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蓝色线帽的女孩

我问我的学生，你们最害怕的颜色是什么？

他们一脸迷惑，有个学生索性放弃思考，低下头写起某门作业。

这是一群高二的学生，这节课却是他们在高中上的第一节美术课。如果不是为了应付最近教育部的抽查，他们原本是该上自习的，自习意味着写作业。

我明白他们的困惑。往往别人都会问你喜欢什么颜色或者讨厌什么颜色，然而这是个非常规的问题，且显然他们从未思考过，所以会困惑。

一个女生举手，我请她回答，她说她讨厌灰色。

我说，那你害怕灰色吗？

她思考了一下说，只是不喜欢，但也不至于害怕吧。

我又请她坐下。

我从讲台上走下来，发现那个在写作业女生是在写作文，她看到我向她这个方向走来，很麻利地把作业藏在崭新的美术课本下。

我微笑着对她说，没事儿，我也是从你们这个时候过来的。

她有些害羞，不好意思地笑了。

我又问她你有害怕的颜色吗？

她摇摇头。

我回到讲台上，问他们作文布置的题目是什么？

他们声音很不齐地回答我，我听了一下，大概是以青春为主题写点什么东西。

我看着他们青春的面孔，却因奋战高考而显得很疲惫。我也很自责，我这个美术老师从没能为他们争取到享受艺术的时光，所以我想趁着这四十五分钟的课堂给他们带来点什么，而不是简单地应付可能会到来的抽查。

我把早先做好的ppt关掉，那里面记载的都是一些过去的美术史，离他们太遥远，我估计他们也不太会用心听，因为不考。我索性给他们讲起了一个故事，一个有关青春的故事。

我抽烟。教我抽烟的是一个女生，那时我们也是上高中。

我们第一次遇见是在一个晚自习后的雨夜，在教学楼连接办公楼的廊桥上。教学楼和办公楼都有五层，所以廊桥也有五层。我们就是在第五层相遇的。

当时三月份，还有不到三个月我就要高考了，她在读高二。

那时天气还比较冷，她戴着一顶蓝色线帽。我在那天下午得知我的校考没过，这意味着我只能用美术联考成绩来选大学，心情很低落。走在廊桥上，我看到前面有一个戴着蓝色线帽穿着校服的女生在抽烟，我十分惊讶。她转过头看到我，刚要害怕地把烟扔掉，终还是没有。

