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延》第二十七章·醒来
第二十七章 醒来
宁洺感觉自己正身处一片星空下。
还是那片星空，只不过，相较于上次所见，这一次的星光要暗淡许多。
宁洺站在这片广袤天穹下，除了头顶星空，周围再无他物，大概是觉得星光太过灰暗了些，宁洺使劲睁了睁眼睛，他大概是觉得，星星明亮与否与眼皮有没有撑开之间，存在巨大的联系。
因为，做梦的时候总会有这样的感觉。
不过，做梦的时候眼皮也总是撑不开，所以天上星空现在似乎被一层薄膜遮蔽了一样。
是的，宁洺知道自己在做梦，这是一种特别奇异的感受，明明知道自己处在梦境中，却没有任何虚幻的感觉。
一切都很真实，真实得刚刚好，宁洺甚至能够感受到来自那片极遥远星空的温度，微凉微清，像是能够洗涤灵魂的一汪清泉。
微弱的星光萦绕着宁洺身体，沁入四肢百骸，流向周身何处窍穴，他此刻觉得全身上下都传来一种酥麻感。
这种舒适的感觉令宁洺禁不住呻吟出声。
然后，他缓缓睁开了眼睛。
眼前景象逐渐清晰，星空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条粗壮房梁，周围也不再是漆黑与清凉，淡淡熏香飘荡，屋外偶有脚步声，很远很轻。
他下意识想往床边摸去，却发现手臂似乎不怎么听使唤，一低头，原来一双手尽是缠满了绷带。
宁洺偏了偏头，吉娘坐在窗口，撑着下巴望着窗外，一副愁眉难展的模样，稍远处，老张站在门边，烟杆牢牢抓在手里，一缕缕烟气袅袅上攀，缠上脸庞。
应该察觉到宁洺那儿的动静，老张夫妇同时转过身来，看见宁洺正一脸微笑的望着他们，二老脸上均浮上了一抹由衷的惊喜。
“洺儿，你醒了！”
吉娘眉眼展开，眼中有着难以掩盖的喜意，一下就冲到床边，握住宁洺双手，满是关切的盯着他，老张也匆匆走上前来，围在宁洺身边。
宁洺动了动，想要坐起，可是一双手都缠满绷带，动作起来很不方便，在吉娘的帮助下，终于在床上坐直了身子。
“现在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吉娘关心问道。
“还好，感觉有用不完的力气呢！”
宁洺微微笑着。
说完，他张眼打量着房间四周，屋子宽敞明亮，一应物件都是崭新的，皆流露着好看光泽，中间一座小紫炉正往外冒着丝丝雾气，看颜色质地，应该是产自南境的上等檀熏，闻来令人心旷神怡。
“爹娘，这是哪儿啊？”
宁洺好奇问道。
老张夫妇对视一眼，神色略有迟疑，一时竟都没有接话。
“这是统领府。”
门口，一个熟悉的声音答道。
乔三站在门口，遥遥望着床上的宁洺，他的手中，握着一条漆黑无比的棍子。
一见着那根黑棍，宁洺眼睛便就亮了起来。
乔三一边往屋内走一边微笑道：“醒来了？嗯，比预料的要更早一些。”
乔三走到宁洺身边，他穿着仍旧那么普通，气质也很朴实，丝毫不像个能一刀逼退薛华的强大修行者，观其气色和平常无异，看样子对战致闽过后的伤势已经痊愈。
乔三坐下来，将黑棍靠在床边，见宁洺视线始终未曾离开它，不由轻声笑道：“知道你把这棍子当宝贝，所以特意给你找了回来。”
“谢谢您！”
宁洺恋恋不舍的收回目光，朝乔三感激笑了笑，紧接着，他又一脸疑惑的问道：“三叔，你方才说这是...统领府？”
“是的。”
宁洺眉毛一跳，上下端详起乔三来，小心翼翼的询问道：“不知三叔您是...”
