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89年,二爷爷从台湾回来探亲,我才知道我还有个二爷爷。在此之前,家里人从没向我提起过他,主要是不敢提。一不小心就会被扣上“私通国民党特务”的罪行,那还了得,全家人都会遭殃。
几十年来,二爷爷害怕连累家人,从没敢写信给家里,据说,只是托从香港辗转回国的老乡带回过口信,告诉他在台湾的简单的状况。
那时大陆与台湾是敌对的,二爷爷在台湾也同样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二爷爷是被国民党抓壮丁抓走的,他走时还没成亲。到了台湾后,他找了一个当地的姑娘结了婚。
结婚后,二奶奶生了三个孩子。孩子从小到大,二爷爷和二奶奶从没向他们透露过二爷爷是大陆人。二爷爷的孩子们都很奇怪,怎么自己家里只有妈妈这头的亲戚而没有爸爸那头的亲戚?
1989年,两岸坚不可摧的铜墙铁壁终于换成了象征性的篱笆墙,二爷爷扛着满头的白发跋山涉水地回来了。他不太了解国内的情况,一路上没敢问人,只是凭着记忆好不容易摸到了家里。
他没有进屋,就让爷爷把他带到了老太老太爷的坟上,大喊了一声,然后就扑倒在那个我们年年祭扫的土堆上。
我怕二爷爷身上干净的西装弄脏了,就跑上去想把二爷爷拉起来,爷爷拦住我说,随他多呆一会儿吧,他的心里会好受些。
二
二爷爷那次好像是浑身都绑着钱回来的,他首先到庄上去拜访了和他同时代的现在还健在的老年人,每人给100元,然后再一家发几块从大城市带回来的鸡蛋糕。这在那个年代是一个让人不敢想像的事啊。
对于我们家里人,二爷爷就更慷慨了,他给我的父亲和几位姑姑每人发了一个金戒指,爷爷奶奶年纪大了,他给了几千块钱,留爷爷奶奶买好东西吃。
二爷爷这样的举动震惊了乡里,众人都以为二爷爷在台湾是发大财了,甚至产生了这样的错觉,台湾真是一个宝岛啊,遍地是钱财,到处有黄金。
二爷爷在家的那些天里,我们家成了周围三庄乡亲瞩目的中心,我们家的大人小孩无论走到哪里都会有人问,你们还有个台湾亲戚呀!言语间充满了羡幕。
就连那些平时不想瞧我们一眼的大队干部也主动登门拜访,请二爷爷吃饭,当然,跟去作陪的肯定是爷爷,平时老实巴交的爷爷第一次红光满面地在乡村里进进出出。
三
二爷爷还给我们带回了几支牙膏,他肯定是听了台湾当局不实的宣传,还以为家里人不讲卫生,没有这个东西呢。
我告诉二爷爷,我们也用牙膏刷牙,但我们不是一天刷三次,只是每天晚上吃过晚饭后刷一次,我们用的是当地产的利民牙膏。
你们的生活比我想象的要好多了,多少年了,我头脑里还是几十年前家里的样子,吃的是野菜,穿的是自家纺的布。二爷爷抚摸着我的头,欣慰地说。
二爷爷的习惯和我们不同,他一天要刷三次牙,而且都是饭后刷。我觉得奢侈,就傻乎乎地问二爷爷,一天就刷一次不行吗?
这是多年养成的习惯了,我不刷牙你二奶奶就不让我进门啦。二爷爷笑着说,满头的白发晃得让我有点发慌。
有一天,二爷爷吃过早饭后又开始刷牙了。他拿出了自已带的牙刷和牙膏,那盒牙膏好像已经没有了,他眯着眼挤了半天也没挤出什么牙膏来。
家里有没有擀面杖啊?二爷爷问我。当时,我正站在二爷爷的旁边,好奇地看他刷牙。
有啊,我们家经常用它擀面条吃,二爷爷,你找它干吗啊?我满脸不解地问,心想,二爷爷离家这么多年,怎么还会想起这个圆溜溜的木棍啊。
你拿来吧,我有用呢。二爷爷吩咐我。
我一路小跑着跑进了小锅屋里,站在板凳上把那个挂在墙上的圆木棍取下来,然后就飞快地送到了二爷爷手中。我很好奇,二爷爷究竟要用它来做什么呢?
二爷爷拿着擀面杖和那个己经挤不出牙膏的牙膏皮,来到了一个小板凳跟前,弯下腰,把牙膏皮先平放在凳子上,然后擀面杖像擀面条一样,使劲地向从后往前碾压着牙膏皮。
这样的动作二爷爷重复了多次,只见有丰沛的牙膏从牙膏皮的前端流了出来,二爷爷赶忙用牙刷去接住了牙膏,然后又小心地用盖子把牙膏皮盖了起来,在我的眼前晃了晃说,还能用两回呢。
我看得目瞪口呆。一直到现在,我才理解了作为台湾老兵的二爷爷的行为。
只可惜,二爷爷早已不在人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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