因为我也穿着校服。

她说，你吓死我了。

我说，你怎么不回宿舍。

她说她在等她的男朋友。

我朝着她的视线方向看去，那条路正好通往男生宿舍。

我问她，你几年级了。

她说，二年级。

我说，我还是第一次见女孩子抽烟。

她说，那你真的是头发短见识短。

我说，你对学长真不客气。

她说她男朋友也是高三。

我们一齐看着眼前的那条路，雨水不断滴落在路面上，映出路灯暗淡的光。

她突然给我递来一支烟，我摆手说我不会抽。

她开始嘲笑我，明里说我是个老实人，实则暗里嘲讽我大概是个只知道读书的呆子。

心情不好的我接过她刚要收走的手里的那支烟，她给我打上火，我叼着烟不习惯地去接火。

我本以为我会被狠狠地呛上一口，可竟然一点事儿没有。

她说，你这不是会抽吗。

我解释说，这是第一次。

她说，你吐出来的烟是直的，肯定过肺了。你会抽烟。

我再次解释说，我确实是第一次抽，我也不知道。

她说，好吧，信你，看你接火的动作也的确不像是老手。

我苦笑着点头认同。

她问我舒服嘛。我说什么舒服？她说抽烟的感觉舒服吗？

我再次吸了一口，感受到烟雾经过喉咙和气管压抑却畅快的感觉，说舒服。

她看着我得意地笑了，说以后叫她师傅。

我白了她一眼。

她突然拉着我让我看楼下，我看到一个男生打着伞往我们这个方向跑来。

她说这是她男朋友，她要走了。临走前还回过头说，想抽烟了就这个时间来这儿找我，虽然我不一定在。

我挥手向她告别。

她再次出现在我的视野是在楼下和那个男生同打一把伞往操场跑去，背对着我还伸手给我比了一个耶。

我还是第一次见这样的女孩。

第二天晚上我又去五楼的廊桥底下，我不知道我是想见她还是想回味抽烟的快感。但是我没能等到她，极安静的夜晚我却似乎听到操场上传来情侣的笑声。

大概过了四五天吧，我抱着看一眼就走的心态来到廊桥，她一看见我就和我打招呼。

我笑着凑近她，她把手中刚抽开的烟给我说，抽吧。

我问她，为什么给我你抽开的？

她说这是她最后一支，还说我来的真巧。

我俩一人一口抽了起来，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发现她的眼睛很红，像是刚刚哭过。

你男朋友今晚还来接你吗？

她没有说话，夺过我手中的烟自己抽了起来。

我很不知所措地看着她，发现她的蓝色线帽上有一片很细碎的草，我轻轻地帮她拿了下来。

喂，她突然说，你谈过恋爱吗？

我把手中的杂草碎片扔掉，说谈过。

她又问，是不是你们男生都觉得非要自己功成名就了才能带给女生幸福？

我被问住，不知该如何回答，因为我好像就是这么想的。不是好像，是就是这么想的。

烟抽完了，一支烟的生命就是这么短暂。

和我讲讲你们的故事吧，她看向我。

我看到她的眼睛，泪水好像马上就要掉落。

我和她算是青梅竹马吧。从小就认识。

但我从来没有对她有过那种想要成为恋人的感觉，直到有一次我们在假期爬泰山，在半山腰处有一个水库，穿过水库有一片杂草林，我们冒着危险从坝上穿过到那片杂草林去，就像从前我们探索夜晚黑漆漆的树林一样，我们都爱探险。

可能因为我们都是射手座。

午后的光线在她脸上跳舞，她微微抬头迎着阳光，微风将她的长发吹起，我感觉她好美，好想抱住她亲吻她，但我忍住了。

后来我听朋友说，她喜欢我。

我决定向她告白，我也喜欢她。

可是后来我想，我究竟是喜欢她，还是喜欢那天下午杂草林中的她，或者说她的面孔，她发育的胸部？我很矛盾。

后来我的父亲成为她父亲的员工，我原本很好的成绩也变得一塌糊涂。

我开始觉得我配不上她了。

然后你们分手了？她问道。

我点头。

她说你们男生果然都很自负，根本不知道女生想要什么。

我刚想说些什么，她已转头离去。

第二天早自习快结束时，班主任突然来到班里说一会儿吃早饭不要走西门，西门现在封了。

所有人都没当回事，我的心却一直隐隐不安。

铃声响起，大家都去吃早饭了，我却急忙跑到西边去看。我打开窗户，一股血腥味扑面而来，紧接着我就看到，她的蓝色线帽变成了紫色，那抹紫色被抬上救护车，救护车连警笛都没拉响就开走了。

我看着地上残留的血迹，一下子吐了出来。

一场大雨从那天下午开始，整整下了两天，血迹也被冲刷干净。她的事好像没有人知道，班里连班会都没讲过，西门为什么突然被封好像没有一个人在意。

直到她的爸妈拿着白色横幅来到学校，校长书记年级主任和一些老师带着一个男孩去和她的爸妈见面。那个男生跪在那里，她的爸妈冲上去要打他，被一众老师拦住了。

那个男生休学了，听说是抑郁了。

我也开始做起了噩梦，她满身是血，戴着染成紫色的蓝色线帽，跟我说你们男生都很自负。

后来我考上了大学，大学有入学考试，我的排名最低，因为我把茄子画成了蓝色。

系主任和班主任要求我复试，他们怀疑我是色弱或是作假。

我看着他们摆好的各种紫色静物，笔都拿不动。

班主任说，红色加蓝色都不会调吗？

我看着系主任和班主任，突然掩面大哭起来。我几乎冲他们喊道，我不敢调！

系主任和班主任终究还是保留了我的入学资格，大学四年，我从没有在作品中用过紫色。

毕业那天我和系主任和班主任合影，照完相片后我刚要走，系主任拉住了我。他送给我一本红色的笔记本，红色是我们学校的代表色，我没有多想，拿着本子向他鞠躬致谢。

回到宿舍后，空无一人，大家都去饭店了，还发微信告诉我地址。

我将学士服换下刚要出门，回头看到那个本子，我不经意地打开，发现里面的内页全都是蓝色的。

扉页上有系主任和班主任给我写的话，希望有一天，你能轻松地将这两种颜色调和。

我抱着本子倚着门不知所措，听着微信一直在响，手机也被打爆。

后来我回到高中母校，就是这里。

我来到五楼的廊桥上点上两支烟，将其中一支放在栏杆上。

我突然很想给我的青梅竹马打一个电话，我从我爸那里要到她的手机号，我对她说我很对不起她，我那时太自负了。

那次通话后，我变得轻松了许多，我们好像都是喜欢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泰山腰水库旁的杂草林中的对方。

下课铃突然响了，我说故事差不多就是这样，这是我的青春。我本还想总结些什么，升华升华主题讲个什么大道理，但这太不艺术了，而且我的没头没尾的事儿好像也没引起他们的兴趣。

就在我说下课，大家有缘再见时，学生们突然都问我，老师，你还害怕紫色吗？

我又回到讲台，打开显示器，插入我的优盘，将一张画点开放大。

那是一个戴着蓝色线帽的女孩，她左手夹着一支烟，右手比着耶，开心地笑着。

对了，我将她的瞳孔画成了紫色。