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完美人格
1
我不是个好人。
凌晨两点零八分，黑暗像捂在脸上的一块抹布，令人窒息，又带着这个房间里日复一日让我厌倦的味道。外面，微弱的光线透过窗帘缝隙，从衣柜上扫过，留下破碎的光影。我欠起身子，看着身旁熟睡的男友，给自己下了个定义，假装用王家卫的风格。
秦子豪睡着的样子格外人畜无害，让我内心的罪恶感又加重了几分。
我劈腿了，三个月前。理由？没有理由。
感情里百分之八十的理由，说白了，都是借口。事实上，我们仍然像三年前刚刚同居一样，我在早上八点准时备好早餐，牛奶鸡蛋，一个清炒，然后两个人各自上班，他是人前指点江山的工程师，我是台后手端咖啡，看似惬意的杂志美编。晚上七点，我进家门的时候，桌子上已经摆好了标准的四菜一汤，标配总离不开番茄和西兰花。
唯一的区别可能是当年在床上翻云覆雨的两个人，如今都像极了例行公事。结束之后，我去洗澡，他继续翻身下床打游戏。
枕着这夜晚，我抬起手，指缝轻轻穿过他的头发。
我永远爱你，可我不能永远忠诚。
秦子豪身体微微动了动，好像很享受这样柔软的抚摸，他低声喃喃：“爱你，珍珍。”
我愣了一下，勾唇笑了。
我觉得这声“爱你”比以往秦子豪说的任何一次都有趣。可能因为珍珍不是我的名字。
2
周五下班，我在附近的商场换下修身得体的连衣裙，带上帽子和口罩。刚从厕所走出来，就被冲上来的人抱住了腰。
“姐姐，我好想你。”
裹着少年音的呼吸轻轻拍打在耳边，搔得耳后阵阵发痒。我不顾周围人头攒动，侧头吻住他的嘴唇。
柔软，清凉，没有惹人厌恶的胡子碴。
我突然想起了十七岁那年的初恋，也是这样的感觉。那个少年高挺的鼻梁上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干净白皙的面庞更衬出红润的嘴唇。他笑起来的时候，阳光会跳动。
那个时候，没人做值日，他就默默上去擦黑板；班里有哪个女生被外班欺负了，他第一个就站出来。
更重要的是，年级第一的永恒光环，在高中时代，十分具有革命意义。
我曾经以为，这就是传说中的完美。
直到我们第一次吵架，他把能摔的东西都摔了个遍。最后，他拿着美工小刀指着我，而我还愣愣地盯着地上稀巴烂的笔盒。这才想明白，为什么他的东西十天半个月就换一次。
在此之前，我一直以为周围每天都充满新鲜物品的他，是因为过于有钱。
所以你看，这世界，完美？不存在的。
“姐姐，你想什么呢？好不容易出来陪我，不许走神。”
身边有人用脸蹭了蹭我的肩，我这才回过神来。
“你怎么知道我走神不是因为在想你？”
我暧昧地冲他挑挑眉。
“少来了，我姐都跟我说了，再过半年，你该跟那个什么秦子豪结婚了吧？”
“哦，本来想晚点再告诉你的。”
“怎么？怕我去抢婚？”
我哈哈两声：“你才不会。”
姚风的嘴角向下撇了撇，声音也阴阳怪气起来。
“那可不一定。”
“别闹，我们不是说好了吗？”
我安慰性的揽过他的脑袋靠在自己胸口。姚风是年轻没错，可是哄起来太累了。也许正是因为这样，我才不愿意跟秦子豪分手。
“那……你结婚我能去吗？”
少年声音沉下来，低低叹了一口气。
“你想来吗？”
“想。”
“可以啊，到时候给你姐请帖的时候，让她带你一起来。”
怀里的少年用力抱住我，手上的力道很重，勒得我生疼。我倒吸一口凉气，却没有说话。
许久，他的手慢慢垂下，唤我的名字。
他说：“林霏，你够狠心。”
3
“有空没？老何刚弄了一箱螃蟹来。叫上你男朋友，晚上一起过来吃饭吧。”
“东西就别带了，三点来，做饭。”
挂了虎子的电话，我瞟了一眼手机：13点34分。
虎子是我闺蜜。她的真名比这个好听百倍，但我从来不叫，之所以给她起这个外号，也许是因为嫉妒她那两颗笑起来很甜的小虎牙。