乔三一看宁洺这表情，就知道他会错意了，连连摆手道：“当然不是我，我在这府上不过是闲人一个罢了，这是曹真府邸。”
“曹真！”
宁洺眼珠飞快转了下，突然，悚然一惊般脸色骤变，“禁军第一统领曹真？！曹野狐？！”
乔三轻轻点了点头，跟着又苦笑不已的摇了摇头，感慨道：“曹野狐之名，果然家喻户晓。”
“那是自然！”
宁洺眼中闪烁着明亮光芒，一脸神往的说道：“大周谁人不知，曹野狐一人一枪，驰骋沙场十余年，难有人可撄其锋芒，被称作圣人之下第一强者，乃是我武周近些年来最威名远扬的大将军，曾多次跟随武帝陛下御驾亲征，立下战功赫赫，听说就连北边的冰原蛮子，远远见着曹字战旗，都会忍不住望风而逃。”
“不过，咱们怎么到他府上来了？致闽呢？那日后来发生了什么？”
宁洺连着问出了好几个问题，不过乔三并没有急于作答，而是静静听他说着，视线始终落在宁洺脸上，注意着他的每一寸表情。
过了好一会儿，乔三才终于将目光收敛，轻轻说道：“这件事情，由你爹娘来解释恐怕会更好一些。”接着，他便看向一直低着头默不作声的老张，宁洺闻言也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
老张抬起脑袋，迎上宁洺的垂询目光，忍不住捏了捏手中烟杆，似是下了极大决心一般，狠狠吸了一口气，一字一顿的说道：“曹真，也就是你嘴中的曹野狐，我是他的亲生父亲。”
......
花园里，一个白衣男子负手而立，其身材欣长挺拔，星眸深邃，脸庞英伟，线条分明，有着让女人都嫉妒的阴柔，也有着一种毋庸置疑的威势，仅是平常站在那儿，便就散发出让人不敢直视的璀璨光芒，熠熠生辉，令人难以心生抵抗。
不远处，有人沿着小径缓步行来，
乔三在隔着丈余距离的位置停下脚步，顺着对方的目光远眺，统领府坐北向南，他们遥遥望着的是南方，南边那儿，是皇城。
身为禁军统领，大部分时间竟然不在皇城，这的确是件有意思的事情，不过，对于曹真这样的人来说，再怎么古怪的行为，放在他身上，都会变得让人容易接受起来。
一个能以常理度之的人，何以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乔三装作不经意瞟了眼对方侧脸，一时百感交集，当初为躲避仇家追杀，他一路逃遁至武周与西凉的边境，恰巧遇上曹真率部西征，得其施以援手才苟活下一条性命，因感激这份救命之恩而加入野狐军，只不过大仇未报，一直有份心结悬在胸口，然而曹真麾下的野狐军岂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
“受我三拳，若不死，可以离去。”
乔三还记得，那天曹真说完这句话后，只是一拳，自己便就像一只断线风筝般倒飞了出去。
按照规矩，凡是妄图摆脱狐卫身份的人，一旦失败，就只有死。
但乔三没有，那天曹真缓缓凑到他耳边，对着即将昏迷过去的乔三轻轻说了句话，“帮我完成一件事情，如果成功，那么你就可以获得自由。”
从此以后，曹府内少了名实力强大的狐卫，长条子巷里多了个不喜欢说话的砍柴人。
到了长条子巷以后，乔三才终于知道名动天下的曹野狐竟有着这般身世。
最让他惊讶的还不在这儿，四年时间，足够乔三从老张夫妇那儿了解到更多事情，虽然他们对往事闭口不提，但乔三仍是通过各种途径陆续拼凑出了当年一些真相。
世人只知曹真二十年前拜入王玄策门下，帝皇后主，一宗七圣，身为十三位绝巅圣人之一的枪圣门下，曹真很快展现出了惊人天赋，深得王玄策真传的他，十年时间，将大部分同龄人都远远甩至身后，之后更是又被号称可测天机、可望人心、可算古今的天眼神算，武周有史以来最负盛名的太师曹渊相中，收入府内，姓名也由王玄策原来给他起的王破改为曹真。
那个时候，世人在暗中耻笑曹真没有原则的同时，更多的还是为他的天赋，为他的好运而感到羡慕，以及钦佩。
但似乎没有人去认真了解过，曹真的身世是什么，包括他的两位名师，也都从未提及此事，这个令天下无数英雄竞折腰的优秀年轻人，像是凭空捏出来的泥人一样，没人在乎他的过去，当他需要变成什么形状的时候，他便被捏成了什么样子，从未有过抵抗。
当然，有过一次，唯一的一次抵抗之后，他便沦为天下人的众矢之的。
十年前，曹府灭门，曹真叛出，世人皆在骂曹野狐是条养不熟的野狗，甚至，绝大多数人都认为，曹渊的一切罪名，都是这个被他如同儿子般对待的野狐所嫁祸的。
