有在雨天奔跑过。

    梧桐后来经常会想,如果可以再给当年的她一次选择的机会,她会不会选择尝试一个人去打这场官司,而不是卑微地选择了接受那些人留下的几万块钱。哪怕她什么都没有,哪怕身边只剩下弟弟的她那么地微不足道。她忘不了自己在想要打官司时脑海里冒出的那句“别做梦了”,更忘不了那些人把钱丢给她时嬉笑嘲讽的眼神。那些人只是觉得一条人命实在是便宜,却不懂得这些钱是她和梧叶全部的希望。

    然而生活从来不会让你做重复的选择,它只会让你对你做出的选择付出必不可少的代价。

     

    梧桐一直以为,那个女人给她起个树的名字,只是想任她自生自灭。

    当一个人对另一个人产生恨意时,另一个人所做的一切,在这个人看来都异常的碍眼。梧桐痛恨那个女人,因而也痛恨这个名字。

    梧桐的痛恨也不是没有理由的。自她记事起每天都是被那个女人的咒骂声吵醒,随之而来的是那个女人摔盘子,频繁地在她父亲面前制造声响,接着就是两个人间不断的咒骂埋怨,家里贵重些的东西都是当年被那个女人给摔碎的。这场为期十多年的战争终于在她十二岁那年,那个女人带来的一个小男孩,而宣告终止。她清楚记得当时父亲愤然出走的身影,那一瞬间她突然想起自己应该做点什么去挽回一些东西,然而一切都已经太迟了。她被判到了归那个女人扶养,为了方便解释,那个女人直接给那个男孩取名为梧叶,那时起,梧桐觉得这个世界上她又多了一个讨厌的人。

    她那时一直以为这个世界是邪恶的,除了四岁时被那个女人打出家门,误打误撞进那家小店撞到的老爷爷,再没有人让她感到过一丝的美好。她知道自己一直都在逃离,为逃离而逃离。

    然而生活从未允许她有过真正的逃离。梧桐那时常常从噩梦中惊醒,梦到自己回到了那个对她而言地狱般的小学,梦到那群人捆住她把她一次次扔到水里,嘲笑着唾弃着。那时她还不知道什么叫做校园暴力,只是觉得自己弱小,变得越来越自卑。那段记忆是她年幼时无法逾越的伤痕。虽然那时她依旧讨厌梧叶,但当记忆的封印被冲击时,她无法做到置之不理。

     

    那天之后,梧叶对她愈加地小心讨好,梧桐却愈加地想要离开。

    去上大学的那天,她觉得唯一能让自己留恋的只剩下老爷爷一人。她小心地任由他拉着自己的手,就像小时她每每跑进店里,老爷爷拉过她的手给她糖一样,鼻子突然间就有了酸楚。

    “小桐啊,其实你不应该恨她的,你母亲有她自己说不出来的苦”

    梧桐眉头微皱,只顾低着头往前走。

    “当年她爱你父亲,比谁都疯狂。只是你父亲在你一岁时便背叛了她,她是个刚强的女人,只是为了你,才选择了默默忍受,谁都想象不到这么多年来她过的是怎样的酸楚......”

    梧桐默然。

    车辆发动后,梧桐看着身后一老一小渐渐消失的身影,绷紧已久的弦彻底断开。没有人能理解这个瘦弱地不起眼的姑娘忍受了多大的委屈,梧桐自己也不知道,那天的她释放了这么多年来积累的多少酸楚。

    大学的第一堂课上,她站在台上自我介绍说,我叫梧桐。同学们没有恶意地起哄到原来你是一棵树啊。梧桐认真的说,有位老爷爷告诉她,“凤凰鸣矣,于彼高岗;梧桐生矣,于彼朝阳”是她母亲对她父亲说的第一句情话,也是她名字的由来。

    梧桐后来渐渐发现,当她真正远离了那个承载着她的痛苦和愤怒的地方,那里发生过的一切反而没那么重要了。在这个陌生的环境,大学带来的另一番生活使她渐渐沉淀了下来,她开始不断思考,开始选择原谅。也渐渐明白那些发生过的事不过是河蚌身体里的那粒沙子,曾经带给她痛苦,现在让她释然,带给她新的生活。

    她开始去寻找生活中那些美好的事物,也开始在不经意间想念那个女人,想念梧叶和老爷爷。

     

    “小桐啊,快回家吧,小叶知道了你要回来,兴奋地这段时间总是睡不着觉,天天念叨着你呢”

    梧桐鼻尖一酸,“那等着我俩明天一起来看您啊!”

    “好嘞,快回家吧!”

    梧桐突然发现,这里的天空好像也不是那么的灰,她也从来都不是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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