说起来，我们俩认识也有小十年了，一起吃过肉，喝过酒，逃过课，我还给她当了伴娘。就差儿女凑一对，友情传承下一代了。
按她的话说，今年我和秦子豪一结婚，这事就算成功一半了。
我踏着六公分的细跟鞋，准时踹响了她家的门。包鲅鱼饺子的时候，她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却又什么都不说。那道缝很黑，好像撕开了就是万丈深渊。
“你今天这什么眼神？闹鬼啊？”
她五官拧巴了一下，犹豫了一会，缓缓开口：“我觉得老何有鬼。”
“啊？”
我吓了一跳。
“那你们俩……人鬼情未了？”
“不是这个……我是说，老何在外面可能有人了。”
“别瞎说，你们俩结婚也不过才小半年。”
“真的，我现在已经在找人收集证据了，很快就能有结果。”
虎子看我不信，有些急了，眼睛也瞪起来。
我低头看手里还未成型的饺子，馅料柔软而粘稠，还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腥气。就在刚刚，这条锐利的生命被抽筋去骨，完全失去了原形，只剩案板上残留的几抹血迹。
“就算找到了。你想怎么样？”
虎子被我问得一怔，随即又咧开嘴朝我笑了。眼睛重新眯成一条缝，还露出两颗可爱的小虎牙。
“不能怎么样。”
我扑哧一声也笑了。
“哎，今天你弟怎么不来你家蹭饭啊？”
“呵，那兔崽子，这两天忙着期中考试，被他妈看起来了。”
“……”
我坐在饭桌上，旁边是秦子豪，对面是虎子他们小两口，心里却想起姚风。
那时也是在这里。虎子在客厅里摆碗筷，我在厨房里盛饭。
我把带着深蓝瓷花的碗递给他，他就双手去端。
他端住了碗，还顺便端住了我的手。
修长而温暖的手覆盖住我的时候，我下意识地颤抖了一下，却没有抽开。
抬眼去看他，只看到高高的少年弯起明亮的眉眼冲着我笑，脸上却晕开两抹浅浅的红。
那天的我，也是坐在这个位置，桌下却总有人伸腿勾我的脚。
“林霏，笑什么呢？吃不吃饭了？”
虎子嗔怪我一声。
“大家都在聊天，就你一个人闷在那傻笑。最近有什么好事？”
我赶紧敛了嘴角。
“哪有的事……你们说到哪了？”
“……”
4
其实我也很好奇老何出轨的会是什么样的人。
毕竟虎子年轻又漂亮，还比他小了十岁。
当年虎子要跟他好的时候，其实我是反对的。二十几岁，是女人一生中最美的时光，丰满紧致的皮囊，白皙光滑的肌肤，还有气力和世界万物谈笑风生。我不懂她为什么要早早把自己丢进婚姻的坟墓，不懂她为什么要把大好的青春浪费在一个大腹便便又油腻的中年躯壳上。
后来我想，也许是因为，那时我还没有领略手腕上那只劳力士的真正含义。比如，那其实从来都不只单纯是一只表而已。
虎子自从嫁给老何以后，就正式过上了家庭主妇的生活。那些要带领下一代发扬芭蕾事业的远大梦想都搅拌在名牌包包和周末的麻将桌间，变得浑浊不堪。
甚至在她结婚一年以后，我还在怀念毕业晚会上她在舞台上跳舞的样子。洁白的芭蕾裙勾勒出凹凸有致的身体，明亮的灯光打在高昂的头颅上，精致的面庞一笑百媚。我不用靠近她，就能看见她眼里的光。
我端坐在电脑桌前，想把往来的二十八年都悉数回忆一遍。
“你……是林霏？”
一个男人立在我对面，伸手叩了叩我桌前的挡板。
“怎么，不记得我了？”
金丝框眼镜，脸庞带着这个年纪男人少有的白净。
“……你……林峰？”
我惊叫出声。
“哟，你还记得啊，看你这表情，我还以为你不认得我了。你怎么还跟以前上学的时候一样，老喜欢发呆。”
他笑着伸手敲了敲我的脑门。
“嘘，小声点，别让领导听见了。”
“你在这里工作？”
他问我。
“是啊。你呢？你怎么在这？”
“我前段时间在做一个‘市十佳杰出青年企业家’的采访，这两天刚刚结束，今天来处理一下。”