乔三以前也是这样想的，直到后来，他接触了老张夫妇，才知道这对夫妻从很早以前就是曹渊府中的下人。
比曹真拜入王玄策门下还要早。
所以说，曹真很可能小时候就是在太师府长大，而且，根据吉娘平时无意间说漏嘴的只言片语来看，乔三隐约感觉到，当年他们夫妇二人在曹府中应该和曹渊比较熟悉，甚至有可能就是曹渊的贴身服侍之人。
只不过，在那件事情发生之前，老张夫妇就已经离开了太师府，而且，是被赶出来的。
这就很耐人寻味了。
包括老张夫妇后来肯定也意识到了这点，因此一直以来，他们对于当年往事念念不忘，总觉得欠了曹渊一条命，大概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十年来，都不曾原谅过曹真半点，反而随着现在曹真声威愈浓，怨憎更深。
不过从乔三的角度来看的话，似乎事情远没有那么简单，曹真此人，行事古怪无比，任再亲近之人都难以揣度其思想，就像乔三，在去到长条子巷之前，就从来不曾想过，这样的一个男人，竟然会有那样一对父母，更加难以想象的是，曹真似乎非常在意其父母。
为了能让他们自愿进入府里，他的的确确做了很多事情，这些都是乔三能够清楚看到的，所以他很不明白，这样一个有原则到近乎于怪癖的人，怎么会轻易告发自己的主子？难道真如某些人所说，他只忠于武帝陛下，所以陛下光芒覆盖的地方，不允许有丝毫黑暗？
乔三才不信这种狗屁东西，在曹真麾下待了这么多年，什么阴暗事情他都处理过，所以他深知曹真绝非什么愚忠之人。
那件事情中，这个人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恐怕除了他自己之外，也没有第二个人清楚了。
“那个年轻人，醒来了吧。”
正在乔三神游之际，一个声音打断了他的遐想。
乔三偏过头，发现曹真并没有看着他，而是依旧将目光投向天边，他沉吟了一下，缓缓说道：“已经醒来了，刚刚检查过一遍，身体问题不大，双臂恢复得不错，想必用不了多久就能变得完好如初，不过...”
说到这儿，乔三略微停顿了一下，他抬眼瞥了眼曹真，继续说道：“不过，比较奇怪的是，他的五脏六腑本应遭受重创了的，然而现在，似乎...似乎并没有任何问题。”
犹豫了好一阵子，乔三才说出这个结论，他也是感到非常奇怪，按说宁洺虽然体魄异于常人，但并不代表能将侵入身体内部的肆虐元力都抵挡下来吧，脏腑是人身体最脆弱的部分，就连乔三自己，遭受了致闽数击以后，至今也尚未完全恢复，更遑论宁洺这个毫无修为之人。
曹真似乎对此结果并不在意，或者说，他并不关心宁洺身体恢复得怎么样，他在乎的，好像就只是他醒来没有。
所以听完乔三的叙述以后，曹真淡淡应了一句，点头道：“嗯，既然醒来了，那就给他安排个差事吧，想必...他们也很想有那个年轻人陪着。”
乔三楞了楞，他自然知道曹真嘴中的他们是谁，不过，给宁洺那小子随便安排个差事？恐怕没那么容易。那家伙，在知道了老张夫妇与曹真的关系后，不把那老夫妻俩直接拉走便算是谢天谢地了，再者说，有紫金苑在背后撑腰，哪怕曹真今日地位再高上一等，恐怕也得掂量掂量，是否可以随便对宁洺指手画脚。
这些天，为询问宁洺情况，紫金苑可是派人来过好几趟了。
紫金苑在汴都背景如何，越地位高深的，越讳莫如深。
所以，乔三楞了半晌，硬是没能憋出什么话来，好一会儿，才冷不丁答道：“我看，还是你自己和他聊聊吧。”
“嗯。”
曹真点了点头，不再多言，然后，俩人就这样安静站着。
“既然事情已经完成了，你可以走了。”
曹真突然出声，说完，他就转身离去了。
乔三目送着他的背影消失，良久，叹了口气，神情颇为复杂。
这一次，大概是真的要走了。
.......
宁洺靠墙坐着，一脸的惊愕与茫然，似是难以接受这样一件突如其来的事情，老张夫妇也是一脸复杂，良久，他才终于长舒出一口浊气，止不住的感慨摇头。
“帝国猛虎，竟是我大兄弟？”
“只不过，听起来，这大兄弟的人品不怎么样呢！”
吉娘闻言眉眼更苦，她偏头看了看老张，发现他正满脸冷漠的发着呆。
宁洺虚眯起眼睛，望着半空，幽幽说道：“真想快点见到他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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