“厉害啊，采访的都有谁啊？”
“还不就是那几个人，谭杰，韩旗钟，何书承什么的……”
“这样啊……你果然和高中时候一样厉害！”
“是吗？”
他垂眼看我，嘴角挂着笑意。
世界像是一团纠缠的毛线，高中时代心心念念的初恋少年再次站在眼前，午后窗外的阳光洒进来，他的笑容依然很好看。
而就在刚刚，他似乎还念到了一个我很熟悉的名字。
何书承。老何。
5
“林霏，你给我说清楚！你和我弟弟怎么回事？”
虎子气势汹汹地跑到我家，把包往沙发上一摔。
我愣了一下，但很快表情镇静下来。
“你小点声，叫的邻居都要听见了。”
我继续伸手在桌子上摆茶具。
“小声？你还害臊？你勾引姚风的时候怎么没想到要害臊？你比他大多少你心里没数吗？”
“别一口一个勾引的。太难听。”
我靠着沙发，静静抬眼看她。
“你他妈简直不要脸，他才十七！他还是我弟弟！亏我还把你当闺蜜……”
“闺蜜？你说闺蜜？”
我从鼻子里轻笑了一声。
“那，闺蜜，说说你跟秦子豪的事吧。要不是他半夜叫了你的名字，我真的快忘了你叫甄印雪了。嗯？珍珍？”
虎子的脸一下子变得苍白。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先坐下来，再说吧。”
我不接腔，伸手给她指了指对面的沙发。
“林霏，这不是我的错，原本就是我先喜欢的他。这一切都是你的错。”
她坐下来的时候，沙发深深的陷了下去，凹下去的地方就像一处沼泽，会吸噬掉人所有的力气。
我再抬眼的时候，视野就蒙了一层雾气。
“甄印雪，你，再说一遍。”
她纤细的手向后抓了一把头发，过了许久，仿佛攒足了力气，才缓缓发声。那声音就像从远远的山谷飘过来，一下下敲在心房上，震出回音。
“我没有说错。当年，本来就是我先喜欢的秦子豪。叫你一起去篮球场上看比赛，也是因为要看他。”
“你没有跟我说过。”
“你没有给我机会说。”
大学时候的校际篮球赛，甄印雪非要叫我跟她一起去看，说是要去找艳遇。我拗不过她，硬是被拖去了篮球场。两个人还各自买了一瓶水，相约看上了哪个，就去给人家送水。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秦子豪，中锋，他奔跑，跳跃，手中的球弯起完美的弧度进入篮筐。他抬手擦汗的样子，和队友击掌的样子，在欢呼中冲人群微笑的样子，都像九月的一阵微凉的风，冲进温暖干燥的心脏，让人变得果断而勇敢。
那天的最后，我的水顺利送到了秦子豪的手里，看着他一边道谢一边傻乎乎的冲我笑，我真的很想跟他有一个漫长的以后。
只是我没有明白，为什么后来回到甄印雪身边的时候，她的水已经开封了，正大口大口地往喉咙里灌。她说因为太渴了，我就当真没有再问。
如今回想起这一切，眼泪像是蜗牛，在脸上纵横着爬出一道道湿润无比的痕迹。
6
有时候我只是无法想明白，为什么这场光亮的生活正在止不住地滑向黑暗。
在旁人眼里，我和秦子豪是天造地设的模范情侣，甄印雪是嫁入豪门的阔太太，老何是事业有成的创一代。
我们有着不愁油盐的生活，有着光鲜亮丽的外表，可是生活为什么却一团糟。
所有不完美的喜剧，都是悲剧的开始。
我走在黄昏里，夕阳余晖褪尽，我看到两个熟悉的身影隔着很远的距离像我迎面而来，又在下一秒转向一条幽深的小巷。
转弯的瞬间我还看到一个人从背后揽住了另一个人的腰。
其中一个，是大腹便便的老何。
另一个，戴着金丝框眼镜，脸庞带着这个年纪男人少有的白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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